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十年前的那个少年重叠到面前这男子身上。
童僖突然有种感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即使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即使天下早换了主人,即使连赟沛阁都已易
了主,即使他都已经不再是简潼。
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变。
他似乎懂了面前这男子的心思,看懂了他那决然背后是怎样的打算。
然而他更加不能认同。若是他经历了这么多,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终于还是没办法保护自己在意的人,终于
还是要拖累自己最重要的人,那他忍受这十年又是为了什么?
他冷冷地道:“你知道没用的。”
“你放心。”张冀长仍是低着头,并不去看他,“我会陪着你的。”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带我一起走。”童僖怒极,反倒平静下来,只淡淡的说道,“那就把我的左脚砍了吧。
”
张冀长闻言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仿佛不敢相信地看着童僖:“你……你说什么?”
童僖神情冷漠,冷冷回望着他:“你已打定主意,不是么?既然你执意要带我出去,既然你已不顾自己死活,
也不顾我的死活,断条腿又如何?反正你我都不能活着走出去,有没有腿又有何区别?”
张冀长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还是咬咬牙:“不!”他伤害这人许多,即使到现在,他仍是什么都不能
为他做。他又怎么能再继续伤害他?“我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你了!”他大吼着,如同疯狂一般,狠狠一刀砍向
锁链。
锵锒一声,刀刃应声折断。
与此同时,牢门外传来一声惊呼:“不好!有人劫狱!快来人呐!”
童僖面上变色,口气也软了下来:“冀长,快走!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张冀长低头望着手中断刀,默默不语。
童僖心急如焚,却苦于动弹不得,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说道:“冀长……算我求你,你快走吧!”
门外渐渐喧哗起来,杂乱的脚步声从台阶处传来,王府中侍卫正向此处集结。
张冀长终于抬起头来,回望童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放心,我这次再也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我不会
和你分开的……小潼。”
童僖闻言定住,被那声暌违十年的唤声深深刺中。心神都为之颤动,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望着面前男子
坚毅的脸,那脸上满是决绝。他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冀长不再看他,将手中断刀丢到一旁,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片刻后门外传来喊杀声,还有刀剑入肉的声音,兵刃碰撞的声响。
童僖靠着冰冷的石壁,心脏犹如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揉捏着,几乎碎做一团。
喉中咕哝着,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嘶喊,他闭上眼睛,颊边终于有滚烫的泪滴滑落。
张冀长不知道身上已中了多少刀,也不知道自己已流了多少血。他双手酸软无力,几乎举不起刀来,双腿虚软
,几乎站立不住,视线也开始模糊,几乎看不清面前扑上来的人狰狞的脸。他只知道挥舞着手中刀,劈砍着,
杀戮着,直至手中刀卷了刃,丢到一边,再夺下一柄刀,继续着无止境的砍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也许下一刻,他便会被一柄不知从何处来的剑
刺进胸膛,再也不能动弹。也或许他终于脱力倒下,被乱刃分尸。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要离开门后的那人了。
十年前,他任那人离开,那人从此被斩断了人生,抛弃了尊严,在那吃人地狱里过了漫长的十年。
三天前,他任那人离开,那人遭擒,被关在地牢中,受尽凌辱,受尽折磨。
现在……他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终于体力不支,慢慢倒下。
小潼……即使是死,也绝不离开你。
“冀长!”一只手硬生生托住已经倒下的张冀长,武杨焦急地喊着。
张冀长用力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暗部之主,断断续续地道:“救……他……”
武杨看看四周,侍卫围堵在牢门前,寸步难行。他一手扶着张冀长,一手挥着剑,迫开围攻上来的王府护卫。
更多的侍卫得到消息,正在向这里赶来,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即使是他也难以逃脱,更何况张冀长已经身受
重伤。虽知道童僖就在面前那扇门后,他却无能为力。他咬咬牙,负起张冀长,且战且退,向外逃去。
待武杨背着张冀长逃出衮王府,甩掉追兵,时已至四更。
他身上中了几刀,体力也接近极限。喘了口气,他看看背上的张冀长已经昏迷,只得无奈地继续背着他,向眠
月楼行去。
这一夜真是波折不断,好在已经终于回来了。希望殿下他们已经平安回了楼中。一路狂奔着,他心里这么想着
。
然而当他走到街口,远远望到那座昔日富丽堂皇风光无限的眠月楼,如今已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照亮了这缭乱冬夜。不少士卒守在楼下,来回巡视着,推搡着众人,叫骂声,哭号声已吵醒整座潋
京城。
武杨背着张冀长,停下了脚步。
怎么会这样?殿下……殿下呢?
第72章
童僖靠着墙壁,默默坐着。身后的石壁依旧冷硬,而他的心也如这石壁一般,坚硬冰冷,如死过一般,再无一
丝感觉。
脸上泪水已干,蛰得脸生疼。
他听着门外喊杀声持续了很久,终于又停歇。他听到有人高喊着:“追!不要让他们逃了!”他知道有人来救
张冀长了,他也知道张冀长已经顺利被救了出去。
有人进来确认他还在,很快又出去,把牢门重新锁上。
门外人声渐渐平息,一切又安静下来。四周重回死寂,依然只有他,只有寒冷,只有伤痛。
他却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最起码,张冀长逃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重又响起脚步声,紧接着牢门又被打开。
那个锦衣华服的俊美王爷一脸狠厉地冲了进来,冲着他怒吼:“你主子好本事!”
他依旧默默靠墙坐着,不言不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设下天罗地网!只为将他的余党一网打尽!我调了五百士卒护卫衮王府,他手下不满百人便敢闯我衮王府
,还把人给救了!”
“我早布下人一路秘密跟随,终于探得他的余党藏身眠月楼,李百峥率上千人去攻入楼中,本能将他和他手下
一举擒下,谁知半路又杀出一队人马,还把他给劫了出去!”
“我手握京城守军,执掌皇宫禁卫军,潋京城尽在我手,连皇帝都要唯我是从!他怎么还能被人救了,连夜逃
出城去,不知所踪?”
“我烧了眠月楼,抄了他的老巢,又有何用?”
童僖面上微微一动,随即又回复漠然神色。
随从早已被衮王赶了出去,这间空荡荡的牢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一站一坐,一人狂躁地怒吼着,一人安静地听
着,从不回应。
衮王大口大口地喘着,仿佛随着怒吼,也将他的疯狂一点一点抽去。他慢慢平静下来,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嘲
笑别人,还是自己。声音冰冷,听在童僖耳中,竟带上了一丝悲凉。
“我竟没想到,连那个人都在帮他。”
童僖依旧不予回应,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衮王又是冷然一笑:“你现在可以尽情嘲笑本王,就算计划如此周密,也仍是留不住他。就连你那张冀长也被
人救走。本王此次实在是生平第一惨败。”
童僖依然默然不语。
衮王收起冷笑,不再说什么,转身出了牢房,重重锁上了门。
童僖依旧独自一人被关在牢房中,不知时日。
衮王依旧不时前来,呆上一会儿,说一会儿话。只是自那日后,衮王仿若变了个人一般。他总是将随从赶出去
,只余他与童僖二人。有时甚至会热上一壶酒,自饮自酌,自说自话。
进了这牢房,关上牢门,似乎就与外界隔离开来,京中正掀起的血雨腥风都已与他毫不相干。
不会再愤怒或是狂躁,亦不会再近乎疯狂的发泄。仿佛已经放下了什么,不再执着。
童僖依旧从不回应。然而耳中听着衮王说着外面的情况,京里的局势。
衮王已将瑞王叛逆之名昭告天下,并下了海捕文书捉拿瑞王。同时停了正在西南作战的史克大军的粮饷,将史
克所率二十万大军亦冠上叛军之名。
然而局势去并未向衮王所意料那般发展。
西南战事并未如众人所料想般颠覆,史克大军也并未随瑞王府倒台而一溃千里。而战事越拖越久,衮王对朝政
的把持也开始不稳。戒严的京城已引起各地诸侯城守的注意,纷纷上表来奏,态度暧昧者有之,言辞激烈者有
之,谄媚阿谀者亦有之。而江南巡抚卢肇时更是已率兵北上,扯起勤王大旗。
那从前夹于两位手掌重权的皇叔之间,一直被人轻视的少年天子,亦终于开始展露帝王之姿。
而衮王暗中也开始往城楼处加派人马,并将那两万西南兵调至城外,结营驻扎。
听着这些,童僖亦猜到些什么,猜出了这场风雨最后将以怎样的结局平息,猜出了面前这锦衣华服的王爷最终
将是什么结局。
他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他靠坐在石壁上,透过铁门,听到门外传来些挖掘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些许刺鼻气味,惹得他不由微微皱了
皱眉。
也大致猜出了对面那个一脸平静的俊美男子心里的想法。
看着那人起身离去,他依旧默然不语,只在心底暗叹一声,这又是何必?
自那日雪夜过去,已有半月余。瑞王下狱,又被救出,逃出城外,亦有十来天了。
那夜雪下得极大,在地上房上积了颇厚一层。而今也早已化尽,却更显得这样的冬夜清冷,寒气逼人。
柳青函从刑部大牢中出来,遣了随身侍从先回了,独自一人骑在马上在京中走着。这些日子里来,京里人心惶
惶,这才刚上灯,街上便已没什么人影。
柳青函骑着马慢慢走着,一路上不经意地左右看着,似是没什么目的,也并没什么去处。马儿忽快忽慢地走着
,不知不觉间四周行人越来越少,已是空无一人。柳青函翻身下马,将马栓在巷子口,自己更往巷子深处走去
。又是七拐八拐,净捡无人处走,终于来到一个小院门外,叩了叩门,有一老迈妇人出来应门。他微微一礼,
那妇人将他便将他引进门去。
那妇人将他领进屋中,进了内室,便转身出去。
屋中或坐或立着数人,柳青函径直走到左边,向着坐在桌边的人拱手一礼,道:“武楼主,今日可好?”
那坐在桌边的中年人正是那日带着张冀长逃了出来的眠月楼楼主武杨。
武杨站起身来回了一礼,便邀柳青函一起坐下。
“一切可已定计?”武杨出声问道,“许先生如何说?”
柳青函微微一笑,道:“某刚从刑部大牢中出来,已与许先生谈妥。一切依计行事。”
见武杨点点头,柳青函又继续说道:“某已依数月前之约,出以援手。并秘密派人暗中搜寻稽骝山方圆百里,
已找到陈亦鸣将军,并收拢稽骝山谷一役未战死的残兵部将近两千人。只是陈将军现在身负重伤,无法统兵上
阵,某已安排了我们的人暂代陈将军之职,统领那两千残军。”
武杨闻言,面上闪过古怪神色,抬起头,眼神凌厉地盯着柳青函。
柳青函却毫不在意,启齿轻笑,继续道:“再加上史克将军临行前秘密交与我的五千精锐骑兵,以及童公公事
先布下的局……想来此次我们必能将衮王一举成擒。”
武杨这才收回视线,点点头。
柳青函抬起头看看屋内,扫了屋中众人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窗边一人身上。
那人似是心不在焉,对他们所谈并不感兴趣,只侧头望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些什么,面上却是一脸沉静。身上
更是缠着些绷带,显是身上有伤。
柳青函这才转过头来,向武杨道:“武楼主请放心,某与陛下定会依照从前与你家殿下的约定,依计行事。”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了一声,“只不知楼主这边……”
武杨冷冷道:“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柳青函笑道:“楼主莫恼,某没别的意思。只是此番京城几乎已尽在衮王之控,连皇宫都被他掌控。我们此次
行动,那禁卫军之处更是重中之重。你家殿下好机谋,早就派人进宫当差,为此时早做准备。只是……张副统
领如今身负重伤,可还能当此重任?”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神色均紧张起来,窗前这才扭过脸来,正是御前侍卫副统领张冀长。
“柳大人尽管放心。”张冀长沉声道,“张某次役定竭尽全力,誓要一举擒下衮王——不管为公,还是为私。
”
第73章
嘉治二年的冬天,似乎要比往常冷上许多。
因着衮瑞二王之争,因着西南依旧胶着的战事,因着朝堂上越来越放肆的衮王,因着各州郡纷纷而来的上表,
人心更乱上几分。就连整座潋京城都似乎萧索了起来。
挨近年关,城中却一点年味都没有,百姓都躲在房中,尽量不外出,店铺也关张歇业。
城门早在半个多月前便已给封锁起来,城守李百峥亲自率兵镇守,严格盘查出入之人。而城外又筑起营寨,两
万西南军堂而皇之驻扎于潋京城外。
这架势,就连这城中不相干的百姓都知道,这潋京城中要变天了。
随着年关将近,这样的氛围便更是明显。而就在这样满城中人人自危的时候,城外的战事终于爆发了。
战事最初,是秘密藏了月余的五千铁骑,奔袭西南军的营寨。这西南军也算训练有素,反应极快,统帅荆鹏亦
是西南军中能征善战的大将,在经过战事最初的重击后迅速集结成阵势。
然而这五千铁骑是史克亲自操练,征战多年,无往不利,当真属瑞王军精锐中的精锐。史克临行前秘密交托于
柳青函手中,藏于京畿之地,月余来韬光养晦,掩藏行踪,此时才真正派上战场。五千铁骑驰骋疆场,如一股
黑色的旋风,东奔西突,来回穿梭,将西南军的阵势切割得七零八落。
此时,陈亦鸣手下两千残军随后杀至,跟随于骑兵之后,在敌阵中冲杀。
这不足两千残兵全是之前稽骝山谷一役中死里逃生之人,对面前这些烧杀他们同袍的西南军正是恨之入骨,誓
要一雪前耻。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是拼死一战,直杀得西南军节节败退。
两千残军认输虽少却来势汹汹,五千骑兵又骁勇善战,西南军被冲乱阵脚,几乎溃败。
见局势不妙,荆鹏下令三军稳住阵脚,奋力御敌,同时且战且退,向潋京城处撤去,希望能得城守之助,攻退
瑞王军,再入城为守。
然而当他们一路撤向潋京城,距城头仅一百步,背后一声令响,紧接着箭矢如雨般落下,攻向西南军后方。
荆鹏大喊一声“不好!”同时转去后军,却见潋京城头已密密麻麻排上了弓弩手,连弩机亦加上城头,箭矢一
致对向城下两万西南军。
连弩机已上罢弦,弓弩手一一站定,瞄准城下西南军。立于城门的李百峥一身铁甲,头戴钢盔,头顶红缨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