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远歌行
1 邻雪
暮帝十三年十二月,全国大旱。境内将近三个月滴水未下。
云支与上朝大商穷兵黩武二十年后,这难得一见的大旱却让战争略微停滞了数十天,对于大商人民来说,可谓祸福参半。
两国交界的一处军驿。
段斐容眼睛微微睁开一线,手里扣着三支银针,心里略略估摸了一下。
月色下眼前的几名蒙了头面的黑衣人缓缓移至他床前,看身形听呼吸,房内六人门口二人。看起来并不算决定高手,但却脚步极轻,且一进门便绕着他的床散开,分开围住,似是专业的杀手。
段斐容想了想,自己身上似乎并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最近也没在江湖上生事,只是回京述职路过北麓,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群杀手的?
他方思忖,忽听一个黑衣人开口:“季墨,你即已醒了,就别装模作样。”
……季墨?
段斐容一愣,翻身坐起:“你们说谁?——季墨?”
“你难道不是?”那黑衣人见他这么说,狐疑地看他。
段斐容摇头:“不是。”
“……”那群黑衣人似乎迟疑一下,忽然其中一人飞扑上来:“是不是手底下见!”他身前一片银光闪烁,月色下看应是双刀。段斐容见他扑来,一矮身避到一边,扣住银针的手指轻轻一挑,月色下只见刚挥着刀又劈向他的那人似是一愣,突兀地便停在了床前,慢慢抬起手,半晌,竟惊骇地大喊起来!
“一……一针见血!”那人似是见到了最可怖的东西,望着段斐容良久,喉中发出了几声嘶声:“段……段七……”随即便大睁着眼睛,直挺挺向后倒下。
黑衣人一听他这一声,忽然寒噤住了似的望向段斐容。
“不错。”段斐容弹了弹衣角,微笑望向几人:“在下正是燕洛门段七。”他前行几步,剩下的五名黑衣人连连后退。他一笑,走至那倒下的人身前,将他手掌踢得翻过,只见手心铜钱大的一点暗红色的鲜血,在月色下慢慢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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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那又如何?”云支国北麓山大营旁的树林中,一名裹着纯白色狐皮大裘的青年男子长身而立,正是段斐容。
“……我好不容易躲到北麓山大营,我以为你不会来这的。”眼前的男子身形高挑,在这大冷的天气,却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玄色棉袍,相貌甚为落拓。他望着段斐容连连叹气:“这么冷的天,你还是来了。”
“能不来么。”段斐容望着他冷笑一声:“我虽怕冷,但冷点总比莫名其妙被人杀了好。”说着紧了紧身上的大裘。
“……白灵狐裘,你是去打劫了白清风家?”他眼前那人看了看他身上的大裘,皱了皱眉。
“不打劫难道等白清风送给我?”段斐容一笑:“反正他都叫白清风了,留着那么多家当作甚。”他敛了笑容:“季墨,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季墨望着他良久,忽然一笑:“看起来你是一定要知道原因了。”
段斐容点了点头。
季墨长叹一声,说道:“你随我来。”
二人绕着密林默默走了良久,忽地停了下来。段斐容四下看了看周围的树木,良久,忽地问道:“天微阵?”季墨点点头,转身看着他,却不再动。
“别怕,只要不波及到我,我不会插手你的事。”段斐容笑笑:“走吧。”
“……好。”季墨一愣,短叹一声,引着段斐容在树丛中缓缓绕了几圈,便转至一块空地,其间赫然是一幢小小草屋。
“你藏了人?”段斐容看了看他草屋,眯眼问道。
“……是。”季墨笑笑,说道:“你应该已经能知道是谁吧?”
“除了云支国的流亡小王子,谁能让你远走北国?”段斐容笑笑:“你那个八拜之交云支国主风欲言生前求你的,是不是?”
“……是。”季墨长出了口气,说道:“云支内乱,国内情势你知道……”他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引着段斐容向那小屋子走去。
一打开门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坐在正中的木桌旁,见二人进来却并不开口,只是用点漆般的黑色大眼望着二人。
“……听说风欲言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这么看他的儿子,江湖传闻竟也有可信的时候。”房中并未生火,竟似比外面还冷些似的。段斐容哆嗦了一下,扯了扯领口,走至那少年面前眯眼瞧着他:“女孩儿一样,真看不出来竟是北方霸主云支的世子。”
“邻雪,这是二叔的师弟,段叔叔。”季墨一笑,搬过个凳子到段斐容身边,又垫了个灰鼠垫子,段斐容便坐下。
那风邻雪看了看段斐容,又看了看季墨,点点头,默默站起来走至一旁的小小酒炉,他拿出瓷瓶,小心倾了两杯,端了过来放在段斐容与季墨面前。
段斐容执起酒杯看看,只见里面蜜水似的一汪琥珀色,一股浓浓的参香透出,不禁笑道:“你倒还记得我这药引子。”
“北方参好,泡酒极补,反正你也总是要喝,我准备了一些让你带回去的。”季墨一笑,指了指房门口堆着的一个大筐,上面盖着一层红纸。
段斐容看了看他,忽地笑道:“你早准备好我要来了。”
季墨一愣,忍不住摇头笑道:“又露馅了。”
段斐容侧着身靠在椅背上,哼了一声,说道:“早露馅了——你有千百种方法引开追兵,你却将他们赶到我这,摆明了逼我来找你。”
季墨想了想,说道:“倒也并非全然如此——当时情势危急,我所认识的在北麓山附近的人,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出别人能在云支杀手面前全身而退的。”
“我若是一个疏忽呢?”段斐容冷笑一声:“谁都不会永远保持警醒。”
“……那等我养大了这孩子,完成了欲言的托付,我便自尽谢你。”季墨语气极为诚恳。
“……有屁用。”段斐容一怔,随即冷笑道:“算了——不跟你计较。我来了,有话便快说。”
“光是我一个人要保护邻雪,怕是做不到。”季墨看了看风邻雪,说道:“北麓山一带是云支的地界,现在云支武王执政,边查极严,我没法带他出去。”
“你让我带走他?”段斐容一愣,说道:“以上朝天子特使的身份?”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季墨抿着嘴摇了摇头:“武王掘地三尺定要找到邻雪,在这里藏不了一世。”
段斐容望他良久,忽然一笑:“这不是难事——但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岚荫。”季墨看着他:“云支的世子,会是岚荫极好的外援。”
“……季墨,你太不懂政治了——这叫什么条件。”段斐容漠然一笑,说道:“就凭你这泥菩萨过江的外援,要真让岚荫惹上了,是福是祸都难说。”
“……可是……”季墨见他站起身弹弹衣角便朝着门外走,心中不禁大急,忙也站起身来拉住段斐容:“师弟……”
“放开。”段斐容回身睨视季墨:“我说过,别叫我师弟。”
“二叔。”季墨方想再说什么,忽然一声稚声传来:“不要求了。”
季墨和段斐容都是一愣,低头只见那一直沉默不语的风邻雪站起身来,走到二人面前,轻轻抬起小手将季墨的手从段斐容袖上拉开:“咱们让段叔叔走吧。”
“……邻雪……”季墨出了口气,温言说道:“大人的事你不懂……”
“没什么不懂的。”风邻雪抬起头,静静望着季墨,良久,说道:“二叔为了救我在求段叔叔,对吗?——别求了。”
段斐容看着他眼神,心中忽然一动,双手拢入袖中,低头向风邻雪笑道:“为什么别求?”
风邻雪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段叔叔打定的主意是不会变的,对吗?”
段斐容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风邻雪点了点头,回过头凝望着季墨道:“二叔,段叔叔不救我我会死吗?”
季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
“……我父王说,既然要死,就要死得对得起自己将是云支之王的身份。”风邻雪大大的眼睛里竟无一丝波澜:“所以,别求了。”
良久。
段斐容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当王?”
风邻雪望着他,半晌,说道:“我若不死,总有一天会成为王。”
又是许久,段斐容忽然一笑。
“随我走吧。”他扫了愣在当地的季墨一眼:“你比你二叔有出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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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帝十四年正月
本是一座大商普通边陲小城的落城,这几个月以来却被络绎不绝的武林人士都占满了,本地人家几乎家家都成了客栈。
季墨领着燕洛门十二名第三代弟子赶到的时候,距十五晚上的武林大会只剩三日。处处客栈都是人满,大雪飘飘的中十三名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高手,此刻却开始为住在哪犯愁。
幸好燕洛门本就坐落在北麓山阴,几人本已耐寒,此刻穿着都是大裘加身,季墨意思若是几个小一辈弟子身子骨受得住,此处是北麓山边,家家都有帐篷,便买两顶可在外搭个帐篷先住着。此刻几个小辈弟子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传说中的“吴钩折戟”三师叔一次,此刻自然加劲的表现,纷纷拍胸脯表示不要说是搭帐篷,就算是穿单衣睡雪地都不怕。季墨倒是一愣,忍不住道:“我在这天里都不敢只穿单衣,后生可畏。”说着拿眼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似是大有剥其衣而令其睡雪地之意,扫得诸人纷纷裹紧了皮裘再不敢看季墨。季墨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大弟子程雍和二弟子孟飞华去客店里找帐篷。
谁知等了许久二人还没回来,季墨站在马边穷极无聊,便要再派人去找,忽地见远处一对打扮极为华贵的马队行来,最先的高骑边站着的竟然便是程雍和孟飞华。
那队骑兵近了,只见那高骑上是一个看去十二、三岁的俊美少年,他一见季墨,一个极漂亮的翻身从马上跃下,走到季墨面前,便跪了下去。
“燕洛门下第十四代弟子岑岚荫,参见三师伯!”他抬起头来望着季墨一笑,虽是个男孩子,却是颜色姝丽,神态极似他已殁了的生母,前皇贵妃段雨月。季墨望着他心中竟忍不住微微一动,却是暗暗一叹——此等相貌,只怕段斐容对这亲外甥也未必狠得下心调教。
“你便是岚荫?”他伸手将岚荫扶起,皱眉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会来此地?”
岚荫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角,笑道:“我看到程师兄和孟师兄了,师父早让我在这等着季师伯,可算等到了。”
“……早让?”季墨一愣:“何时?”
“九月,我还在大都之时。”岚荫弯弯的眼睛笑得甚是可爱:“那时我便来到此地,置好了房产。”
还是被他算计了——季墨忍不住咬牙,转头看岚荫,却怎么看都只觉得是个漂亮公子哥儿,忍不住便想试试他,忽地望着远处道:“那是谁?”岚荫一愣,便随着他眼神望去。他拢在袖中的双手轻轻一翻,一截短戟竟然泛着银光向岚荫刺去!却见岚荫也并未回头,一条细细的银鞭灵蛇般从他左手中绕出,朝着那短戟便探去,轻轻缠着戟头饶了数圈,岚荫才回过头望着季墨一笑。季墨也是笑笑,忽地另一手翻出,竟是一柄长钩,朝着岚荫头颈而去!岚荫眼中不易发现地闪过一丝恐惧,却很快便隐藏起来,抬起右手便挡——手中竟然是一柄银月钩!
“珰”地一声,两柄钩撞在了一起,随即便是长声的嗡嗡之声不断传来。岚荫脸色一变,忙撤了银鞭,纵身向后跃了三步,季墨也只站在当地笑望着他。
岚荫方站定,忙跪下道:“师伯教诲,岚荫受教了!”
季墨看着他,笑道:“你今年多大?”
岚荫低头回道:“过了正月,便满十三了。”
季墨想了想,忽然长叹一声道:“老七也是狠得下心,你才十三岁,兵刃拳脚上便已接近高手了,只是内力尚差年月——你定吃了许多苦。”
“……不敢。”岚荫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了季墨一眼,便又低下头:“师父是为了我好。”
“……他只有你这一个徒弟,你要领会他的意思。”季墨忽觉自己话多了,便笑笑,说道:“起来吧——你知道他为什么教你短鞭和银月钩[鞭子当皇帝的时候比较帅,银月钩是因为岚荫他娘小名雨月]?”
岚荫站起身摇摇头:“师父没说过。”
季墨点点头,说道:“没说过就算了——你既已准备好住处,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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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至岚荫所准备的住处,季墨忍不住大吃一惊。
那岂止是所谓“一处房产”,对比便在一旁要开武林大会搭建的几处高台,此处竟像是皇宫一般。这么一所豪宅建在落城这样的小城,只让人觉得说不出怪异。
“……你……你弄这样,也太高调了吧……”季墨一行随着岚荫走去之时,只见一旁路过的众武林人士都是侧目而视。
“师父说,此次便是要高调。”岚荫笑眯眯道;“我们是来抢武林盟主的位子的嘛,房子总得要配得上身份。”
季墨一时无语,只得摇头苦笑:“看来这次抢不到这个盟主,你师父怕是要把我活剐了。”
“那怎么敢。”岚荫脸上却是一付“师父就是这个意思”的神色,推门而入。
只见大门内已站了两队,一队使女一队是小厮,门口一个管家服色的男子凑上来笑道:“迎少主。”
岚荫笑眯眯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便回头对季墨道:“师伯,这是咱们的管家,名叫陈福,在府中住着一切事您都可找他。”那陈福早带着几个使女送上热毛巾,又指小厮来收了几人的外衣,眼睛笑成一条缝似的引着几人沿门廊朝里走。
绕了一会进了大堂,岚荫便让使女带着那十二名弟子前去休息。诸人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看得眼都直了,此刻见几名颇为动人的使女上前,袅袅娜娜低着头一口一个“请”字,便都昏了似的,和季墨岚荫告了乏便走了。
“师伯。”岚荫见季墨只是看着诸人走了,却站在堂中不动,便亲自替他斟上茶,送至他眼前,笑道:“您不去休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