小城管 上——河汉

虽说当时是他推荐的，但其实他根本没看过，只知道那阵子青少年们都挺喜欢这片子的就标上了热卖。这会儿看那主角那么威风，忍不住问了句：“这片子讲什么的？”

夏未来正在兴头上，随口答了句：“嗯……大概说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娃子得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叫‘鸡鸭死’的力量，从此以后他左眼能放紫光，能叫别人给他做任何事，他叫皮皮鲁，座右铭是：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靠，这人有精神病吧。”陶野评论道，不过……皮皮鲁？这名字怎么那么熟？“这人是不是还有个妹妹来着？”他循着幼年的记忆回想。

“是有个妹妹，你看过啊？”

“好像看过。”

那边的陶睿是看过这部动画的，听着那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讨论，他懒得吐槽了。又做了两笔办假证的生意，他关电脑，准备睡觉。

夏未来忽然拦住他，一本正经地说：“陶睿，听哥一句话，叛逆归叛逆，你千万别学这样的娃子，跟世界为敌，没有好下场的。”

陶睿用很大的力气才抑制住面部的抽搐，他拨开夏未来拦着他的胳膊，冷冷地说：“你想太多了。”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补了一句：“我只是想活得体面一点。”

他这话倒是让夏未来一愣。说实话，自从看到陶睿跟警察耍横干架，夏未来就始终对他有种复杂的看法。他以为陶睿是个不讲道理的混混，也就是他们城管口中的“活闹鬼”，唯恐天下不乱，整日惹是生非，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尽管陶睿确实不务正业，但是他一直是在靠自己的努力维持着生活。他不求人，也不似现代愤青一般忿世嫉俗，今天他才明白，陶睿所做的一切，追求的不过是“活得体面一点”。有那么一刻，夏未来觉得心里给蛰了一下。

原来他一点也不像什么黑道老大接班人啊……

“你在想什么？”身边的陶野这样问。

夏未来顿了顿说：“陶野，你知道索马里海盗么？”

陶野点头：“当然知道，就是新闻里报道的那群穷凶极恶的家伙呗。”

夏未来说：“其实我挺佩服他们的，真的，他们是英雄。”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们敢与世界为敌，却不是为了统治整个世界，他们最初的愿望也就是想要活得更体面一点吧。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顾一切勇往直前，这还不值得敬佩？”

陶野不以为然：“夏未来，你三观不正，鉴定完毕。”

夏未来隔着毛巾撸撸他头发，把他推进房间：“睡你的吧，一身酒味。”

此时房间里的陶睿并未入睡，他将夏未来的一字一句都听进了心里，黑暗中他勾起了唇角，整张脸都浮起了笑意。

海盗吗……可能吧，可能他跟那些海盗一样，都是越争取，越贪心。

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未来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苍蝇，飞着飞着飞到了一辆停在起点的公交车里。公交车里上来了几个人，他们坐在座位上，车门关上了，车子启动了。

他飞呀飞，飞呀飞，窗子都关着，他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于是围着这些人打转。

渐渐地，车子越开越快，他在车上用自己正常的速度飞着，却发现窗外的那些风景在以比他的飞行速度快很多的速度向后掠去。

嗯？我什么时候能飞得这么快了？夏未来心想。

想不通这个问题，他把注意力移到了车子上的人身上。

哎？这不是阿东么？他在郑东边上绕了几圈，被挥开，阿东的注意力都在身边的小彤身上。夏未来悻悻离开。

那边那个是项越吧，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小孩子，拿着变形金刚玩得很开心。

后座上坐了一对双胞胎兄弟，一个在发短信，一个在看风景。

夏未来忽然觉得，自己在这辆车里是那么多余。

他想出去。

停歇在玻璃窗上，他仍然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飞行的速度没变，外面的一切却消逝得那样迅速。那些画面很熟悉，他看见父亲愤怒的脸，看见母亲垂泪的眼，看见顾大妈在路边卖蒸饭，看见刘队长躲在角落喝馄饨……

他还看见苏宇静静伫立在路边，目送着他们这辆车渐行渐远。

那人动了动嘴，似乎在告别。

车子到站了。

啪地一声，夏未来被一个苍蝇拍拍死了。

夏未来惊醒了，他抹了抹脸，骂了一声操——这梦包含了动力学相对论弦理论和唯心主义，真他妈有思想有哲学，让他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精神分裂了。

回到现实中来。

无论索马里海盗抢劫的初衷是什么，他们确实成为了世界公敌。

无论陶睿参与黑道交易的目的多么单纯，他确实成为了开发区那一片的大哥。

这个事情原本不会对夏未来造成什么影响，陶睿和他的管理范畴不怎么相关，两人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坏就坏在，他们并不是完全平行的两条线。

这一天的相遇相当戏剧化。

地点：开发区。

东边，夏未来跟着一干城管雄纠纠气昂昂地去各个工地巡查。

西边，陶睿率领众同伴目中无人神挡杀神地在各处收保护费。

两相交锋，一时间风云变色，飞沙走石。

陶睿叼着一根烟，伸手拦住身后的众人，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夏未来拨开重重障碍，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探出一个脑袋：“陶睿？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这句话说完不到三分钟，两方语言沟通失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乱糟糟打作了一团。夏未来顾不上身边的刀来棍往，急着在人群中寻找陶睿兴师问罪。这回一看就知道他是主犯，要真的追究起来，他再怎么样也保不了他！所以现下最重要的就是金蝉脱壳！

混乱中，夏未来终于扯住了陶睿的一只胳膊，陶睿本能地错步格挡，反身就是一拳。幸亏夏未来闪躲得快，不然中了这一下可够他受的。夏未来吼道：“陶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疯了吗！”

陶睿看清是他，急忙卸下了手上的力道，推开他：“你放手，滚！”

夏未来真的怒了，一巴掌扇了上去，啪地一声，就像梦里的那把苍蝇拍打出的声响，震耳欲聋。

注释：夏未来看的那动画是《叛逆的鲁鲁修》，陶野说的“妹妹”是指鲁西西，夏未来说的“妹妹”是指娜娜莉。

第17章

那一巴掌刚贴上陶睿的脸，夏未来就后悔了。

陶睿的脸颊微微偏向一侧，上面有个白里透红的掌印，瞅着对方波澜不惊的脸，夏未来琢磨要是陶睿发起狠来会暴揍他的哪个部位，他应该护头还是护肚子。

然而陶睿始终是波澜不惊，他没有理会在那不知所措手舞足蹈的夏未来，转身又加入了战圈。夏未来眼看着他走远，眼看着大家打得越来越热火朝天，突然灵光乍现，一拍大腿……掏出了手机。

“喂喂？刘队？……哎哟我操，谁他妈踹我屁股……哎，我夏未来啊，开发区这边打起来了！对，您赶紧的吧，在公安局插手之前快点过来摆平啊，要不然我们队这个月奖金就又要给那群公安抢了！速度的速度的，我们扛不住了！是啊我都受伤了……哎哟！再踹，再踹老子爆你菊花啊你给我小心点！……刘队我不是要爆你菊，是有人在爆我菊，算了我说不清楚总之您快来吧……”

夏未来挂断电话，回身摆出奥特曼发射光波的架势，愤怒地吼道：“刚刚是谁？是谁！有种跟老子单挑！”

“单挑就单挑！怕你啊！”人群中传出了三声以上诸如此类的回应，随即就有人冲着他打过来。夏未来淡定地抄起一块板砖迎上去，充分发挥出了他当年以一敌三（个小朋友）的功力，照着对方的身体砸过去……

夏未来知道打架最简便有效地方法就是打头，一下打晕了那是最省事的，上大学那会儿他和苏宇常常因为兼职而跟校外的人起冲突，那时候没少做这种事。每次都是他冲上去跟人死磕到遍体鳞伤，最后被同样遍体鳞伤的苏宇拖到医院去。

他挺喜欢打架的，原因是打的时候能在那种伤害与被伤害的过程中享受到身体和精神的畅快淋漓。他觉得这有可能是雄性生物的基因里天生携带的暴力因子，让他们乐于争斗，乐于用身体的接触发泄不满。但是夏未来如今收敛了很多，在打架的时候他决不会打对方的头，为什么？因为……

因为打头造成的伤情看起来是最骇人的。只要一个头破血流的群众在媒体跟前说：“城管都不是人，他们都是禽兽！你们看看我这脑袋，就是给他们敲的！”那他们就要倒大霉了，网络上会有各种谴责的声音传来，也不会管那个头破血流的群众其实已经把几个城管打成了各种昏迷各种骨折。

城管是不能携带武器的，连辣椒水也不行，而群众们，是可以利用任何可利用的物品作为“正当防卫”的武器反抗城管的。城管暴力执法固然很不对，可是这年头，想要处理好城管和民众的关系，实在是太难了。

作为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城管工作者，夏未来他们不得不尽可能地提高个人抗击打能力，努力将施与对方的伤害降到最低的同时保护住自己的安全。

接着说回夏未来打这场群架的英姿。

只见他手持板砖威风凛凛地砸过去，却不防对方从后腰抡出一个扳手，猛地砸在了他的手臂上，板砖立时脱手。夏未来嗷呜一声，疼得冷汗直流，咬着牙骂道：“靠，你怎么随身带扳手，你不嫌重啊！”

那人道：“我是汽车修理工，这是工作需要。”

这台词好耳熟，夏未来内牛满面。

正纠缠间，又有一只扳手从夏未来后面抡来，夏未来听见破风的声音，想要避让却已经来不及，头回了一半就看见扳手近在眼前了。当下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射人先射马打人先打头，身后这家伙，很专业。

当他已经做好准备挨上这一下的时候，那扳手忽然被一股大力拉远，夏未来尚未反应过来，跟他纠缠的那位扳手兄率先惊讶道：“老大你干什么？那是自己人啊！”

陶睿紧紧勒着偷袭兄的脖子，看上去他使得力气很大，那人已经满脸通红。大概是出于防卫本能，偷袭兄也不管勒他的人是谁，用手肘向后重击，陶睿对这样的情况应对自如，侧身让开一段距离，让那人的攻击无效化。

到底是自己手底下的小弟，陶睿见他没有继续攻击夏未来的意思就准备放手，可是那人显然打红了眼，稍微获得一点自由就发起狠来，扳手在手里一抛，接住后反手就向身后捅去。

加上扳手的长度，陶睿避让不及，腹部被狠狠地击中，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夏未来见状想上前帮忙，谁知陶睿似乎根本不把这一击放在心上，他微眯了眼睛，瞳孔的收缩带着一抹狠戾，他揪起那人的衣领，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趁着那人蜷起身体时一掌劈在他后颈，直接敲晕扔到地上。

夏未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真正的高手啊。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夏未来适时地大喊了一声：“城管大部队来了！警察也来了！别打了！快跑啊！”

大多数人听见这声喊，又见前方烟尘滚滚，也不管情况究竟怎样，撒丫子就奔了，夏未来的几个同事辨认出他的声音，暗骂道：“操！夏无赖你他妈帮谁！”

夏未来不理会他们，趁着混乱，转身扯过陶睿的胳膊就跑，却被陶睿甩开，他急了：“快走！这回再给抓了我可保不了你！”

陶睿目光闪了闪，道：“我知道，稍等。”之后他拎起被自己劈晕的偷袭兄，拉过慌里慌张的扳手兄说：“把他带走。”扳手兄临危受命，嗯了一声背起人就跑了。

这时候陶睿才走回夏未来这边，似乎疼得很了，他捂着受伤的腹部走得有些吃力。他牵起夏未来的手腕说：“跑。”

夏未来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跑起来。两人过大街窜小巷，终于远离开那处战场。

靠在一处拆迁废墟的南墙，夏未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身边脸色苍白，出了很多汗但呼吸依旧平稳的陶睿，不禁感慨：“哎，岁月不饶人啊。”

嗡——嗡——我深深地爱你，你却爱上一个傻逼……夏未来匀了匀气，接起电话：“喂？”

“刘队啊？我没逃跑啊，真没逃跑，不信你问小陈，我刚在那打得可英勇了……哎？我在哪？我在济世医院啊，嗯，我受伤了，胳膊疼，我觉得搞不好断掉了……什么？别！您千万别告诉我爸！啊呀，刚才医生说没断，真没断，我要付医疗费去了那就这样吧拜拜！”

夏未来使用撒谎技能，技能等级250。

陶睿在一旁看着不说话，等他挂掉电话，捉起他的右手臂，把袖子卷上去仔细查看……。夏未来嘿嘿两声：“没事，那扳手兄手下留情了。”

那一片红肿确实不是多么严重的伤，不过若是刚才那个从后偷袭一下得手了，这个无赖此刻就不可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嬉皮笑脸了吧，铁定是要头破血流，横着进医院了。想到这里陶睿皱了皱眉。

夏未来见他担心自己，又想起之前气急扇他的一巴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挠挠头问道：“那个，你给捅的那一下……没事吧？”

陶睿抬眼看看他，似乎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受了伤，他卷起衣服的下摆，夏未来凑过去一看就懵了，整整一大片的青紫，伤口的中心还能看出明显的皮下出血点。那一处是用扳手头部击打上去的，若是不严重，顶多就是像他手臂那样红一片，可是陶睿这样的……夏未来眨了眨眼：“这……内伤啊！”

陶睿放下衣衫，扶着墙慢慢坐到了地上，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下来，他的唇色变得更加苍白，显然是体力不支了。夏未来这下慌了神：“你这孩子真是的！逞什么强耍什么酷啊！憋！我让你憋，憋不死你！伤成这样了你还一声不吭？你以为你是金刚啊！”

不理他的一惊一乍，陶睿忍着疼痛掏手机，夏未来拦下他，不顾他倔强的反抗把他扛到背上：“趴好了别动，注意别把我压死了！”

说完他边往大路走边给郑东打了个电话，交待了两句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济世医院开去。路上他没话找话地问：“你有医保么？”

陶睿摇头。

夏未来想了想，又给陶野打了个电话：“把你的医保卡带着，马上来济世医院！”

那边陶野问：“出什么事了？”

夏未来回答：“你哥残了！速度来，我身上没那么多钱给他垫付医药费！反正你们两个是双胞胎，医保混着用就是了，看不出来的！”

陶野一听，连忙道：“行，我知道了，我马上来！”随即挂了电话。

陶睿勉强睁开眼，对夏未来说：“我没残。”然后在口袋里摸索一番说，“我身上有钱，不用你垫。”

夏未来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没绷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顺便帮他擦掉流成河的汗水，笑叹：“你小子真是……瞎操心。”

陶睿再度闭上眼，喃喃说：“对不起，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