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想说的是,身边一起训练比赛的那个人忽然之间换了,可是如果心里没扭过那个弯儿来,这比赛更加没法打。
钟全海想不明白展翔那些个心思,打球的搭档怎么就不能换了?换搭档又不是娶媳妇,还要签终身合同啊?你跟哪个能打出好成绩,就换哪个呗!
他从那一大摞A4纸表格里唰唰唰翻出他要找的那一张,“啪”,拍到展翔面前!
“翔子,这表格是你自己填得吧?我们教练组可都是很看重你的,一直都挺尊重你个人意愿的,哈?你自己写的希望和萧羽那小孩配对,这没错吧?那你还有啥意见呐!”
钟全海说话间又从那一堆表格里翻出另外一张,“啪”,一并拍在所有人面前。
“你自己看看,翔子,你还跟我们有啥意见啊?我们教练组多么地照顾你的意见和情绪啊!”钟总用手指头戳着桌子上的材料,一副做家长的任劳任怨、语重心长的表情。
杜彪冷脸瞧着那两张志愿表,双手抱胸,气哼哼地扭过脸去注视窗外,脑子里想的是几个月后的苏迪曼杯他妈的怎么打?
一个是他的手下爱将,一个是他看中了想好好栽培的好苗子。
这一群孩子真忒么的让人糟心!
桌面上拍着那两张志愿表。
展翔那张表格上就填了两个名字。
第一,李桐。
第二,萧羽。
展二少心里就没有瞧得上眼的第三个人选。
萧羽的那张表格上三个人选位置填满,一模一样的三个名字。
第一,展翔!
第二,展翔!
第三,展翔!!!
这搭档的人选组合,还能有什么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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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回北京的这个傍晚,萧羽听见那一群喜欢八卦的老队员之间开始传言,李桐因为受伤就要被退回省队,而年纪轻轻正值当打之年的展二少,一定仍然是教练组的重点培养对象;与展翔配对的,竟然是从某犄角旮旯小地方出来第一回进国家集训队的那只小萝卜!
萧羽悄没声响地在基地大院里乱逛寻觅,终于在田径场跑道上发现了展翔。
那家伙貌似已经在四百米跑道上跑无数圈了!这人简直有毛病么,这么喜欢跑步,下回耐力拉练的时候,你一个人跑两个指标,把萧小爷那一份也帮咱跑了如何?
展翔跑完一个一万米,用T恤前襟擦掉头发上的汗水,孤独的背影笼罩在暗暗沉沉的暮色里,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操场上游荡,像一只离群走失的鹰。
昆明高原的清凉夜风,将额头和后心的湿汗慢慢吹净。
萧羽和展翔俩人坐到田径场边的攀登架上,各自在风中晃荡着两条找不着方向的腿,有一句没一句地掰扯着郁闷的心情。
萧羽望着展翔面无表情的侧面,说:“翔哥,桐哥的事情我听他们说了。我想,他动手术以后应该没问题了,你别太往心里去了,本来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展翔却答非所问,眼光注视着海埂基地最高耸的那一座塔楼顶层的照明灯,轻声说道:“地方队和国家队待遇很不一样的,尤其对桐哥这样年纪不小了过几年就要退役的运动员,有或是没有世界大赛上的那块牌子,各方面待遇差别就大了。”
萧羽点头:“嗯,我知道。”
“本来还想着这几年配合慢慢默契了,手熟了,人也互相熟了,我和他能出去多打几场像样的比赛。有了好成绩以后,他将来退役没准能留在国家队做教练,最不济也是地方队教练。那些奥运会上得过金牌的运动员,退下来以后都是在各省体育局里填空补缺的好位置,名牌大学每年也都有专门留给世界冠军的那些特招名额,可以去念个学位镀镀金,将来能有个好的安置吧……”
萧羽再次点头:“嗯,我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展翔用上牙狠狠地在下嘴唇上留下一排刺目的痕迹,两眼发红地看着萧羽,“最近队里为了留人,留下有经验的老队员多打几年再退役,特意留出一笔钱,给几个老队员在工资之外专门补贴八万或者十万的年薪!桐哥他应该是够条件能拿这笔钱的,多坚持打一年他就可以多挣十万块……一个运动员打到这个岁数还能再打几年呢,能挣几个十万呢?将来怎么办呢?”
萧羽两眼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展翔:“我知道的,我明白你想说的!”
展翔的眼眶发红,又想起杜彪说得那句让他很难受的话。
你来国家队就是打着玩玩儿,什么时候你打球打腻歪了还可以去干别的是吧?人家都像你似的能等得起,玩儿得起啊?!
那滋味真是,操,宁愿腿折了的那个人是自己。
萧羽伸手一把握住了展翔的手掌,紧紧地攥住。
他的手指因为吹冷风而指尖冰凉,掌心却残留着热度,热力从身体里缓缓地度出,浸入展翔手背上薄薄的皮肤,汇入一条条微凸的血脉。
其实没有人比萧羽更了解这些事情。
他曾经受过伤病,经历过退役,更加品尝过青春年华逝去之后,被生活中的各种挫折琐事磨钝了棱角,削没了灵气,在失业和迷茫的困境中徘徊求索的苦楚滋味。
运动员就是一个吃身体饭和青春饭的搏命行当,没有一个好身体你就啥都甭想了。
运动员那几年最好的时光,甚至比歌厅里坐台小姐的青春还要值钱,宝贵。
做小姐的都没那么怕老,有些人还专门就喜好半老徐娘那风韵犹存的妩媚重口儿。运动员可不行,你忒么的给咱来个三四十岁的二大爷,搁在那羽毛球场上,是你追球还是球追你啊!
萧羽也不知道,这是否算是重生一世必然要经历的伤痛,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这只小萝卜还远没有成名成事呢,就已经有人因为他的存在,而付出了代价。
已经走上了国家队这条路,眼前这一道独木桥,越走越窄。每一步的攀登,都是踩着无数人的肩膀往上爬!一个人的青春,难道一定要用另一个人的年华作为垫脚石?
他觉得既对不住李桐,也没脸跟展翔说实话,自己那张志愿表上,竟然在三个名额处填写的全部都是展二少的名字!
而他竟然就美梦成真了,自己这心里头掩藏的,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子执念啊!执着到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就排掉了国家一队二队里各个强劲的竞争对手,真的和展翔成为了一对搭档。
眼前这张瘦削俊朗的脸,美好到有些虚幻,眉骨和唇纹被田径场四周的高瓦数灯泡镀满一层浅金色的光泽,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触摸,去安慰。
这人就是自己上辈子躺在被窝里熬夜看球时,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可以并肩作战的那个展翔!
展翔那时候真希望李桐在场上打球没有那么认真负责,每球必争。那一个球落地就让它落地了,一场训练赛而已,丢上个把球算什么,非要争那一分做什么!
但是他也知道,李桐和自己是一样的脾气,是好胜的,是会争那个球的。
填写那张志愿表时,展二少心里那一挂小算盘打得满满的,就是想先和李桐打几年,出出成绩,然后,等着眼前这小孩长大。
等萧羽在国家二队混上几年,二十几岁,有足够的实力和资历,展翔希望自己可以在李桐退役以后和萧羽配对。他直觉里就很欣赏萧羽这人的脾气性格,觉得和自己是一路的人。
可是没有想到是现在。
没有想到是以这种让他觉得极其丢脸和无地自容的方式!
展翔抬头望着那一张外表略显青涩却目光坚定执着的脸。
萧羽这只小兔子眼眸间偶尔爆发出的强大意念,时常令他摸不着头脑,甚至相形见绌。
这小孩分明就是表里不一,单纯外表之下掩盖着历练之后的坚韧和淡定,让他万分好奇却又时时胆战心惊。
“萧羽,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和我一起打球,我可能不是一个特别出色的搭档。”展翔语气踌躇地试探。
“呵,谁就敢说自己是百分之百出色的搭档?其实有些时候,和谁在一起打球,甚至可能比自己是谁更加重要,这才是‘搭档’这两个字的意义吧……”萧羽有些痴呆地望着展翔,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某种自我陶醉!
“……”展翔迥然发愣地望着萧羽,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有这么重要。
萧羽连忙调整心情,递给对方一个暖心的笑容:“呵呵,我的意思是,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不会在场上拖你的后腿嘛!”
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这样才能够配得上你,能够与你并肩作战,能够自信而骄傲地站在你身前的这一块场地上,封住自己所能封挡住的所有的球!
最坚定的支持和最坚强的守护,这才是搭档!
第二十七章:打阵梅花桩
国家队结束了为期四十天的海埂冬训,整队集结回到北京。
骤然从云贵高原下放到平原上来,萧羽顿觉神清肺爽,通体舒畅,逼近胸口那一道警戒线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各种味道的粉尘、煤渣、汽车尾气和建筑石灰颗粒从四方扑面而来,争先恐后地钻入鼻孔;强劲的西伯利亚冷空气像削面的小片刀,刮得人两只脸颊生疼生疼。
不错,这才是帝都平原荒漠的劲道爽辣。萧羽是宁愿在大城市里吃粉尘,也受不了在高原上搞耐力跑。
萧羽现在在这支国字号队伍里的地位,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当初提着帆布袋子大包小包,赶火车的土包子似的,孤零零一个人跟在大部队的尾巴上。现在再走在队伍里,小队员们已经自动将萧羽划入到老萝卜阵营里,而老队员……瞧这小孩的眼光总还是有些好奇和生疏,还没看明白这只小羽毛是从哪个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么蕴藏着如此强劲的能量!
“桐哥怎么样了?”
“下飞机就直接送北医三院运动医学部了。”
“确诊了么?”
“还用得着那些人确诊啊,咱罗医用几根手指头一捏就已经确诊了!”
“咳……那就是没戏了?”
“咳,谁知道呢,你看教练组给翔子配的那新搭档,就是已经间接表态了呗……”
老队员们坐在开往总局训练大院的大客车上聊天,哀婉叹气声稀稀落落。
“你说桐子咋就这么倒霉呢,本来下一年度就要给老队员分那个额外年薪了吧!”
“是啊,咳,那个球怎么就那么寸!”
“萧羽那小孩厉害啊,人长得不起眼,那球一出手就透着一股子能削人的狠劲儿!”
“呵呵,那小孩有能耐,进了队伍先是把陈炯卓洋那一对搭档给拆了,惹得小咩咩哭了一鼻子,哭得好忧伤哦!这回又甩了陈炯,又把李桐展翔给拆了,李桐这回直接给废了!……这孩子绝对不是一般人!”
这孩子绝对不是一般人。
人民群众的这句闲话能剥离分析出很多层复杂的意思。
或许是这孩子打球打得厉害,和其他小孩不一样,所以总能拆掉其他组合。谁跟他合适配对,他就能拆了谁的组合!
或许是这孩子精明有心眼,会来事儿。本来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这才一个多月过去,已经傍上了队里最受人瞩目的翔队草,教练业务最有能力的彪哥,以及人员调配上最具权力份量的钟总!
要么就是这孩子后台很硬,关系真铁,在总局里“上头有人”!教练组器重,有意就是要提拔他,所以拆来拆去就是在给他寻找最合适的配对。
李桐是男双组的小队长,在队伍里也是老资历,又是女队的家属,人缘甚好。他这次重伤,难免就要把导致他受伤竟然又顶替了他位置的萧羽推到了注意力焦点上。
闲言碎语飘到萧羽耳朵里,他随手掏了掏耳朵眼,装作没听见和不在乎。
可是这种被众人架在炉火上炙烤和围观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受。
其实最怕的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别人都以为他萧羽是“靠”上了谁,其实他谁也没靠,他上头压根就没人啊!
所以只能一切靠自己。
当初一百二十八个前来集训的小队员,只留下了三十个,其余人拖着行李,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临别之际又是一顿稀里哗啦,辽帮和苏帮两个山头的小萝卜们互相抱头痛哭,一副惺惺相惜难舍难分状,相约明年集训再聚。
萧羽正式入驻国家队的宿舍,拖着自己的行李,搬去搭档的房间。
总局大院最近两年新装修的公寓楼,设施条件可比海埂那个杂牌楼要好得多,尤其楼和楼之间按照各个运动队的成绩,都能分出来高下和档次。像篮球队、排球队、拳击队和跆拳道队,住的是那三座看起来很普通的公寓,而国家的几支金牌之师,乒乓球队、羽毛球队、体操队和跳水队,住的是装潢最先进豪华的两栋联体楼。
用大家开玩笑的话讲,就是远看像极了一个傻叉常年站在总局大院正中央蹲马步的那栋联体楼!
羽毛球队楼下住得是乒乓队,楼上是跳水队。
男队员集体占据一整层,男单组照例住在走廊东头,男双组住走廊西头。
楼道两侧墙壁上装饰着昏暗的壁灯,一丛一丛暖黄色光影打在白墙上,打足了装潢的档次。陈炯才一迈上光滑得能透出人影子的楼道,“唰”,冷不丁就地来了个大劈叉!
“炯炯!你在干嘛?”卓洋从身后把人叽里咕噜地抱起来。
“哎呦喂!”陈炯甩了甩有些转筋的大腿,“啧啧,这地板好亮好滑好晃眼啊,这是大理石的吧!”
“噗——”萧羽闷头笑,扭头丢给陈炯一句,“合成塑胶的地板,图案做得漂亮而已,这哪是大理石啊!”
陈炯和卓洋缩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展翔掏钥匙打开房门,回身提起萧羽的两只行李,进了屋。
干干净净的一间小屋,两张单人床各搭一面墙,玄关处左手边是宽敞得可以藏人的衣橱,右手边是洗手间和淋浴室小套间, 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和中央空调。
萧羽初来乍到,新鲜得冒泡,把头从洗手间伸回来,又悄悄探进落地式衣橱,满眼都是白色和蓝色叠得整整齐齐的T恤衫、运动服、长裤短裤。
终于正式迈进了国家队的这一道窄门!
展翔站在屋子中间,扫了一眼对面空空荡荡的一张床,心情顿时黯淡。
李桐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搬了出去,人去床空。以前挂在床边墙上的媳妇的照片和毛绒玩具也都拿走了,那一整面墙空荡荡的,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国家队里一贯的规矩,为了培养场上场下生活中的战斗友谊,双打两名搭档一定要住在一间宿舍,训练比赛吃饭睡觉都在一处,最好这两个人能够默契得像连体双胞,甚至和谐一致得像一个人。
如果俩人住一屋住得都谈不拢,合不来,那就趁早拆开甭玩儿了,免得浪费国家资源和纳税人的钱。一对双打搭档在场上的战斗力,其实就是在各人技术水平之上叠加私人感情和默契度的n次方!
萧羽从行李里掏出乱七八糟一大堆衣服裤子,秉承常年一贯的随意和邋遢,呼噜噜堆进衣橱。
眼角瞥见白光一闪。
他神鬼不知地扭过头去,眯眼瞧着背对他的展翔,这时把外边穿的那件套头衫换下来,套上干净的T恤。这人两道肩胛骨上包裹的是很好看的肌肉群,不多不少,线条梳理得干净利落。
萧羽在衣橱间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正对面的洗手间里,展翔正把头伸进水池子,洗了一把脸和脖子,水流沿着脖颈处略微起伏的血脉蜿蜒而下,在胸口衣襟上洇出一片湿迹,长长的裤脚拖到地板,盖住光溜的脚背。
那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也从萧羽的眼角缓缓染透整个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