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融点头道:“也许吧,所以它们在尝试寻找人类身体,与意识之间的联系,李应就是其中的试验品之一。”
十分钟里,画面缓慢回放,每分每秒都充满了对郑融的思念,李应犹如一个半大的小孩,时刻保护着郑融,看
着他慢慢长大,直到把他抱在怀里。
北爱尔兰地下城的夏季,地底公园春暖风来,百花绽放,郁金香水池前,李应拉着郑融的手,低头。
那一年,李应二十一岁,郑融十九岁,他们第一次接吻。
“我爱你。”李应低声说。
郑融站在讲台上,眼中噙满泪水,答道:“我也爱你。”
“很抱歉,郑融博士,我知道现在不该问这个,但这点很重要。既然李应已经把这些回忆单独抽离,你们在再
次相见后,他又是如何判断你不是敌人的?”安东尼问。
郑融茫然道:“他……是的,他已经忘了。”
“他忘记了……我们的所有回忆,全忘了……只是……他只记得一件事,反复在心里说……他是爱我的。”
“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爱我,只依稀记得我是最重要的人,要把一件东西交给我。”
“就是这块记忆芯片。”郑融从脖颈上扯出一根细绳,低声道:“请允许我保留它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留
作毕生纪念。”
十余年光阴,十余年的恋爱,平淡如水却又铭心刻骨的爱情,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闪过,凝注了李应的一生
。
他所有的快乐,所有的目标与追求,随着图像时间结束,而陷入了漫长的黑暗中。
灯光亮起,会场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我……希望,人类能原谅他。”郑融悲伤地说:“毕竟他不是坏人,手上沾满鲜血的,只是一个被输入了指
令的复制人……它遵循那些外星人的原始控制而行动。”
“只有当再遇见我时,才带着他曾经的信念。而真正的李应……早在三年前,这段图像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死
了。”
屏幕上一片黑暗。
“报告结束了。”郑融道:“各位,再见。”
侧门开启,学者们仍没有人离去,许久后,一名老妇人上前,拥抱了郑融,转身离去。
学者们走过讲台,朝郑融脱帽致敬。
项羽道:“谢谢,请不要抱他了,让他静会。”
“郑融,回去吧。”项羽道。
郑融站在讲台中央,低声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
所有人离场,会场中只剩他们两个,项羽搂着郑融,把他抱在怀里,郑融伏在项羽肩前,侧过头,发红的眼眶
看着漆黑的屏幕。
【宝贝。】
画面最后一次亮起,李应惬意地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枕着郑融的大腿,周围是一片灿烂的花海。
李应仰头,迷恋的看着郑融。
他抬起手以赤裸的,温暖的手掌摩挲郑融的脸,喃喃道:“如果有一天,我为了保护你而战死,请把我忘了,
爱上别人,坚强地生活下去。”
郑融在看一本书,冷淡的回答他:“小强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李应温柔地笑了笑:“我永远记得你的话,你也要永远记得我说的。”
28.新计划的开端
报告会结束的两个月后。
经过军方高层的讨论,一致决定把李应的存在抹去。所有关于李应的回忆,故事,身世,事迹……都将作为绝
密档案封存。
最后一台脑电波频谱分析计算机,随着北爱尔兰的沦陷而被毁灭,要再次搜集材料制造,至少要花费人类数十
年时间,原始芯片中的信息已无法再转录成图像。
在兰斯的执意要求下,军方只得同意,让郑融保留他唯一的纪念物。
李应此人的一切信息盖上SS级机密章,封存入军方黑匣中,所有的舆论都不再报道,当事人三缄其口。
探险队上缴了古代遗迹所得——摩西手杖与始皇金盔,两块石板,所有的照片。
队员们无罪释放,兰斯恢复军职,等待军方的研究结果。
郑融没有为李应争辩什么,从他松开手,与李应告别,目送他走出地下城,前往玛雅星母舰卧底的那一天起,
他就清楚地知道,特种部队与普通的士兵不一样。
他们为了人类而训练,也为了人类而死,不少死者甚至在死后还要背负骂名,甚至有人死得毫无意义,一如李
应的组员,刚上母舰便成为活体解剖研究的样品。
比起郑峰的“人类之子”头衔,李应没有成为人类的罪犯,已经很不容易了,郑融不敢奢求太多。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纪念碑上能刻进李应的名字。
而目前,再怎么争取,也不可能得到再多了,郑融把李应留下的金属芯片做成一个吊坠,系在脖颈上,让它贴
着自己的肌肤。
回忆是灵魂的一部分,至少这样,李应的一片灵魂永远与自己在一起。
阿拉斯加地下城迎来了自2012以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季,郑融在中央石塔四百多层得到一个温暖的房间,等待
军方的下一次指示。
一片黑暗中,到处都是平民们取暖的火光,中央供暖只限于石塔以及外环军事区的部分区域,北极圈范围附近
,地面气温还不到零下四十度。
新年将近,除夕夜,郑融的住所却很暖和,灯光是温暖的橙黄,他坐在阳台落地窗前,只着一条睡裤,赤着白
皙的上身,埋头吹着口琴。
敲门声响。
郑融收起口琴:“进来。”
项羽推门,抱着一床军绿色的棉被,问:“晚饭吃了不曾?”
郑融看着玻璃窗里的倒影,道:“我以为是兰斯。”
项羽微一笑:“哥回来了。”
项羽把被褥铺在地上,打了个地铺,郑融莞尔道:“你的军训完了?”
“正是。”项羽点了点头,抛出闪着金光的一物,郑融探手抓住。
两个月前,兰斯为项羽联系了军队内的新兵集训,项羽不出意料地接受了。换了一身美国大兵的军服,前去与
一群十六七岁的白人新兵一起培训,练习使用手枪,在模拟环境下越野。
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中,还需跟着教官上阿拉斯加地面去伐木,雪地长跑,拟真枪战以及学习军事技术,项羽虽
体力过人,却也被现代新兵培训折腾得够呛。
封闭式训练,一去就是两个月,郑融谁也不见,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关了两个月。
项羽本就是名军人,举手投足间带着肃然之气,如今参加集训后戴着顶贝雷帽,仿佛已完全融入了现代,比兰
斯更具备将领的气质。
去了两个月,回来时,他为郑融带了一份礼物,新兵徒手格斗赛冠军奖章。
郑融莞尔道:“不错,以前李应也送过我一个,可惜北爱尔兰炸掉的时候没有带出来。”
他把项羽的奖章认真地收好,项羽铺好被子,说:“目前还未给我安排差事,散兵游勇,兰斯让我贴身保护你
,等候军队指示。”
郑融道:“到床上睡吧,这床够大,不用打地铺的。”
项羽坐在床边,低头脱军靴,自顾自道:“兰斯不敢来见你。”
郑融道:“我不恨他,真的。”
“为何?”项羽漫不经心道,换了拖鞋,把外套叠得端端正正,顺手为郑融收拾了乱糟糟的房间,靴子摆放整
齐,小跑着去洗澡。
浴室里传来水声,灯光映着项羽的雄伟的男人裸体,投在磨砂玻璃上,形成一个健美的剪影。
郑融道:“李应回到我们身边的那一天起,兰斯也相信了他。”
项羽头发剪了个寸头,热水沿着头淋下,吸了口气:“我并未看出来。”
“李应说,他的体内有炸弹,兰斯相信了,没有多问。”
“我问李应,他的身体中有没有定位器,会不会暴露地下城的位置,他告诉我没有,兰斯也相信了。”
项羽沉声道:“兰斯相信了他,李应却骗了兰斯。”
郑融摇头道:“说不出谁对谁错,如果兰斯不相信他,执意在地表为李应作检查,那么我们都会被他的炸弹炸
死。”
项羽嗯了一声,郑融又道:“芯片也不可能交到我手上,兰斯亲自带着李应回来,心里还是想救他的,毕竟他
们曾经感情很好,是战友……”
“也是情敌。”项羽忽道。
郑融蹙眉:“哪学的这句?”
项羽哈哈大笑,以干毛巾揩了身子,穿着平角短裤与背心出来,桌上有一碗热腾腾的泡面。
项羽坐到桌旁吃泡面,郑融在床上拥着被子看他,心里突然有点痛,一如与兄长在一起的日子,本来以为无论
如何,两兄弟相依为命,一辈子都有人照顾。
然而不知不觉,郑峰就在某一天彻底离开了。
再后来,李应也离开了。
郑融忽道:“你会离开我吗?”
项羽在军营里的伙食简直是人间地狱,不堪回首,吃得兴高采烈,笑道:“不会。”
郑融说:“以后都不会?”
项羽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问:“有消息了么?”
郑融道:“没有,他们把石板和手杖,头盔都拿走了。正在研究,我觉得接下来很可能不会有用到我的机会了
。”
项羽问:“那么你的目标是什么?”
郑融耸了耸肩:“或许在这个小房间里老死吧,谁知道。你呢,有什么打算?”
项羽学着郑融,也耸了耸肩,学着黑人大兵们的腔调,怪叫道:“嗨,宝贝!再来一碗。”
郑融怒道:“不能再吃了!”
项羽笑了起来,把碗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收拾了垃圾。
周围刹那一片漆黑,全城灯火在一秒内熄灭。
“怎么回事?!”郑融起身。
内环生活区响起慌乱的人声,广播响起:“中央石塔核心计算机区域进行大规模运算,耗能过大,暂时抽取全
城电力。”
郑融把头探出阳台,中央石塔顶端焕发蓝光,十二个符文投射出光像,围绕巨大石塔缓慢旋转。
那是最新分析技术,整个石塔中枢的计算机系统启动,犹如无数魔法师在窥探宇宙的奥秘。
郑融道:“老师开始分析符文了……希望他成功。”
项羽道:“为什么在今夜?”
郑融道:“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玛雅历法和我们中国的不一样,他们用卓尔金历和哈布历史互相循环,叫
做历法循环,刚好长纪元的重合历就在今天。”
项羽不太明白,不过理解地点头。
郑融默默祷祝,坐到床边。
项羽拉开床头柜,伸手进去摸了摸:“你抽烟抽得太多,对身体不好。”
郑融没有回答,项羽掏出一根烟叼上,又喂了根给郑融,甩开打火机啪一声,二人凑到一处,跳动的火苗,橙
红的光芒照着彼此的唇。
郑融的双眼明亮,映出项羽英俊刚毅的脸,项羽看着他的目光似曾相识,是许多年前郑峰的神色。
项羽盖上打火机,房中恢复一片黑暗。
“郑融。”项羽抽了口烟,问:“哥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郑融想了想,微笑道:“在思考。”
项羽静了一会,又问:“思考何事?”
郑融答:“思考玛雅星人,人类的生命,思考世界,以及我的内心,你来的地方也是个乱世,现在看上去已经
习惯我们这里了么?”
项羽叹了口气:“从前,孤在会稽起义,抵抗暴秦之时,每一天都有弟兄倒下,孤的脚步一路向前,背后的亲
人越来越少……更多陌生的人走进队中,直至巨鹿之战时的十万大军,再到垓下,孤竟是一个人也不认得了。
”
“当年追随孤的乡亲,早已战死沙场。”
郑融安静地听着,黑暗里,项羽手指一错,又擦着了火机,火苗跳跃,他的双眼,神色沉浸于过往回忆中。
目有重瞳,圣王之像,郑融想起司马迁对项羽的评价。
项羽的“重瞳”之眼,瞳中似有千万星云,运转不休,深邃如广袤宇宙。
史书记载重瞳者唯六人:上古的老子化身仓颉、天地神君舜、楚霸王项羽、符坚麾下大将后梁君主吕光、隋朝
名将鱼俱罗、南唐后主李煜。
生有重瞳之人,俱是经天纬地之材,不是古神转世,就是登峰武将,绝世才子。
“孤曾有一段时日,亦十分迷茫。”项羽注视着郑融的唇,缓缓道:“争这天下,一旦得了手,身边不再是往
昔的人,还有何意义?成王败寇,风云江山,许多年的杀戮后,一朝皇袍加身,君临天下,又是给谁看?”
郑融淡淡道:“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治世,相信你能开拓一片新天地,是群体的一股精神,而并非源自个人。他
们死了也不要紧,群体精神在延续,他们即使在你的率领下付出了生命,也会有新的人延续他们的意志,为妻
儿子女,父老乡亲换回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
项羽沉声道:“正是如此,然而垓下一战,我辜负了他们。”
郑融抬起手,摸了摸项羽的脸,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应、兰斯、郑峰。”项羽说:“你与孤不一样,孤的失败已注定了,你的未来尚可放手一搏,他们都将希
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郑融沉默许久,最后点了点头,项羽道:“睡罢,好好想想。”
除夕夜,中央石塔暂停了电力,寒冷降临,靠窗的杯中,蒸馏水结成了冰。
项羽与郑融盖着一张厚厚的棉被,项羽健壮的身躯温暖安全,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十二声响,又一年过去了
。
翌日,恢复电力供应时,郑融在两个月里第一次走出了他自闭的王国。
项羽跟在他的身后,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地跟着。
郑融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进入外环区,朝士兵亮出了自己的通行证。
“我找兰斯将军。”郑融漠然道。
军事观察室里。
兰斯把两脚架在桌上,皮靴擦得锃亮。
将军注视一个相架,红着眼眶发呆,桌上是他、李应、郑峰郑融两兄弟小时候的合照。
“郑融。”兰斯见到郑融来了,慌忙起身。
郑融没有说什么,看了桌上相框一眼,道:“你还留着这张照片。”
兰斯吩咐勤务兵离开,亲自去为项羽和郑融泡咖啡。
“是的,我……”兰斯说:“我的保险箱存在……原瑞士银行里,就在阿拉斯加地下城……北爱尔兰虽然毁了
……但一小部分财产还在这里……”
项羽拉了张椅子跨着,抱着椅背坐下,打趣道:“有何财物?”
兰斯道:“几张照片,和一点……家族留给我的纪念。”
郑融问:“照片能彩印一张给我么?我没有留底。”
兰斯道:“当然!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