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睿东脸上笑笑的,上来搂着旭初的腰就在他嘴边啃了一口,他喜欢旭初,但讷于言行,不会将心意传达给对
方也是个问题,于是,在旭初眼中他就有了不正经的嫌疑。
“哎~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辫子刚铰那会儿,周睿东心疼的要命,只说就没见过谁的辫子比的上旭初,油光水滑,又黑又亮。
旭初反而没往心里去,剪了更好,省得大清早起来打辫子!
只是后来有收辫子的要花十个大洋买去,周睿东死活不松口,旭初面上不显现,心上某个地方却柔软起来,有
什么东西像要满溢出来。
旭初在前面走,周睿东在后头追,两人的岁数加起来都近半百,却还跟小孩儿似的爱玩爱闹爱别扭,他俩模样
好,穿的精神,一路引得男女老少频频观望。
就这么边玩边走,很快就到了小三杨向华的领地。
大光明戏院刚建成不久,里里外外还是新的,三层高的门脸挂着杨向华的海报,有普通席也有贵宾席。
周睿东领着旭初交票后从东门进来,直接上了二楼包厢。
旭初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看着面前摆的水果拼盘有片刻的晃神。
周睿东见他直勾勾盯着吃食发呆,只道他出来不曾用饭,便叫过跑堂的要了燕窝炖雪梨、上品酥锅、兴国米粉
鱼、一碟花生米,两碗米饭,都是平时旭初最喜欢吃的。
旭初听的发傻,等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他才缓过神来:“想不到戏园子里还能吃饭?”
周睿东哈哈大笑,给旭初盛了碗热汤,这才说道:“你是许久不出来的过,现在的戏院和以前可不一样了,想
吃什么,只要附近馆子有卖的,他们都能帮你买来,顺便赚些跑腿费,现在皇帝没了,将来变成什么样还不一
定,指望每个月那点例钱,一家子的嚼用可怎么够?”
旭初舀着碗里的汤,望着不远处红色的灯芯绒帐幔、表情各异的男女,顿觉人生如梦,不过是个等死的过程,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杨向华的锁麟囊是当晚的压轴大戏,前面几个过场戏也都十分精彩。
有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唱的挑滑车不禁让旭初想起了许久未见的李凝秋。
他以前听过不少武生戏,唱的好的却是不多,这出戏身段难、技巧多,不光有许多单枪与马鞭的动作,还有各
式各样的鹞子翻身,因此对台上的人功力要求颇高,脚下要求稳,不能有费步,圆场、云步,缓手时眼睛看什
么地方,手缓到什么地方脚下动哪一步,都要做的非常精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旭初虽然是个半路出家的戏迷,这些倒还是略知一二的。
因此往台上多留意了两眼。
周睿东对戏曲一窍不通,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迎合旭初的兴趣,如今眼见旭初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别人身上,周
睿东的便拱起了一团心火,只不过不好对旭初发作。
旭初听见周睿东抖抖索索的往手心里倒药片,小脸立刻变的苍白不安:“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难受?”
周睿东一仰脖就着热茶吃完药,因见旭初不由自主的流露焦急的神态,也就不像刚才那么生气了,只是话里话
外还有点拈酸。
旭初只说:难道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软不硬把话顶了回去,周睿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呼冤枉:“这是……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你……
你可别诬赖好人!”
两人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个杨向华身边的长随来请周陈二人:“两位小爷,杨老板邀二位过去小坐片刻!
”
旭初跟着周睿东在后面走着,都不言传,偶尔目光相遇了,又会不约而同的看向别处,一个自恃光明磊落、坦
坦荡荡,另一个心中五味杂陈,鼻子眉毛一把抓了。
杨向华特地推了所有的应酬,包下八方客酒楼的二楼,不可谓没有诚意,面对这样的排场,周睿东已经做不到
方才那般淡定,果真如他说的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杨向华又怎么会舍得花这个本钱。
二楼雅间原本是被一扇一扇的紫檀屏风隔成春夏秋冬四个隔间,等周睿东他们一上来,杨向华便让人将屏风移
开,只在位置最好的地方摆了一桌。
杨向华二十出头,身上穿的是粉白色长衫,翡翠绿扣马甲,腰上系了八宝荷包、玉绦子等物,头上的滚边小帽
镶了块质地上乘的和田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周陈二人,素净的容长脸上不见半点瑕疵,皮肤白
的近乎透明,举手投足间略显女气,但配上他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孔,却并不惹人讨厌。
在他身边坐着的是位小青年,生的器宇轩昂,只是五官规整的毫无特色,旭初看了一眼,竟没有认出,还是后
来经杨向华介绍,他才知道这人便是刚刚唱过挑滑车的那一位薛明了。
杨向华对旭初多少是知道些的,因此也不敢怠慢,主动为他斟酒布菜,旭初挑了挑眉毛,对杨向华的示好越发
警醒。
周睿东倒是没有什么顾忌,该吃吃该喝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个人喝的满面通红。
杨向华觉得差不多了,便拿捏着分寸对周睿东说:“周老板,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们
也算是朋友了,有件事小弟需要大哥帮忙,不知你肯不肯帮我呢?”
周睿东酒量不小,并没有被三两杜康冲昏了头,听杨向华这么一说,心想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不过这样
也好,省的吃人嘴短,欠下人情,想到这里周睿东反倒轻松不少,放下杯箸,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杨向华抿了抿嘴角,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原来薛明是他的同门师弟,两人从七岁学戏相识,直到现在一直相依为命,很有些竹马对竹马两小无猜的意思
,而杨向华对这个师弟一向多有照拂,朝夕相处,薛明与他渐渐产生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您也知道这是梨
园行的大忌,两个戏子在一起能有什么前途,我只盼望薛明跟先生学些本事,等到时机成熟,我们便一起离开
京城,到外地做些小买卖,过几天自由快乐的生活!”
杨向华的话真令周陈二人吃惊不已,薛明看向杨向华的眼里分明写满了浓浓的儒慕之情,甚至于两人交握的手
都叫人羡慕,旭初更为自己的猜忌羞愧的脸皮发烫,被周睿东笑话个没完。
“小事一桩,杨老板大可放心,明儿起薛老板要没什么事了,就让旭初领着跟布庄的帐房学学采买和记账!”
从八方客出来,在路过一家冰淇淋店时,旭初被周睿东硬拉了进去。
小店不大,但富有情趣,桌子板凳的干干净净,上面铺着白色的台布,摆着玫瑰花瓶,客人只有两三桌,店主
人是个乌克兰大妈,圆圆的脸盘长相富态,穿着宝蓝色的中式旗袍,中国话讲的倒好。
周睿东分别要了香草和奶油味的两种,旭初拿勺子舀了一小块放嘴里,几乎立即喜欢上了它们,周睿东把自己
的一份也让给他吃,看着旭初小狗似的伸出粉红的舌尖舔盘子,乳白色的液体糊的满嘴都是,周睿东脑海中条
件反射一样联想到了不和谐的画面,他的眼里也尽是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宠溺。
旭初被他看的不好意思,一滴冷汗滴了下来,而周睿东则想他既然这么爱吃这东西,要不要每天让小左出来拿
冰桶往回捎一份?
叮铃,门口挂着的风铃响起了悦耳的声音。
“您好!欢迎光临!”乌克兰大妈热情的向进来的客人打招呼,周睿东揉了揉耳朵,结完帐等找零的功夫下意
识的向门口看去。“李凝秋?”
旭初听见熟悉的名字,脚底顿了一下,回头果然就看见了那张脸。
李凝秋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不过退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些男人的阳刚,真正成了女人心目中的大众情人。
大概没料到吃个冰淇淋都能遇到熟人,李凝秋先是愣了住,随即便和一起来的女宾耳语了两句,那女人一看就
不是一般人,只淡淡的跟周睿东点了点头,便推门而出坐上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先走了。
周睿东意识到了李凝秋和女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当下忍无可忍,上去揪住了对方的衣领,质问道:“那女的是
谁?萧正楠呢?啊?”
李凝秋气定神闲的理了理领子,望着被旭初拉开的周睿东扯出一记冷笑:“疯狗!”
周睿东气的眼都红了,也不管是不是在公共场合,冲上去给了李凝秋一拳,李凝秋被他打的舌尖磕在牙上,但
却没有还手,要论身手周睿东的野路子怎么能和李凝秋这种练家子相比?擦了下嘴唇流的鲜血,李凝秋舔了添
嘴角,尝到的都是血腥味。
食客们生怕引火烧身,纷纷撤离,外边本有几个想进来的透过玻璃窗看清里面的情况,立马向后转齐步走。
乌克兰大妈像一辆重型装甲车一样,地动山摇的开了过来,手指向门口一指,对着三人吼叫道:“滚~”
李凝秋拒绝透露关于萧正楠的消息,而周睿东认定了他和来历不明的女士有一腿,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故
而遮掩着不肯说。旭初见正面交锋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只会使双方紧张的关系越闹越僵,便劝着周睿东和他一
起回去。
次日凌晨,李凝秋出现在了位于果子巷的小白楼门前,这幢经年的西洋建筑,由于缺少人气而显得寂寥荒凉,
以前绿油油的草坪乱成了草芥,铁栅栏的大门也变的锈迹斑斑。
旭初和睿东悄悄跟了一路,没想到竟会来到这里,他们藏在马路对过的柏树后头,观察着李凝秋的一举一动。
“你说他来这儿干嘛?难道说萧正楠把房子留给他了?”旭初压低了声音问。
周睿东摇摇头:“不像!要是事情能有这么简单,他也不用做贼似的穿成那样!”
李凝秋今天特意穿的破衣烂衫,大热的天还戴了顶厚毡帽,帽檐压的很低,与平时风度偏偏的公子哥形象南辕
北辙,显然是不愿让人认出他来。
旭初想了想,又道:“莫非他是来见谁,怕别人知道吗?”
周睿东不屑的哼道:“还能有谁,八成是昨天那女的白!戏子就是戏子,有奶就是娘,有钱就脱衣……”
他在那头指天骂地的混骂,旭初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恰在此时,李凝秋掏出钥匙开了大门,一径迈进跨院,走到楼后去了。
旭初与周睿东对视一眼,忽然觉得答案或许不止一个,“现在怎么办?”
要想搞清事情的真相进入院子是当务之急,周睿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咬牙道:“等!我就不信抓不住鬼!
”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李凝秋再次出现在二人的视野当中,他蹲在马路牙子上抽了根烟,然后朝西边走去。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周睿东留了个心眼,按住了急于想要过去的旭初,说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万一内女的
从后门跑了,我们不是扑了个空吗?”
就这样两个人继续蹲点,等了一会儿,就见李凝秋提了个食盒第三次出现在门口,这下他们几乎可能肯定萧公
馆内除了李凝秋至少还有另外一人,只是这人的身份难定,周睿东不认为昨天内女的会吃野鸡摊做的饭菜。
到了第四天,旭初他们终于逮到机会翻墙进了院子。
萧公馆后院杂草丛生,给他们提供了藏身的天然掩体。
李凝秋按部就班的在中午提了吃的回来,在即将打开后门时有一瞬间的犹豫,周睿东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里边的人会是萧正楠吗?他简直不敢对此抱太大希望。
而当他看到里面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所有的理智都轰然坍塌。
周睿东不相信萧正楠会这么对他,宁愿做只缩头乌龟陪李凝秋过不见天日的鬼日子都不愿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伸
手拉一把,枉费自己一直傻了吧唧的把萧正楠当成兄弟!
门是被踹开的,正在桌边吃饭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萧正楠大约是受了惊吓,睁大眼睛辨了半天竟不认得周睿东,只管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妈妈爸爸的哼唧着哭
了出来。
李凝秋脸色奇差,啪的摔了筷子,歇斯底里的朝周睿东咆哮道:“你看到了?满意了?”说完也不看他们是什
么反映,转身把萧正楠搂到怀里轻声哄着:“不哭,不哭,小楠最乖了,吃了饭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萧正楠渐渐的安静下来,由着李凝秋一口一口的喂饭,吃饭对他来说是个相当痛苦的过程,旭初和周睿东发现
他的身体时不时就要抽搐一阵,刚喂进去的饭又吐了出来。现在任是谁都能看出来萧正楠的不正常,周睿东心
里一慌,刚想问问清楚,便被旭初拉住了,旭初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两人不如出去等。
半个小时之后,李凝秋一脸疲惫的走了过来。
事到如今,周睿东反倒不急于知道原因了,因为结果已让他啼笑皆非。
萧正楠没死,却活的生不如死。
李凝秋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知道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索性把话说开。
旭初听后不无唏嘘感叹,萧正楠这个样子竟是遭受电刑留下的后遗症!
当初周睿东从萧正楠那里顺利的拿到了十万元的高额贷款,相应的萧正楠无意之中获悉王金喜利用职务之便大
量偷盗宫中的藏品,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下家,无法脱手。萧正楠得知这一重大消息,立即奔赴天津卫找到
顾怀恩商议此事,顾怀恩不负众望,夤夜托人准备了一艘英美烟草公司的货船泊在码头。于是,王金喜、萧正
楠、顾怀恩三人联手,通过陆路、海路等方式,将无数古玩字画、金石玉器、钟鼎犀尊等文物运往了海外,这
事后来被伊恩.阿比什的人上报给了情报处,这些列强为了鲸吞下这笔数目可观的财富,就在周睿东曾经就医
的普仁医院地下室里,由伊恩亲自执行了对萧正楠的极刑审问,萧正楠熬刑不住,终于成了痴痴呆呆的模样,
而周睿东一直被蒙在鼓里,最为讽刺的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
李凝秋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碾了几脚,抬头看向周睿东的眼神里竟是赤裸裸的仇恨:“你当初为什么告诉正
楠这事?别说你没想的太深!”他点着周睿东的胸口,冷哼道:“周老板,您是真正的商人,商人么,唯利是
图,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吧?”
在李凝秋的步步紧逼下,周睿东的唯有后退一步。
不能否认,他把消息透露给萧正楠正是出于一种以物易物的交换目的,可他的确想不到正是自己将萧正楠推进
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萧正楠活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面对李凝秋的质问,周睿东无言以对,只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又说他和旭初会帮着照顾萧正
楠。
可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李凝秋根本听不进去:
“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唱戏的怎么了,唱戏的也是人,也有心!”李凝秋握着拳头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膛,
发出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一生的誓言:
“你放心好了,等力闻去了天津,我就带着正楠去香港,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