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松嘴皮子利索得像是在说单口相声,坐在解说台上自得其乐。这厮出身于帝都隔壁的某曲艺世家,自幼深受家学熏陶,这时候若是手里再拿一副快板,吧嗒,吧嗒,直接就可以来一段天津快板。
萧羽的绝杀落地,看台上的太阳旗如同瞬间退去的潮水,卷走一地失望的叹息声。
佐佐木年轻的脸上露出无奈而羞涩的笑,对球网对面的中国人投去近乎崇拜的瞥视。萧羽这球如果角度打得太开,很容易被对手接住;角度若再小一些,就会直接挂在网上。萧羽把力道和夹角拿捏得实在精妙,右手的几根手指,不像是在打球,灵巧得好似弹拨琴弦!
萧羽的比赛录像,如今已经成为各国球手的重点研究对象。
初出茅庐的佐佐木和小林,私下里反反复复钻研过无数遍中国男孩的网前技术录像,甚至有意无意地去模仿萧羽搓球、放球、挑球一系列虚虚实实收放自如的假动作。然而,徒弟自己仿出来的,毕竟不如本尊的原版,而且是现场版的近距离一对一教学。
最后几个球如同风卷残云,每一球都赢得干净利索。
球场上仿佛浇了一场舒爽的大雨,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个痛快。羽翔组合的气势如同高处倾泄而下的汪洋大水,一场酣畅淋漓席卷式的胜利!
那晚,聊天室和球迷论坛的版众陷入一个疯狂劲爆的话题。
你们发现翔子今天打比赛时面对镜头干什么了吗?
你们难道没看出来,翔草在场上都快憋不住了吗!
队草有问题。
队草一定有问题了。
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出现明显症状,这人浑身上下流动着一股热力沸腾血气方刚遮掩不住喷薄欲出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典型激素分泌过剩急需分流的状态。
第一百零九章:相见不如怀念
结束比赛,两人从球员通道一路往回走,萧羽一路上扭过头忿忿不平地怒视展翔:“你拽,你拽,你还拽!!!”
展翔跟在他身后小声咕哝:“这次赞助商提供的衣服不舒服么,球裤太紧了,又没有防汗干爽层。”
“电视机前所有人都看见你在那里捣鼓了,你捣鼓什么啊?我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我就不觉得太紧,我更不会当着全场的观众乱摸自己!”
萧羽埋怨得还嫌不解气,抓起自己胸口的T恤衫狠狠咬了两口,牙齿挤出棉布里咸涩涩的汗水,他其实在场上就狼性发作,很想咬人。
展翔很委屈,撅嘴哼道:“你不嫌难受是因为……你那个太小了,你就没长全呢。”
“我小?你才太小呢!!!”萧羽膨胀到极点的怒气骤然爆泄,像是气球被一针戳破,萎顿了下去。
他的脸活像一只被白醋泡出皱皮的梨子,经不住打击的一颗四十岁老心肝开始酸溜溜地冒泡:“展翔,你是我老婆嘛,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么……你以后不许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弄成那样!”
萧羽的炸毛也是有道理的。
翔草在场上发骚的后果,就是成为当天各大体育门户网站的头版压题照片。
某浪网站的首页挂了一张事后被认为特别浪的照片。网编没敢上近距离特写,故意选了几张全身照片,队草扣球的半侧面45度角姿态。然而,展翔身体腾空舒展的一瞬间,白色球裤正中那一块毫无遮挡的激凸部位,华丽丽地昭示天下,网编的赤果果猥琐用心,欲盖弥彰!
这张照片被好事的球迷截图,放大,补光,对焦,锐化,用图片处理器做出各种人像美容处理。全民展开大讨论,传说正处于热恋中的队草,那个隐私的三围,形状,尺寸,以及各种辅助附加的强大功能……
富有钻研精神的资深球迷甚至撰文探讨,球员的情感私人生活与比赛成绩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祥林嫂们痛不欲生:“翔草恋爱了?恋爱了?我们坚决不相信!”
“本年度最深刻的人生悲剧——恋上了翔草,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30+已婚有俩娃的大妈!”
“本年度更深刻的人生悲剧——小女子一直等在这里没敢嫁人呢,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幸地发现,翔队草已然花名有主!”
顾局长在办公室匆匆看完儿子的比赛,十分满意,工作一整天的疲累烦闷顿消,心口甚至窜出一股暖流似的冲动,想要立即召集下属们,举行一个座谈会,听大家用热烈赞扬的语气探讨小翔在最近一系列国际赛事中的神勇表现。
这个座谈会的名字,暂定为《国家优秀青年突出先进代表的精神示范意义研讨会》。
她暗自琢磨,有些事情一直没办的,早就该给办了。前两年因为小翔的比赛成绩一直不稳定,交朋友的事情就耽搁了,现如今打球越来越靠谱,人也越长越帅,女粉丝越聚越多,这宝贝儿子可得盯紧了,千万不要被社会上某些不三不四的小姑娘勾搭走了。
展爸爸赛后第一时间就打电话过去,也顾不上他儿子在电话另一头的扭捏脸红:“小翔,球裤太紧了,穿得不舒服吧,憋屈吧?我给你寄过去几套更好穿的短裤,下一场比赛换上新的试试!”
展老板看到了网站曝光的某些颇为风骚的照片,心里很为宝贝儿子得意。这儿子长得实在太像他了,长相身材都如此相似,看到儿子就仿佛自己一下子年轻了二十五岁,雄风依旧,且后继有人。
他在脑海里不断地比较两个孩子的相貌,越琢磨越觉得小羽和小翔像是用同一张底片洗出来的两张照片,区别就是放大的尺寸不同,小羽就好比是二寸的黑白身份证小相,小翔是四寸的艳丽彩照。
以前,某个念头在心里丝毫不存在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觉得小翔和小羽长得像,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八杆子都够不着的两个人嘛。
可是如今存了这样的念头,抵挡不住自我暗示的强大力量,被某种强烈的意念波反复撩拨干扰,越发觉得萧羽这小孩的眉眼之间,和小翔分明就是一个模板雕出来的,球场上的神情笑容,透出无比的和谐与默契。
若是一男一女如此相像,一般人就管这事统称为夫妻相。
可是萧羽是个男孩。因此,展老板只能把这种异常现象解释为,这俩孩子有“兄弟相”。
萧爱萍一直不承认这一点,不和展老板联系,后来发展到直接关机拒听这个人的电话。
她其实也想过对展老板坦承实情,打消这人的无聊念头,可是有些实话又不方便说,信不过这人,担心把儿子牵扯进不必要的麻烦。有钱人大约都是这么一个毛病,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喜欢把全世界的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好像旁人缺了你展老板就没法活了吗?
只是一场偶遇重逢,当真还不如这辈子都不再见。
萧妈妈的难言之隐反而让展爸爸更加确认,自己的某些想法非常靠谱。
如果没遇到也就罢了,偏偏重新遇见了,难免心里存进去某些挥之不去的念想。
展爸爸原本极想亲临汉城,看两个孩子的现场比赛,客户可以不见,生意可以抛下,谁的事都没有俩儿子的比赛更重要。可是孤身一人奔赴异地,在看台上与一群大脸盘的韩国观众挤在一起,身边一个能说上话的熟人都没有,兴致顿失。
他这时候才想起萧爱萍的好处,如果这个女人是自己的老婆,两个人坐在台下观战,两个宝贝儿子在台上打比赛争冠军,这日子过得多么惬意满足,这辈子没遗憾了。
自家的老婆也没什么特别不好,人精明,事业能干,一个女人出去顶三个爷们儿,当年也曾凭借衙门里的门路,帮助男人在生意上打通不少关节,捞到第一桶金。遗憾的是生活里没个生活的滋味情调,当领导当习惯的人,她就不接地气,浑身上下缺乏一丝一毫柔软温存的女人味儿。
男人大抵都是如此,年轻的时候需要有个强悍的女人一起白手起家,分担压力。待到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又忍不住开始回味年轻时的风花雪月,那滋味就好像一旦找回了当年的情结,自己也能跟着年轻二十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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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翔的比赛结束之后,球迷们热切疯狂地沉迷于八卦话题,也是因为,这场球赢得实在太轻松,比赛过程本身似乎没有过多值得探讨研究的东西。
各国随队记者的视线纷纷聚焦下半区的比赛。镇守44区的“擂主”羽翔组合毫无疑问是进军决赛的大热门。
萧羽自己心里清楚,淘汰赛的路还长着呢,并非所有的媒体都吹捧你是热门,你就真的是夺冠热门。
历史上的羽毛球世锦赛,从来没有哪个国家的运动员能够首次参赛就一举夺冠。随着比赛的深入,各个项目出局的新手越来越多,落马的名将也很不少。
下半区,韩国队的二双金东成李俊龙这一次不需要中国组合拦截阻击,在第二轮比赛里被一对英国搭档爆冷。主场作战,家乡父老山呼海啸般的韩语加油声中,小成成和小龙龙的压力太大,动作都紧张得变了形。
上半区里,世锦赛另一对热门、马来西亚公开赛新科冠军黄阿明吴永亮也没能挺过第三轮,竟然栽倒在荷兰人的拍下。
媒体惊呼:“亚洲球员全面疲软,难道这届比赛将成为欧洲人的天下?!”
“上半区排名世界第一的韩国天王毫无悬念的三战三捷,已经率先打入八强!他们的对手是之前将马来西亚人爆冷淘汰出局的荷兰球员!”
“四号种子中国球员萧羽展翔三天连闯三关,紧随韩国人之后,也打入八强!他们下一场比赛将要对阵之前淘汰成龙组合的英国人!”
“这届比赛不再是简单的中韩对抗,而是亚洲球员与欧洲军团的全面对峙!”
黄阿明结束了自己的比赛,没有忙着打包回国,酒店大堂里与一群中国队队员说说笑笑。
“明明,明明,好久不见呐!”萧羽毫不客气地给了小阿明一个拥抱,心里没有鬼,反而不介意躲藏在各处角落里窥视的狗仔暗哨。
黄阿明的中文流利,性情又腼腆讨喜,与中国队许多球员颇有交情,被大家一致认为是国际友人战线上最具发展潜力的一只大萌物。
朴奉珠中国话讲得也不错,但是面相过分严肃刻板,与小鱼小虾们距离太远,一般人不敢贴上去套磁,不像小明明如此具有亲和力,人人可以出手调戏蹂躏之。
黄阿明这次又是大包小包扛了一堆礼品,国际倒爷似的,专程跑过来与中国球员异地交接。这个白咖啡是带给陆少的,那个马蹄酥是送给婷婷姐的,这个咖喱粉送给喜欢烧菜的宁姐姐,那个肉骨茶和千里追风虎骨油是专门买给最铁的兄弟小羽毛的;还有那一尊锡雕的红脸关公,是捎给你们钟总的,那可是我们马来半岛特产的铅锡!
一群人像是在交换信物,把小阿明的行李包迅速掏空,随后又重新填满国内带来的五花八门各地土特产。
马来西亚国家队队员从大堂鱼贯而过,萧羽在那支队伍里寻觅到唐晓东的身影。
是“唐三彩”没错,身上穿的衣服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球包上挂一只彩色水壶,笑容明亮而温存。
唐晓东用力抓抓头发,略微有些窘迫,很快就按捺不住,埋头溜过来,与昔日队友一一拥抱。
“小陆,你那个新室友相处得好吗?有我这么好吗?”
“咱翔子还是这么酷啊!”
“小羽毛,瞧你这发型……Number One哎呦喂,你还能更得瑟吗!你直接坐着神五上天吧,羽毛!”
唐大少还是这般唠叨,停不住嘴,越是怀揣心事,就越是话多。
萧羽再一次和这人抱在一起,有些不是滋味。唐少和黄阿明不一样,小阿明属于可供越界调戏的国际友人,而唐少是多年的队友,应当是“自己人”。
然而,这个“自己人”如今穿得已经不是自己人的衣服,不再代表中国国家队出赛。
手掌抚摸到胸腔里跳动的节奏,这人仍然是自己的兄弟,可是他已经不再和大家扛同一条枪,穿同一条裤子,在同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
马来西亚公开赛举行的时候,萧羽就在马来西亚队里瞧见了唐晓东。那时唐少开始随大马国家队训练。他家有亲戚早年间移民到大马,唐少据说也入了籍,得到了代表马来西亚队参赛的资格。
这届世锦赛,唐晓东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男单参赛名单中,已经闯过第三轮,进入八强。
反应迟缓一步的球迷这时才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悲愤的粉丝向苍天呐喊:“我们的唐唐啊唐唐……竟然变成东南亚人了?咱们国家队就容不下他么,一定要把人逼到马来西亚去打球吗!”
极左的愤青破口大骂:“才退队不到一年,唐晓东怎么能这样做呢!白眼狼,国家花着纳税人的钱,白培养你这么多年吗,把你养出来给外国人当枪使吗!”
骑墙派语气哀怨地纠结:“虽然很同情唐唐被迫退队的处境,可是,可是……你即使想要出去打球也可以去中国香港队或者中华台北队,那两个地方至少前面挂了‘中国’俩字——你不要去马来西亚啊!”
唐大少私下找萧羽攀谈:“小羽毛,我出国打球这事,队里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对我有看法吧……”
“没什么看法。东哥,咱们都是做运动员的,大家其实特别理解你的心情。”
“钟总和彪哥怎样说我的?”
萧羽笑道:“钟总和彪哥如果对这种事有想法,也不会跟咱们这些队员说啊。”
萧羽对他连用了两个“咱们”。唐少忽然感动得鼻酸。
还是自己人,还是兄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话就想对萧羽唠一唠。
队里其他的队友也都是好人,只是陆少太滑,翔少太冷,炯炯太二,咩咩太嫩,辉辉太痞,小队花忒么的比玻璃更脆弱谁安慰谁啊?唐少觉得就只有小羽毛这人性情简练务实,又善解人意,绝不会给别人难堪,最适合说掏心窝的话。
唐晓东又下意识地抱了抱萧羽,瞧见萧羽那一身运动服胸前的标志。他的眼底腾起一层水雾。两人穿得都是明黄色炒鸡蛋似的运动服,区别就在于胸前那一块小国旗的颜色。
每一年的农历新年,国家队的世界冠军上榜日,那时候也曾经无比虔诚地注视五星红旗,慷慨激扬地高唱国歌,以为自己可以对一切名利不管不顾,就为这一块跳跃着鲜血颜色的旗帜,埋头苦练奋斗一辈子。
可是到头来才弄明白,你一个在中国做运动员的,这辈子没有拿到过世锦赛和奥运会的金牌,你为这块国旗奋斗了一辈子,若干年后谁还会记得你?谁会理解你在这条路上默默耕耘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洒过多少泪?
四年一届的奥运,载誉归来享受鲜花掌声的就只有那些胸前挂着金牌的功勋运动员,甚至这间国旗飘飘的小会议室,陈列的也只有历届世锦赛奥运会汤姆斯杯尤伯杯苏迪曼杯冠军们的烫金照片,没有一个是像你唐晓东这样的失败者!
唐晓东说:“羽毛,其实,如果我这辈子还能有机会,谁会愿意出去呢。”
萧羽点头:“我知道的,我都明白,东哥,真的,我特别理解你。”
如果能代表自己的国家征战国际比赛,谁会乐意背井离乡,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与往昔的对手站在一起,看台上观众呼喊的全部是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而自己在那一刹那仿佛变成一个初生的茫然的婴儿,一切从零开始。
“羽毛,你知道,奥运会对于每个国家的球员,是有参赛名额的。”
“嗯,我知道。”
“上届奥运会我就是第三单打,我拿不到参赛名额。这届我连咱们队里的第三单打都混不上了。我已经没有下一届的机会,如果再拼四年能拼上奥运会,我愿意等、我愿意玩儿命。但是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眼看那一拨又一拨二十岁的小孩都上来了,我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国家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