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留意到刑夜的神色,苍岚漫不经心拿出匕首擦干,顺手也插在旁边的地上。火花爆裂,映出阵阵炙热,他一边烘去身上的寒意,顾着烤在火边的鱼,忽然听见刑夜低声道,“属下失职……”
声音尽是懊悔,苍岚闻言转头,见刑夜自责,揉了揉眉心,慢慢措词道,“只是那么一会,不要紧……而且水下还没有水上冷。”
这话自是说得轻描淡写,刑夜却知道苍岚最受不得冷,如此严寒,河水必定冻得彻骨……
他心头一紧,低头不再做声,许久,苍岚将烤熟的鱼递到手中,才勉强抛开脑中转动的念头。一眼之下,发现手里的鱼打理得非常干净,不禁愣住。
“味道如何?”
察觉刑夜又在出神,苍岚没话找话,这人却一口没吃就慎而重之地点了下头,他挑了挑眉,也懒得再问。
没油没盐,味道能怎么样——刚下了结论,又见刑夜危襟正坐,细细咀嚼,吃得很分外认真,忍不住凑了上去,就着对方的手尝了一口……
“……”
总算明白什么叫‘食不知味’,苍岚神色古怪地把鱼咽了下去,几乎被鱼刺卡住。
刑夜被苍岚的举动搞得一阵紧张,末了,他居然如此反应,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主上……?”
苍岚看了对方一眼,没说什么,默默将鱼上的小刺挑出,又递了过去。
刑夜本想违心拒绝,僵持片刻,苍岚毫无缩手的意图,只得接了过来。
但凡王公贵族,就算不是养尊处优,也会严循尊卑之别,只要身边的人还有一口气,就断不能自降身份去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更何况是堂堂一国之君。
刑夜早习惯了上下尊卑,不管处境如何,他都遵从这个规则,从来不曾怠慢,即使有了昨晚那样关系,他仍告诉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但……
刑夜无声地抿紧唇,眼中跳动着闪烁,好半天,才慢慢吃了起来。
那神情,说不出煎熬还是快乐多一点,苍岚真怀疑如果这不是一尾鱼,自己一转身,对方就会将之收起藏好……
这样的执拗真让他有些无奈。
还有同样固执于此的沈昊哲……
苍岚自己就是善于利用对手弱点的人,当然明白赫连昱牙要从这上面拿捏沈昊哲可说是轻而易举。
如今一耽误,不能及时赶回去,怕真的会出乱子……
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越来越浓,苍岚望了眼外面茫茫的雪幕,眉间的川字更深了几分。
好容易吃完,刑夜目光投向依旧沉默着得苍岚,很快从那微蹙的眉头看出,对方在为难着什么。
……是什么?
他竭力思索,蓦地记起,眼下两人虽暂无危险,不过苍岚之前那般赶路,定是晅国要出大事,甚至是刻不容缓的情形。
想到这里,刑夜顾不得腿上的疼痛,站起身来,“主上,我们上路吧……”
冷不丁听到这句,苍岚愕然转头,只见刑夜脸上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表情,腿上的伤口却往外渗着殷红。他眼中怒意攒动,少顷,又敛了下去,“现在风雪正大,贸然赶路出了意外反而得不偿失。”
拉住对方的手腕,半强迫地让人坐到自己身前,环过无比僵硬的身体,将腿上的伤口重新上好药,他挑眉轻笑道,“你现在可是我的了,别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
刑夜感到苍岚的体温微凉,自己的背后却要烧起来一样发烫,他好几次见银发男人这般抱着熠岩,别说希望怀里的人换做自己,便是羡慕的念头也要马上打消……
他生怕惊醒这美梦,一动也不敢动,忽然觉得将头枕在自己肩上的苍岚气息一滞,伸手摸向旁边的匕首。
刑夜马上警觉有人在山洞附近,他按剑在手,外面的人已飞身扑了进来——
“冷夜!”
冷昼口气又惊又喜,目光掠过刑夜包裹伤口的布条,又停在苍岚身上。
看清两人的姿势,他的神情要多难看就有难看,忍了又忍,跪倒道,“皇上,属下不力,让那贼人逃了。”
昨夜他眼见得手之时,听到后面异动,忙弃了追杀‘行冢’。匆匆赶回,还是丢了两人行踪,冒雨找了大半夜,总算凭着他过人的耳目之便,找到了人。
此刻他满腹的忧急消失,随即有些恼火起两人这般亲昵来,看了眼刑夜,翕动嘴唇道,“不过贼人虽然狡诈,有刑侍卫护驾,应该是无妨。”
这话阴阳怪气的,苍岚哪里听不出,冷昼一向不喜欢他们有超过主从的关系,却不敢冲皇帝发火,于是变着法子去挑刑夜的刺,讽刺他护卫不力。
刑夜自然不会出声辩驳,苍岚心中暗叹,搓了搓眉角,不温不火地接道,“那是自然,若等你回来,朕怕是尸首都凉了。”
这下引火上身,罪名可不小,冷昼一听苍岚的话,背上冷汗直冒,只得俯首道,“属下疏忽,请皇上恕罪。”
说完,回味出苍岚回护刑夜,有意压自己,又心不甘情不愿腹诽苍岚色令智昏,还要随着什么仁王去京国,如今可好,被那白眼狼纵着手下来追杀。
苍岚只当没看见冷昼变化万千的神色,这人典型目空一切的大少爷,自以为很明白如何才是对人好,总爱插手刑夜的事。却又处处与刑夜比,若真的超过他了,必定闹别扭……话说回来,这倒倒也是十足的武林世家做派。
青岭自是不知被人背地里骂做了白眼狼。
他这几年学得最多就是步步为营静待时机,若不是商家始终不知他在京国的势力,绝不会放心将他扶上京王的位置。
商家派来‘护送’自己回京国的商剡仗着武功高强,跋扈无理,他身上的淤青便是两人争执时留下。不过这些算不得什么,他都可以忍耐,不仅没有与之翻脸,反而加倍地示弱,让寥落雪去与此人周旋,借此避开监视,方便调遣属下。
商剡找苍岚麻烦,他自然知道,但为这些小事暴露苍岚身份反而因小失大,所以他也选择暂且按下。不料苍岚折返后,商剡也不见人影,他虽然觉得苍岚自能应对,到底关心则乱,暗中派了人尾随。
几日过去,派去的人仍未有消息回传,青岭开始不安起来,若不是经过几年的磨砺,他早就不顾一切折回去找人了。
他端坐几前,凝视着书简久久不曾一动。
寥落雪看在眼中,猜出他魂不守舍,轻声道,“殿下在担心回京后的局面?”
“……一切有商当家的,何须我担心。”
青岭闻言已收摄心神,淡淡答道。
在京国的布置并未告知寥落雪,倒不是怀疑对方对他的心意,而是他看的出,寥落雪对苍岚暗存怨怼。
他本有心疏远对方,但寥落雪的美色,对他却是帮助不小。要达成目的,他可以利用任何人,当然包括寥落雪,是以,无痕公子便这么不清不楚地留在了身边。
看出青岭不想多说,寥落雪眼中一黯,转瞬又笑道,“殿下这番事成就再不用看太子那恶心的嘴脸。”
青岭确实觉得太子恶心,除此之外,便是厌憎,和所谓的兄弟完全无法联系到一起。因为太子是京王所有的儿子中,最像父亲的一个!
太子是不能留,但却不能自己动手,若发难也要等商羽动手之后,否则,就会被天下人诟病——军队在商家手中,自己能把握的,就是民望和朝中大臣的支持,断不能轻易失去。
青岭心念转动,面上却没带出分毫,温声道,“他虽不仁,我却不能同他一般。”
寥落雪对青岭疏离而放任的态度虽习以为常,但也有几分怨怅,不禁道,“殿下对晅国皇帝也是这般想法?”
话一出口,青岭清澈的双眸突地一寒,待寥落雪确认,却只能看见他一脸平和温润。
青岭笑而不答,寥落雪更不知从何下手,一时只有车轱辘声响个不停。
两人又复各有心思,无言相对,许久,马车外有人策马接近,经过窗边时,又低又疾的声音传入车中,“殿下,商剡回来了,好像受伤不轻。”
派出没回来,商剡却回来了?
这消息只叫青岭又惊又急,他握紧双拳,强自按捺下去找商剡的冲动,神色不变地静待发展。
又过一阵,果见寥落雪借故下了马车。
寥落雪也不避嫌,径直去了商剡的马车,见对方像是逃回来的狼狈样,已明白了八分,暗骂商剡无能,口中道,“他们从大人手下逃了?”
商剡正窝着一肚子火,被他这么一提,马上有了发泄的借口,恼怒地道,“你不是说那三人是晅国皇帝安插在叶青岭身边的奸细?!为何个个武功都如此之高?!”
寥落雪早预着苍岚没那么容易对付,他只是不愿放过任何机会,听商剡质疑,却不愿揭穿苍岚身份,连累到青岭,一笑道,“若不是大晅的奸细,哪里来那么高的武功?”
商剡哼了一声,还是觉得自己吃亏的,嘲讽道,“要拿他们的人头换你一晚,你的身子可真金贵。”
寥落雪神色微变,他知道商剡好大喜功,听说是大晅奸细就想揽下这功劳,还一箭双雕,让自己陪一晚罢了。
他恼恨商剡,反而笑靥如花,上前款款道,“大人若不嫌弃,奴现在伺候你又何妨?”
这是看准商剡伤得不轻,不可能做什么。
然而,寥落雪若知道这番说话会原封不动传到青岭耳中,怕说的时候就不能如此深情,如此流利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地牢
看守地牢的狱吏是个大麻子,脸上数不清的坑坑洼洼,他唯一让人有点印象的,也就那么一张麻子脸,可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他手下送走的达官显贵比脸上的麻子少不了多少。
麻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打沈昊哲进大牢那刻,便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主。
当然,在他这里的不好对付,和别人是有出入的。简单说来,就是难开金口的犟脾气,因为他麻子在地牢呆这么些年,最拿手的绝活,就是让犯人招供。
不知是第几次把沈昊哲从水里捞上来,麻子有些犯难了,按上面的意思,是不能留下外伤,那就是很多皮肉之苦的刑罚都用不上。不见外伤把人往死里招待的手段倒不少,可却不敢用,大将军一天没画押,这事就得悬一天,万一真弄出反而好歹来而大将军又翻身了,那第一个遭殃的,绝对是麻子,可能还会捎上他九族!
麻子自顾打着小算盘,新进来的狱卒可就不明白了,这沈昊哲口硬得紧,再这样一个字不吐,他们这帮小角色的麻烦就大了,他瞅着冻得嘴唇发青的沈昊哲,见对方理也不理自己,啐了口唾沫,道,“相爷可是限期要他招供,怎么让他出来了?”
麻子脑子里也转了好几个弯,这人已经在水牢里呆了几天了,大冷的天,再折腾下去,非弄出人命不可……他砸了砸嘴,道,“这都浸了好些天,先让他回去牢房,我们不是侩子手,万一他要是站不住,淹死在那大笼子里面,你我一样脱不了干系。”
看牢房的‘前辈’都吱声了,剩下的狱卒也有了计较。想想也是这个理,挨一顿排头甚至丢了差事,都好卷到上头的明争暗斗里,遂一对眼,带沈昊哲回了地牢。
地牢门侧的绞索‘当啷当啷’响起,何敬一下就自地上蹦了起来,他只当是狱吏换班,扯着嗓子叫道,“你们把大将军弄到哪里去了?你们敢乱来,我……我一定会禀告皇上!”
他这么说着,自己都觉得气短。
从沈昊哲被带出牢房,何敬就一直在闹腾,奈何那些狱卒早司空见惯,似乎也没打算提他逼供,任结实的木栏被踹得‘咚咚’响,各自该做什么做什么,压根不理他。
何敬正骂骂咧咧,忽然发现沈昊哲被带了进来,面目发青,混不似个活人,当下脸色一变。
“大将军!”
他掰着木栏大喊,却见沈昊哲毫无声息,囚衣湿淋淋像是都要结上冰渣,惊得声音都走了调,“你们把大将军怎么了?你们敢妄杀朝廷命官?!”
何敬征战沙场的武将,此时急怒之下,声音中带出的杀伐之气到底不是寻常官员能比的。
几个狱卒都是一震,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转头辩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入了地牢都是阶下囚,哪里来的朝廷命官?”
“你……!”
何敬气得不轻,吼道,“大将军是被冤枉的!”
那狱卒还要说什么,麻子却站出来道,“进来的人可大半都说是被冤枉的,小人这是奉命行事,何大人你可不能怪小的。”
说着打了个揖,走了,几个狱吏立刻跟着悄没声闪了个精光。
何敬一向不擅长同这些油头打交道,想过去看看情形都是不能,还待忍一口气,将人喊回来,只听对面的声音传到,“这样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若是战场上,你还能带兵吗?”
“大将军!你可吓坏我了……”
那边的沈昊哲说话虽然虚弱,却与平时一般沉稳,何敬委屈地长出了口气,瞥见地上的水痕,又道,“他们竟敢带你去水牢,这么冷的天……”
眼下开了春,北方的天气还是很冷,夜里都可以结上冰凌子,折腾时间长了,就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沈昊哲坐起身,背靠着墙壁,不等何敬啰嗦完,打断道,“可有将消息送出?”
“有,今天才有人递了消息进来。”
何敬连忙转过话,顿了顿,道,“皇上许是还没回来……”
“……昊瑾呢?”
“……已派人暗中留意赫连昱牙左近的人,但……”
从这垂头丧气的语气就知道结果,沈昊哲没再说什么,何敬更加不安,不过他倒不是担心沈昊瑾,而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皇帝一点音信都没,难道真的这么大个晅国都撒手不管了?
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何敬自顾嘀咕着,牢门处又有了动静,他只道是买通的狱卒进来透个气,举目望去,两眼瞬间充血。
从石阶上缓缓走下一人,地牢的火把更让其一头红发格外的艳丽,不是赫连昱牙又是谁?
“赫连昱牙!你还敢来这里!”
随着何敬的怒喝,赫连昱牙冷笑了声,看也不看他,道,“我想来便来,你能如何?丧家之犬,还能咬我一口不成?”
“你这红毛贼……!”
可以的话,何敬还真想上去咬这个红发男人两口,他张口欲骂,沈昊哲已出声道,“你来做什么?”
口气很平静,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只怕会以为是大将军的故友来探监。
何敬骂声立止,赫连昱牙眯了眯红眸,从信封里抹出张文书,随手抖了开来,“你想知道你家那哑巴被我关在哪里吧。”
赫连昱牙口中的哑巴,自然是沈昊瑾,他这么说,就是承认冯彦晟的指控——沈昊瑾真的是被他抓走的!
沈昊哲闻言抬头,目光似电,凌厉得浑然不似刚刚从水牢放出来的人!
他心头却是万念翻涌,沈昊瑾落在赫连手上,会落得什么下场?那是他的血亲!有个万一,自己该不该讨回个公道?!若是对赫连昱牙动手,那苍岚……
沈昊哲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拳头关节发白,他眼也不眨地看着赫连昱牙,强大的气势让一旁的何敬不自觉地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