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右仆射吕大人……将她直接送到兴德宫的……”
“哦?”萧妃不由坐直了身子,原本她听到这消息后第一个怀疑的幕后指使人便是承启,现下听着居然是吕宗贤做的,心中一半怀疑,一半却有些惊虑。
吕宗贤确实有足够的动机作成此事,只是他的女儿吕莞儿现在虽是承启的嫡妻,名号却只封了一个邺郡君。萧妃不由冷笑,郡君、郡夫人这类称号虽说在礼制上可以赐给太子的嫡妻,但在建宁朝则更多的被赐予外戚中的命妇。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料想没少费心思,居然封得如此狡猾却又无可挑剔,若不是今日细思还察觉不到其中端倪。邺郡君……这个封号进可攻退可守……萧妃猛然想到不久前听说承启遣散身边所有服侍的人,大婚后专宠吕莞儿的消息。难道……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开始布局了吗?……
以吕宗贤的老谋深算,或许不会在女儿当上皇后之前涉足后宫争斗,但谁也不敢肯定,他见到承启与邺郡君夫妻恩爱,难保不会头脑一热出此急策。
何况这条计策对他本人几乎可说是全无害处,承启登基后,朝臣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这位未来皇后的父亲。便是不为承启,在皇上身边安插一名吕姓奴婢,一来可以掌握后宫各种消息动向,二来可以保护女儿不受太子冷落,三来……萧妃咬紧下唇,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对自己背后的新党可以说是又一次致命的打击。
一石数鸟,又狠又绝!
吕宗贤这条乍看之下的急策,恐怕不是头脑一热想出的。
但是承启呢?他有没有也涉足其中?听孙尚宫的意思,承启似乎并不知晓此事。萧妃在心中暗暗盘算着,他是真的不知晓?还是故意做出一个姿态?遣散侍寝、夫妻恩爱表面上看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时机实在选得恰到好处。萧妃将手中的帕子放下,后宫争斗这许多年,她能得到今天的位置,便是因为她从不肯低估自己的对手,此策就算真的出自吕宗贤,李承启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若是承启知道萧妃的这一番心思,怕要忍不住赞叹她才是他真正的知音。
华延殿。
又是一个懒洋洋的午后,承启正在陪莞儿下棋,二人的说笑声不时随风飘来,惹得周围伺候的宫女一边偷笑,一边互相打眼色。
莞儿执黑先走,承启执白不说,还要在莞儿的撒娇威胁下让她四目半。行至中盘,承启不禁摇头微笑,将白子放回棋盒:“我又赢了。”
“啊?”莞儿被棋盘上复杂的局势弄得眼花缭乱,“还没有到收官呢,你怎么就知道你赢了?必然是唬我!”
“一定要走到收官才肯认输吗?”承启悠然自得的靠在竹椅上,眼睛望着天边的流云,“大局已定,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面说,一面随手拈了一枚金橘递到莞儿面前,微笑道:“这是江南新贡上来的,尝尝看?”
莞儿呆呆的接过承启递上来的金橘,她的目光依然落在棋盘上,口中喃喃自语:“我真的输了?”
承启不由轻轻一笑,道:“再怎样看也是输了。我下午还要去御书房看奏折,今天晚上怕是又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要早些休息。”
“哦。”莞儿有些失望的看着他,好几日了,也不知最近怎么总有那么多的国事要处理,爹爹也真是的,明明都请娘去嘱咐过了,为何还不快些帮帮他呢?
东华门外,承煦坐在一顶软轿里,正急急忙忙的往内宫赶。
眼下已经是四月底,虽说还没有进入炎炎夏日,但这午后的太阳一样会晒得地面升起腾腾的热气。坐在轿中的承煦早已汗湿了湖丝衫子,他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哗啦哗啦的扇起风来。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让人连午觉都睡不成就往宫里赶吗?
心里虽是埋怨,嘴上却不敢说。承煦只得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在那柄折扇上,扇扇子的手劲也就更大了些,猛扇了一会,闷热的轿中才算透了些气。
他今年十四岁,还没有行冠礼,是建宁朝三位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因为上面还有承启和承康,继承皇位的事怎样算也落不到他身上,文宗便对他一贯纵容,学问什么的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在宫里住着的时候,萧妃对他期望甚高,把承煦管得见到她就和见到猫的老鼠一般,也就是在那些年里,承煦才算读了几本书,不至于成个睁眼瞎子丢了皇家的体面。
待到他出宫设府后,萧妃的权威便显得鞭长莫及了,对这个儿子甚是无可奈何,只得借着自己娘家的关系,早早为他娶了杜醒的表外甥女元氏为嫡妻,打算借着这位小姐来管管这匹脱了缰的野马。
承煦读书不佳,在男女欢喜之事上却甚早熟。他年纪虽小,在娶元氏之前却已尝过个中滋味,一个元氏哪里拘的住他?不过是因为畏惧萧妃责骂才与元氏偶一为之,心中也是勉强居多,又怕元氏去萧妃处告状,索性假托读书的名义,终日穿了便服流连在舞榭歌台,比承康还要荒唐几分。
当他听说萧妃急诏他入宫时,也不知是什么过错传到了娘亲耳朵里,心中便先敲上了小鼓,脚下却不敢有半点磨蹭,抬着承煦的小轿一溜烟的进了兰薰阁。承煦规规矩矩的在兰亭门前下轿,先是整肃衣冠,再是依礼叩拜,口中称娘娘万福金安,纱帐内萧妃微微抬手吩咐左右给礼国公看座,他才敢站起身来。
萧妃抬手摒退左右,轻启朱唇:“煦儿。”
一句煦儿惊得承煦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茶水险险就要扣到身上。萧妃待他一贯严厉,如此温和的喊他小名儿,不用想便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萧妃在帐中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你看看你,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你若有承启的一半稳重,我这个做娘的也就阿弥陀佛了。”
承煦撅起嘴:“又是承启,先不说他比我大那么多,他是太子,一堆人捧着,我拿什么比他?还说成家呢,他娶的吕家三小姐在东京城都是有名的美人儿,给我挑的元家大姑娘,连人家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
几句话把萧妃气的柳眉倒竖,她也顾不得一贯的优雅尊贵,一手掀开帐子,指头就戳向承煦额头:“你怎么这么没长进!才出去几天倒学会顶嘴了?你俩可是一个爹,他娘不如你娘聪明,今儿怎么你跟他反倒差了一大截?你怎么就不知道和他比比学识、政务、为人处世的手段?你要有他那个能耐,什么吕姑娘铜姑娘的,天仙也能给你娶了来!”
承煦揉着额头,嘴里嘟囔道:“我跟他比那些做什么?我将来又不要当皇帝……”
“你这个没志气的东西!”萧妃的声音忍不住就拔高了八度,“好啊,你不想当皇帝,你以为你不想当皇帝人家就能放过你?”见承煦低着头不说话,她声音才略略和缓,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煦儿啊,你是我生的,这亲情上就先隔了一层。承康跟他一个娘肚子里出来,又从他手里得过什么好处?还不是防贼一样防得严严实实的?这两年你父皇的身子一向不好,若是中间有个什么变故,你……你再不争点气,咱们孤儿寡母后半辈子就更没指望了!”说到最后,竟以帕拭眼,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
承煦见她如此,心里也开始感到不自在。承启自小便声名远播,他与承康一向只有仰望的份儿。而且承启待人冷淡,他与承康倒更觉脾性相投,承康待他也更觉亲厚。母亲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承煦想了一想,才犹豫道:“这事也不是我争气就能成的。他是哥哥,理政都这么久了,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父皇一向还宠他,我又哪里争的过……”说到最后,声音便渐渐小下去了。
萧妃叹了口气:“你若是早些用心,也不至于今天才开始着急。”
承煦嘴上应着,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他与承启不同,他对这皇位、江山没有丝毫兴趣,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一天到晚当个无拘无束的自在国公,顺便娶些美人做姬妾。想到此,便大着胆子道:“娘娘,其实……承启继位也没啥不好的,他一向就比儿子有手腕,表面功夫也做得足,依儿子看,到时候当着天下人,他也不好亏了您什么。”他偷眼窥探萧妃脸色,见她正沉吟不出声,胆子更大了,继续道:“还有,就算咱想做点啥,现在也容易招人疑。就拿上次的事情说,后来您不还提心吊胆了大半年……”
“噤声!”萧妃狠狠的瞪了承煦一眼,“你怎么还是管不住这张嘴?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这不是没外人么……”
“隔墙有耳!”萧妃愈发觉得这个儿子没前途,“和你讲过多少次,怎么从来不长记性?你是礼国公,平素就算没事,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话你要是再敢对第二个人说,仔细我撕你的嘴!”
“儿子有分寸的……”好好一句话又惹了骂,承煦转转眼珠,就想着要换个话题,便对萧妃道:“要说隔墙有耳可真不假。那天承康还跟我讲,说承启其实是个断袖,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可见庆宁宫里也有他的耳目。”
“断袖?”萧妃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随后是轻蔑的冷笑,“断袖又有什么用?你以为凭这个就能扳倒他?这宫里哪个男人没使唤过娈童?便是承康和你,只怕也都不干净!”
一见这话绕来绕去又绕回到自己身上,承煦再不肯张嘴了,闷葫芦一般杵在了一边。
“只是……我听得他前阵子把所有的侍寝都遣散了。”萧妃沉吟了一下,“承康……有没有说受宠的是个什么人?”
“说了啊,就是常跟着他的那个侍卫,大高个儿,武艺不错。”承煦一撇嘴,“他说他也是猜的,做不得准数儿。”
“哦?这倒有趣了。”萧妃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莞尔一笑,“管他是不是猜的,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煦儿,你可要管紧了你的嘴,刚才这话再不能漏出半点口风,否则……”她故意拖长了腔,“花满楼里的那什么雪姑娘月姑娘的,你想再见可就难了。”
“啊?!”承煦不由冷汗涔涔,他以为自己行事已经足够隐秘,却还是瞒不过母亲的一双利眼。天那!这这这……他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女人幸亏是自己的亲娘呵,简直太可怕了!
萧妃将手中的团扇朝承煦轻轻一挥,姿容是说不尽的妩媚风流,“得了,你去吧。记好刚才嘱咐你的话,我不管你,不代表我管不了你。以后自己也多注意点,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跟前凑!”
承煦唯唯诺诺的答应着退下了,待承煦的小轿出了视线,萧妃冷笑着将手中的团扇掷到了地上。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李承启,你等着,那个消息,我一定会选个最合适的时机使用它。让我不快活,你也别想好过!一面想着,萧妃一面狠狠的将地上绣工精美的团扇踩了个稀烂。
26.桃李春风结子
“且让我们看看,这是哪一位贵人哟?”如黄莺一般娇俏的笑声,伴着一阵香风,脚不沾地的掠进了华延殿。
莞儿手中正在绣一块并蒂莲花样的帕子,听得有人进来,先是吃了一惊,待抬起头见到来人,脸上立刻填满了兴奋的笑容:“清河县主,端睿公主,你们怎么来了?”
“哟,不想我们来看你啊?”端睿故意停住脚步,将莞儿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直到莞儿羞红了脸扭过头去,她才笑着收回了促狭的目光。
“果然嫁了人就变得不一样了,这刚当了我嫂子,就把我这个媒人忘干净啦?”端睿一面说,一面挽住清河县主的胳膊:“姐姐,看来有人不欢喜我们来呢,咱们兴冲冲的来看她,倒要讨个没趣了。”
清河县主抿了嘴笑道:“十九娘,莫要再胡闹了,你看她都不好意思了。”
端睿俏生生的一笑:“我这个没出阁的还没不好意思呢,她这个出了阁的倒脸红了?”边说边悄悄绕到莞儿背后,趁着她不注意一把抢过她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让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哟,好俊的针线,一定是给他绣的吧?”
“哎呀,你!”莞儿红着脸直跺脚:“快还我!”
“嘻嘻,你怎么就只给他绣,不给我绣呢?这个帕子我好喜欢,送我吧。”端睿一面说笑,一面跑到离莞儿四五步之外远,“反正你们是夫妻,日日夜夜在一起。想绣什么都可以一针,一线的,慢慢绣!”
她为了看莞儿的窘相,故意把腔调拖得极长,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被她说的暧昧无比。
清河县主早在旁边拣了个湘妃椅坐下了,见二人情状,忍不住笑道:“都说小姑子是最刁的,果然古人不曾欺我。”
“连你也跟她一起趣我!”莞儿追不到端睿,便跑到清河县主身边,伸手去挠她的痒,清河受痒不禁,忍不住哎哟连声求饶,莞儿见她如此,便停了手也跟着笑弯了腰。
端睿在旁边绞着手帕:“你这个没本事的,收拾不了我就去欺负我姐姐。待我告诉我二哥,看他怎么罚你。”她眼珠儿滴溜溜一转,笑道:“这帕子呢,还给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莞儿急着要回帕子,便走到端睿面前:“好妹妹,你尽管说,想要什么我都帮你绣,只这帕子不能。”
“我也不要你绣东西。”端睿笑得狡黠,“我只要你……给我们讲讲,他平日里都是怎么待你的?”
莞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他是谁啊?”
“好没诚意的话。”清河县主笑着摇头,“不过是问问你跟你那个如意郎君的故事,你看你遮遮掩掩的样儿。将来要是真被他欺负了,可别来找我。”
“我们还能如何。”莞儿低了头,脸上满是羞涩的甜蜜,“鲁国公主也是出了阁的,你们怎么不去问她?”
“还说呢。”清河叹了口气,“他们夫妇两个本来也挺好的,只是鲁国公主是个端庄惯了的人,一言一行都谨遵礼法。你想,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物,又哪里学的会民间女子那些讨好丈夫的手段?时日一长,驸马便对她恩断爱驰,整日整日在外面厮混。偏偏公主还怕皇上知道以后降罪,处处替他遮掩,外人面前只说驸马好话。这些话你我三人知道便好,可千万千万别传到两宫太后那里,不然岂不是要误了她一番苦心?”
“怎么会这样呢……”莞儿与鲁国公主也只在宴会上远远的见过几次,并不曾亲近,但她知道鲁国公主是建宁朝这些公主中脾气最温和、相貌最好的一个。两宫太后最喜欢召她进宫陪伴,还另有一个名号唤做“解语花”。这样的一个人物,为何会受到驸马的冷落?
“还不是那个姓刘的不知足!”端睿撇撇嘴,“怪九娘下嫁误了他的前程,他也不想想,九娘是何等金贵的身子!那是上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就不明白了,不过是个上骑都尉,哪里比得上尚公主来得尊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