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潼觉出不对,走近前去,又唤道:“冀长?你怎么了?”
张冀长仍是呆呆坐着,纹丝不动。
简潼心中疑惑,伸手推推他的肩膀,问道:“冀长,你怎么了?大家都散了,殿下也进后院了。”
听到殿下两字,张冀长突然抬起头来,面上神情却吓了简潼一跳。
他从未见张冀长如此狼狈,脸上早已泪水纵横,一脸怆痛,让人不忍目睹。
“冀长……”简潼听到自己声音都有些颤抖,又去晃张冀长的肩膀。
张冀长伸出手来抹了把脸,跳将起来,看都不看简潼一眼,直向后院奔去。
“冀长!”简潼大惊,也顾不上说什么,急忙跟了上去。
跟着张冀长进了后院,张冀长状似疯癫,一路横冲直撞,径直向瑞王书房奔去。书房纸窗上透出灯光,显然是
瑞王仍在屋中与人商讨什么。
“冀长!”简潼见状不对,慌忙伸手去拉张冀长,想唤住他。然而张冀长却不管不顾,一手推开门,径直冲进
书房中。
屋中瑞王正与许臻凑在灯下商讨些什么,猛然见张冀长闯了进来,一脸狰狞,不由大惊。
“张冀长!你要干什么?!”许臻忙将瑞王护在身后,喝道。
简潼也跟了进来,伸手要拉张冀长,却被张冀长一把甩开。
张冀长双目赤红,几乎滴出血来,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拨开许臻,拉住瑞王手臂,将他揪了过来。
他双眼直欲喷火,瞪视着手中的人:“殿下!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瑞王吃痛,伸手去扯张冀长紧握住他手臂的手:“张冀长,你冷静点!”
然而张冀长却似乎已经听不进去,只紧紧盯着瑞王,手上不由加大力道,吼道:“”
想起那人瘦削的身影,挺直的背脊,张冀长心如刀割。
“是你让他受了这么多苦!是你让他在宫中这么多年孤零零一个人!受尽凌辱!不管不问!现在他对你有用处
了,你才让他为你做事!为你犯险!”
他怒吼着,看着近在眼前的瑞王的脸因疼痛而扭曲,额上冒出冷汗。这是他誓死效忠的人。然而第一次,他痛
恨眼前这人,无法不恨。如果不把这一切全归于眼前这人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这巨大的疼痛中撑下去,
他怕他的愤怒和悔恨会把他自己生生撕裂。
门外有侍卫闻讯冲了进来,有棍棒打在他身上,有人扑上去压制着他,想要掰开他的手臂。
但他如同没有感觉一般,只紧紧攥着瑞王的手臂,直直盯着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童……”
“啪!”
一声脆响,张冀长脸偏到一旁去,嘴角缓缓淌出血来。
瑞王右手举着,仍维持着掌掴的姿势,因为过度用力和激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周围静了下来,简潼与许臻都呆住了,连侍卫都停下了动作。
“如果不想他被你害死,就把你的话全咽进肚子里。”瑞王寒着张脸,声音低沉,冷冷地说着。
张冀长似乎被那一掌打傻了,偏着脸动弹不得,手也松开了,一旁的侍卫急忙上去缚住他。
瑞王揉着被捏的生疼的左臂,而右掌也因刚刚的一掌火辣辣地疼着。
他看着被侍卫紧紧缚住按倒在地的张冀长,不由叹息一声。
“把他留下,你们先出去吧。”
侍卫们应声退下,留下张冀长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只有简潼和许臻仍留在书房中。
“殿下……”简潼焦急地唤着。
瑞王看看地上躺着的人,又看看站在一旁一脸焦急的简潼,叹了口气:“给他松绑吧。”说罢转到书架后面去
。
简潼急忙谢过瑞王,蹲到张冀长身边帮他松绑,扶他起身,这时瑞王才从书架后面出来,手上多了一本卷册。
他没有说话,将卷册递给张冀长。
张冀长认出那卷册与他在眠月楼暗室中所见一个式样,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一时间,他竟不敢伸手去接。
那里面就是他要的真相。可他真的敢去看么?
瑞王沉默着,并没有催促他,只是将卷册递到他面前,直直地望着他。
许久,张冀长终于伸手接过那本册子,他觉得自己的手都不能抑制得抖着。
简漓,乾兴九年七月二十七入阁,时年十一岁。仪容纤美,聪敏好学,入武部。
此处“武部”二字被划去,一旁补上“因体虚,转入暗部”几个字。
课业乙等第三名。策对甲,武技丙,词采优。乾兴十二年六月初三,选入宫中为内侍,以备后用,更名童僖。
暗士之策自阁中除去,归于阁主,不可传于第二人之手。极密,极密。
更名童僖——
张冀长低垂着头,不能动弹。
只觉得心口已经疼到麻木,再无感觉。
不是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么,为何还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童僖。他用手指轻抚着这个名字,有水滴滴落在纸上,缓缓晕开。
这个名字他早已刻印在心尖上,骨头里,可为何他对这个人从来都不了解?
“冀长,你不要怪殿下。”许臻开口劝道,“你仔细想想,乾兴十二年,那时殿下还是皇子,尚未册封为瑞王
,也并为接管赟沛阁。”
瑞王并不开口,只是站着一旁,静静看着张冀长。
张冀长嗤笑一声。他能怪谁?
其实伤那人最深的,不就是他张冀长么?
他用手覆住面颊,触手湿热。今日之中他所流的眼泪比他一生都多。
他狠狠抹了把脸,泪水浸地面颊一阵刺痛,却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疼痛。
他苦笑一声,转向一旁的简潼:“小潼,他是简漓,是你弟弟……”
正说着,声音却停住了。
“小潼……?”他望着呆立一旁的简潼,被简潼可怕的神情惊呆了。
只见简潼浑身僵硬,脸色苍白,牙关紧要,面目狰狞,两个眼珠疯狂地震动着,一脸痛苦的神色。
“小潼!你怎么了?”他慌忙扶住简潼,瑞王与许臻也觉出不对,冲上去扶住简潼。
只见简潼神色越发痛苦,双手抱住头,发疯一般地敲打着头颅,张冀长慌忙抱住他,困住他的双手。只听简潼
喉间发出吓人的咕哝生,最后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终于晕了过去。
第63章
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简潼用力想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耳中也是一片轰响,杂乱无章,听不清什么,只吵得他头痛欲裂。
脑袋里如雷电轰鸣一般,隆隆响着,疼得几乎炸开。简潼痛苦地皱着眉头,想要用手去敲打脑袋,减轻这无边
的混乱和疼痛,却蓦然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分毫。
他惊慌起来,但不管怎么怎么用力,都动弹不得,不敢怎么呐喊,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惊恐万分,脑中的声响更是杂乱。
“小漓!冷静点!”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漓?是在叫我么?
我又是谁?
他觉得这声音非常耳熟,仿佛已听了无数遍。他尝试着睁开眼睛,四周终于模糊出现了景物,虽然仍是一片昏
黑。
“小漓,冷静点吧!”
那个声音继续响着,他发现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便扭过头去,发现自己正被一名男子紧紧搂着。男子紧紧箍
住他的身体,制住他的四肢,不让他乱动。男子力气很大,搂得他身上生疼,然而男子声音里却透着关切。
“小漓,你冷静点。你救不了他。”他想起来了,这人是他的教习师傅,他跟他在阁中待了三年。“更何况,
他本就是为了你才……”
他们正站在一间石屋外,教习师傅紧紧抱着他不让他冲进去。天空中正下着雨,豆大雨点倾泻而下,将这夏夜
冲洗得阴冷而又黑暗。不时有阵阵滚雷隆隆而过,夹杂着哗哗雨声,还有嘈杂人声,吵得他脑中轰响着。
他与身后的教习师傅身上早已淋得湿透,教习师傅仍紧紧箍着他,不让他向前一步。
然而他怎么能不去?那石屋中,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啊!
他发了疯一般得狂吼着,身上的雨水和疼痛都顾不上,只想冲进去,冲进去,陪在那人身边。
“小漓……”身后的教习师傅声音中也透着悲怆,却不敢丝毫放松,硬生生拖着他不让他前进半步。
忽然天空中一道闪电划破苍穹,照亮这阴寒的雨夜,紧着接一声惊雷炸开,隆隆巨响几乎震聋他的耳朵,却依
旧掩盖不住石屋中传出的一声凄厉惨叫。
“啊————!”
那声叫喊撕心裂肺,几乎将人的皮肉都生生撕开,直穿进他的灵魂。
直到雷声止息,那喊声仍在继续。
简漓浑身僵直,大张着口,却喊不出半点声音。喉咙早已嘶哑,发出无声的惨嚎。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随着
那声叫喊痛苦着,挣扎着,被生生劈进骨血里,却逃不开,甩不掉。
终于那喊声渐弱,直至停歇,仿佛叫喊的人的生命也随着这喊声一点一点走向了终结。
四周安静下来。所有风声,雨声,人声,仿佛都已入不了他耳中。身后的人放开了他,他马上瘫软了下去。
有人从屋中走出来,有人从他身边经过,有人蹲在他身边说着什么,然而他却什么都听不到。
他靠着墙壁坐下,冰冷的石壁硬硬地搁着他的背脊,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仿佛他的生命也随着刚刚那声叫喊而被从身体中抽出,再无生气。
雨一直下着,他早已全身湿透,没有一点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他突然爬了起来,双腿却早已麻木,站都站不住。
他手脚并用地爬去石屋,心都在哆嗦着。
屋子里很空旷,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床,床上的人静静躺着,看起来毫无生气。
他爬到床边,看着满床的血红铺展开来,床上的人脸色煞白,紧闭着眼。
“哥……”他声音抖得厉害,哭都哭不出来。
“哥……”他撑起身子,跪在床边,伸手去推床上的人。
然而那人仍是毫无反应。
他很害怕,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然而床上的人,这从来都不会丢下他的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他觉得一阵无边寒意向他涌来。
那人从来不会不理他,从来不会责骂他,从来不会抛下他不管。就算父母都在灾荒中丧命,那人也会陪在他身
边,照顾他,保护他。就算两人都是不满十岁的少年,即使乞讨,即使要偷要抢,那人也从未让他挨饿。那人
会把唯一的馒头给留给他,自己偷偷去啃树皮草根。那人为了给他找吃的,去偷王掌柜的馒头,去从一群乞丐
手里抢食,即使被打得皮开肉绽,在破庙里躺了三天才能下地,也从未离弃他。那人为了不让他被人欺负,几
乎天天同人打架,身上从来没有一块好处。
他体弱受不了阁中的严格训练,那人便用自己把他从武部中换了出来,让他进了暗部。
他在阁中经常犯错,经常惹教习师傅生气,被关禁闭,那人一次次偷偷溜进暗部,给他送食物,陪他在小黑屋
中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
而今他被选入宫做内侍,那人便去求瑞王,用自己代替他,才会受现在这样的苦。
那人是他相依为命的哥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然而他现在躺在床上,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再也不理他了。
“哥!”简漓终于抱着简潼的身体失声痛哭。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嘶哑地嚎着,心早已痛得支离破碎。
怀中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简漓慌忙松开手:“哥……?”
一只手蓦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近,简潼睁开眼睛,眼中满是血丝,脸色白得犹如鬼魅,然后,抬手狠狠地
给了他一个巴掌。
简漓被打得摔到地上,脑袋嗡嗡直响,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简潼从床上撑起上身,骂道:“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我平常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他脸色煞白,虚弱地喘着,几乎撑不起自己的身体,却仍是愤怒地大骂。
“哥……”简漓爬回床前,却仍是止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不要叫我哥。”简潼冷冷地道,“从今以后,我不是你哥。”
“哥……”简漓已全没了主意,只是嚎啕地哭着,“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小漓了吗?”
“你记住,从今往后,我不是简潼,我是童僖。”简潼声音凛冽,“你也不是简漓,你是简潼。你要顶着简潼
这个名字活下去,懂了吗?”
简漓并不回答,只是呜呜咽咽地哭着。
简潼又揪起他的衣领,凑近他,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从今往后,你就只有一个人了。这世上再没人护着你,
帮着你,宠着你。你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你要坚强,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连简潼的份也一起活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简漓颈间的一条红线上。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将那条红线拉出,红线上缀着个小铜锁片,上面
雕着简单的云纹,中央刻着四个篆字:不离不弃。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苦笑。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他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屋顶。“我守不了你一辈子了。今后你要自己一个人过下去。过上正常人,简简单单,
平平凡凡,安安稳稳的生活。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个。”他闭上眼睛,一脸冷硬决绝。“你走吧。”
“哥……”简漓痛哭着,绝望地喊着。然而床上的人再没回他一句,再没看他一眼。
“哥……”简漓痛哭着。
“小潼?小潼?”耳边有人在喊着,双手大力摇着他的肩膀,“小潼?你怎么了?醒醒!”
“简潼……我不是简潼……”简漓张开眼睛,满眼泪水模糊住视线,他几乎看不清面前一脸焦急的人。他已被
人挪到自己屋中,躺在塌上。
“小潼……你在说什么?”张冀长听到简漓的呓语,不解地问。一旁的瑞王也急忙靠了过来。
“我不是简潼!”他疯了一般地推开张冀长,泪水仍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大吼着,“他才是……他才是……”
张冀长见他这副癫狂模样,心中充满疑惑和担忧:“小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简漓。”简漓声音中已无了生气,十年前那晚发生的事已全部重回他的脑中。那之后他大病一场,醒来
后便被送出了赟沛阁,也再记不起从前的事。而现在,所有的记忆全部回来了,他觉得自己已被那梦魇一般的
夜晚生生吞噬,“哥哥他……他是顶替我进的宫。”
张冀长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瑞王慌忙抢上前来,急切的问道,“什么意思?”
简漓惨然一笑:“童僖才是简潼。他是替我进宫做暗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