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童配——Castro

卢海声深受感动地说：「我们以后天天都在一起，永不分离，其实我最大的心愿，不是待在上海！」

「那是什么？」

「我想回保定，去当过教戏师父，留在上海只是想多赚点钱，将来过些安稳的生活。你想去北方吗？」

「没有想不想，只要你去到那里，我就跟你去那里。」

李春福和卢海声说到这里，刚好走过寺里一个六角形的巧补钟楼，钟声正从楼里不停地传出，青铁造的钟声音雄浑悠扬。

李春福听着回荡的钟声，说：「我们回去吧！小桃和天涯都在等我们呢！」

「你不想进去敲钟吗？人家说寒山寺的铁钟必须敲三下，代表福禄寿的！」卢海声说。

「不用了，你看敲钟的人那么多，我们得排上半天，才能敲几下，省点时间回去陪天涯玩玩好了，而且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九十六章

于是二人调过头往回走，就看到一个小贩走近来，用上海话道：「侬好！两位契花生哇？阿拉的花生用大蒜炒过俄，契得蛮香格！老好咯！拿切切就晓得了！」

那小贩很年轻，长得不算瘦，脸是圆圆的，头上戴上一顶小帽，虽然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农村服，但是皮肤细嫩得不太像过农民，反为有点像城市里的人。

卢海声在上海住久了，一听就知道是上海话，于是也用上海话回道：「呒，谢谢侬！」

「侬是卢海声哇？我勒上海看过侬格戏。」那小贩居然认得卢海声是在上海唱戏的。

「好，谢谢侬！」卢海声在上海早就习惯这种扬名之后的日子，却没想到在苏州也遇见戏迷，他应了那小贩之后，然后便和李春福一同离开巧补钟楼。

卢海声回头看了那小贩一眼，说：「你不觉得那人很奇怪吗？蒜不能算是素，怎么会在寺里卖这种东西？在苏州也该说苏州话，怎么会说上海话呢？他似乎知道我会说上海话的样子。」

「你不说，我也没注意，还以为他在讲苏州话呢！说不定他是上海人！」

当时上海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从各省市到上海找工作的人，数以万计，大家都是一窝蜂拥往大城市，可是从上海向其他城市的人，却少之又少，所以卢海声就觉得很怀疑，再加上在寺院里卖蒜炒花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令人废解。

「咱们赶快回去吧！」卢海声催促道。

苏州就在太湖旁，古城区里水道纵横交错，大街小巷都是依河而建，好些地方都是三面临河，一面临街，形成特殊的小桥、流水、人家境象，李春福和阮小桃的住处就在这个诗一般的地方。

快到黄昏的时候，李春福和卢海声便回到家，房子是一幢两层高的苏州式房子，阮天涯刚好睡着，阮小桃正为小宝贝缝新衣服。

「你在为天涯缝衣服？」卢海声说。

全神贯注在做缝纫的阮小桃，没注意到李春福和卢海声已俏俏地回来，说：「你们回来得早，寒山寺好玩吗？」

「漂亮极了！里面的寺堂、钟楼都雄伟得很。」李春福回道。

「要是我还没有当别人的妈妈，一定会跟你们去的！说不定比你们玩得更忘形。」阮小桃说。

第九十七章

「哈哈，你这副爱玩的德性一直都没改过，就是当了妈妈之后，也是改不了！」李春福说。

「小桃，咱们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卢海声说。

「说吧！你是我俩母子的救命恩人，我们又没有学问，一切都依你的，不用说什么商量不商量的。」阮小桃说。

李春福忽然坐到阮小桃的旁边，拿起阮小桃手上的小衣服说：「我和大哥想到上海住，你跟我们一块去吧！」

「我想你们两个住在上海的郊区，这样子就不容易被顾家发现，而且大家也比较近，至少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可以互相有照应。」卢海声补充道。

「你们去那里，我们俩母子就跟到那里去，什么时候要动身？」阮小桃说。

「我有个很熟的朋友住在上海的市郊，你们可以先住那儿，然后咱们再慢慢找地方，你们说怎么样？」

「我们是这几天就去了吗？」阮小桃问。

李春福和卢海声一同点了一下头。

「那我得赶紧为小天涯准备衣服什么的！」阮小桃说。

「我也去帮忙！」李春福兴奋地嚷着。

李春福既想长伴卢海声，也舍不得离开阮小桃这个从小认识的红颜知己，如今可以四人同行，正是心中所愿，于是难掩兴奋莫名的心情。

到了第二天李春福和卢海声到外面的市集买食物，准备明天四人一同乘火车往上海去，二人刚好满载而归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的住处黑烟四起，红红的火光如毒蛇的舌头一样，从门前的窗户不断地吐出来。

一个小子如箭一般，从房子后的小巷冲向前街，然后把手上的一根火把往二楼的窗户一丢，一道白烟又从二楼的寝室袅袅升起。

「有人放火，」卢海声大喊：「别走……」

李春福和卢海声都把手上的东西都丢在地上，一同追那放火的小子，卢海声很快便追上去，然后向上一踊，一招扫堂腿就踢在那小子的后脑上，卢海声还未落地，那小子已经昏倒在地上。

第九十八章

「怎么会是他？」卢海声看看那小子的脸，原来就是在寒山寺那个卖花生的小贩，正有许多疑问的时候，李春福站在失火的房子前叫喊着。

「你快来吧！小桃和天涯都在二楼的寝室中，我们赶快进出救人吧！」李春福看着从二楼寝室冒出来的黑烟，被浓烟熏得迷迷糊糊的阮小桃已经伏在二楼的窗前。

「糟糕，」卢海声道：「你在这儿等着，让我进去救他们。」

李春福还未说什么，卢海声已经从前门冲进了火场。

「我也要去！」李春福边喊，边走进房子里，完全无惧红红的烈火。

那时候正值夏季，炎热的天气令火势更一发不可收舍，李春福一走近房子，风就带着黑烟扑过来，令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李春福逼不得已地退了出来，奔到旁边的水道，把全身淋湿，拈了一块布条，泡在水里，按在鼻口上，向房子再次走去。

这次他终于闯进屋子内，黑烟分成两路，一路沿着一楼的楼顶直往大门飘去，另一路从通往楼梯直上二楼，李春福便伏在地上很快地爬上二楼，那时卢海声已经把伏在窗前的阮小桃背在肩膀上。

「你上来干嘛？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下去吧！这里很危险的！」卢海声说。

「小桃是我的好朋友，你叫我怎可以不来？有见到小天涯吗？」李春福说。

「没见到，在楼上吗？这样吧！你把小桃背下去，我在楼上找！」

李春福看着炽热的火光，心里不敢担心起来，卢海声热得全身是汗，他把手上的湿布递给卢海声，然后便背起阮小桃，匆匆忙忙地离开，他直奔到水边。

外面和房子里简直有天壤之别，房子里有如人间炼狱般，李春福用水擦在阮小桃的脸上，不一会阮小桃便清醒过来。

「小桃，天涯在哪里？我们找不到他！」李春福焦急地问。

「他在一楼后厅的板椅上。」阮小桃回道。

「你在这里等，我进去告诉大哥，很快就回来！」

李春福完全忘记了危险，再闯火海，这时候火顺着风势和房子的建筑，都集中在二楼，一楼的烟火稍为减退，可是烧焦的味道却非常剌鼻。

「大哥，赶快下来吧！天涯在一楼呢！」李春福不停地大声叫着。

第九十九只

过了一会才听到卢海声说：「我在这里！」

原来卢海声在二楼搜不到阮天涯，便往一楼搜去，李春福再进房子的时候，卢海声已经快搜到后厅了！

李春福看着满脸炭灰的卢海声，说：「你的衣服都烧焦了！」

「别说了！咱们快去找天涯吧！」

「小桃说他在后厅呢！」

于是二人匆匆地往后厅，果然阮天涯就躺在板凳上，身上丝毫无损，只是脸上都熏黑了，一双眼眸看着李春福和卢海声。

李春福正要抱起阮天涯的时候，「轰」的一声，屋顶被烧得垮下来，李春福赶紧抱起阮天涯，往旁边一闪，躲开了丢下来的木材、瓦片，他再回头一看，卢海声却被一根木梁压在身上，再加上屋顶的一堆木材料卡在木梁上，只露出头来，就是孔武有力的卢海声，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动弹不得。

「大哥，我拉你出来！」李春福说罢，把手上的阮天涯放在地上，然后伸出双手使劲地拉卢海声，可是木材料实在压得很紧，卢海声完全深陷在里面。

「你跟天涯先走吧！我自己管着，这里太危险了，房子随时都会塌下来！」卢海声说。

李春福犹豫了一会，卢海声又叫道：「你去吧！别管我了！」

「我先出去，待会再回来救你！」

李春福就抱起阮天涯一口气冲了出去，直奔到街上，阮小桃早站在房子焦急地等待。

阮小桃接过李春福手上的小宝贝，高兴得流出眼泪说：「大哥呢？」

「他被压住了，我要进去救他！」李春福说罢，又冲进房子内。

这时候二楼烧得更厉害，屋顶、楼板纷纷塌下来，阮小桃也再没有看到李春福和卢海声踏出过苏州的这幢房子。

第一百章

温暖的阳光渐渐地照在屋顶上，阮方伟和赵娜细心地聆听着阮小桃靡靡道来的前尘往事，真相的背后却原来隐藏着一个令人拍案惊奇的故事。

「奶奶，是谁放的火？」阮方伟问。

「我们本来就不认识那个人，跟他无仇无怨，我想了一整天都想不懂，不过大哥踢在那人身上的一腿，也让他昏了三天，城里的人就把他关起来，等他醒了之后，审了又审、问了又问，原来是顾乐那个贼干的好事，后来柳班主见到大哥没回上海，也来了苏州。我们两个人连同警察一块赶到上海去，才把他关起来，买凶杀人，那个时候都是死罪……」阮小桃说到这里似乎又想起那天的情景，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孙媳面前向来刚强的她，不禁悲从中来流下点点泪。

「婆婆，你也累了！吃午饭的时间也到了，我去煮饭，我们改天再说，好吗？」赵娜说。

阮小桃点了点头。

「方伟留在这里陪奶奶吧！」赵娜对阮方伟说完，就退了出寝室。

阮方伟便走到阮天涯膝前，阮小桃自然地抱起孙儿在怀里，嘴巴又哼唱一段京戏，想着、憔悴着。

第二天阮小桃一家和几个忤工一同把阮天涯送到附近的山上葬了。

她看着阮天涯长埋在黄土下，心里又勾起蔡春喜、卢海声、李春福的回忆，目送一个个最亲爱的人远去，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就只有自己最明白。

在阮小桃的生命里已经有太多的不幸，可是她依然坚持，没有自怨自艾，蔡春喜的死对她来说，尤如刀割一样。然而，她对李春福和卢海声的离开，却存在一种童话般的幻想。

阮小桃看着蓝天，又再回忆起李春福和卢海声的容貌。

李春福冒着危险，冲进了火场，直跑到卢海声的身边，这一刻的李春福已不在生乎死，红红烈火、熏黑的浓烟、火山地狱般的温度都阻挠不了他去接近卢海声，他决定要是死，就和最爱的人死在一起，来生再会；万一能幸运地活下去，就和卢海声共渡此后的每刻每分，永不分开，直到沧海可枯，坚石可烂。

第一百零一章

卢海声依然被压在木梁之下，脸上的炭灰更厚，屋顶和外墙都因为塌下来，让外面的风可以送到后厅，所以卢海声不至于马上闷死在烈火浓烟之中，可是也因为风吹进来，变成二楼的火越烧越烈，白色的灰、黑色的炭、红色的火屑随着风，像雪花一样洒落在塌陷的后厅。

「春福，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卢海声用从来没有的语气呼喊道。

李春福跪在卢海声前说：「不，我不走！不能救你出去，我也死在这里好了！」

「别傻了，孩子！生死有命，趁现在还能出去，你就走吧！我困在这里那么久，也死不了，你就到外面等我，好不好？」

「你不是说过我们以后天天都在一起，永不分离吗？我是不会走的！」李春福坚定地说。

「……」

「那木梁没压痛你吗？」李春福又问。

「不，我没事！全身都好好的，只是压得太重了，动不了身，看来是没办法的了！」卢海声也不禁绝望起来。

「我把东西搬开，你就可以逃出来了！」

「东西都那么重，你是搬不动的了！你就走吧！」

「大哥，你难道不明白吗？没有你，我活下去还有意思吗？」李春福只想和卢海声死在一起。

刚毅的卢海声也忍不住流下英雄泪来，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看见最喜欢的人，为自己而死，实在有痛不欲生的感觉。

「既然是这样，你就留下来陪陪我吧！」卢海声说这番的时候显得悲凉非常，他既没李春福的办法，也害怕再见不到他，心里矛盾得很，说：「我真的很想再摸一下你的脸，可是我全身都被压住，看来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跪在地上的李春福就如一只小猫儿一样，把脸靠在卢海声的脸上，说：「大哥，我们又在一起了！」

「是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卢海声已经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一双眼睛看着李春福，眼神流露出无限的爱意。

李春福没显出一丝哀愁，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完全没受那炼狱般的温度影响，说：「牛郎、织女又在一起了！」

第一百零二章

卢海声彷佛也受到他的感染，道：「不，我不是说过咱们是天童吗？是天上的童子！以后我们都会在一起。我唱了一辈子的戏，现在才发现原来躺在这里也是挺舒服的，至少可以好好地看着你。」

李春福和卢海声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下，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细细地度过人生的最后，不会有人相信，两个人可以在一个烈焰焚烧的屋子，可以卿卿我我，甜言蜜语一番。

烟、火、热都阻碍不了他们在一起的那种向心力。两人靠在一起，看着二楼的烈焰，橘红色的火像魔鬼的手一样，摧毁着屋顶，又似是巨龙的嘴巴吞噬房子上的每块瓦片、每块木板。

「轰」的一声，前厅屋顶的木材和瓦片，又被火烧得塌下来，火海里立时露出一片蓝天。

「你看蓝色的天空多漂亮！」卢海声说。

「跟乌宁的天空一样的蓝，真是想念在那里的日子，那时候春喜也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我们也很快可以见到他了。」李春福说。

「嗯！春福，你怕死吗？」

「本来是有点怕，不过现在不太怕了！」

「为什么？」

「因为可以跟你死在一块，假如我们被烧成灰土，我们的身体就永远都融合在一齐，你的灰土中有我，我的灰土中有你。」

「说得太好了！」卢海声赞道。

二人靠在一块，躺卧在地板上，渐渐被高温熏得迷糊起来，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

「大哥，其实你除了京戏以外，会唱别的曲子吗？」李春福问。

「你是要考大哥了！」卢海声咳了一下，道：「有一首歌叫《毛毛雨》倒是常常听见，唱是真的不会唱，这次你要失望了！」

「不会失望，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失望。」

「春福。」

「大哥。」

两人互唤对方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了。

紧抱着阮天涯的阮小桃就站在房子外，无助地看着这无情的火焰，镇上的人也纷纷走出来救火。

那是一个晴朗的中午，耀眼的阳光令阮小桃几乎张不开眼睛，她开始感到一种眩晕，突然一道银白色的光，从云霄中直射到房子上，就像是炮弹一样，从天上打在地上，然后整幢房子便垮下来。

阮小桃看到此情此景，再也忍不住哭出来。

阮小桃送别了儿子阮天涯之后，便和赵娜、阮方伟回到家里，她坐在客厅里痴痴地看着阮天涯的灵位。

不知愁苦的阮方伟走到阮小桃坐前，说：「奶奶，你还未讲完恩公的故事，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被天上的神仙接走了。」阮小桃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有人放火烧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