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双冰凉的手从她嘴上移了开。
等到鼻端的浓重的血腥味消散,她才醒悟是自己杯弓蛇影,才想起要愤怒,“你是谁?!敢如此无礼!”
今晚被商家阴了一记,险些在自己地头丧命,就够令她痛苦的了,接下来还被手下如此冒犯!
听到行冢门主失控的怒斥,苍岚根本不想不理会,看着搜寻的军队已消失在视野中,他径自转过身,就着河水抹着一手一脸的血迹。
熠岩微一犹豫,看了看苍岚染黑的银发,也没揭穿他的身份,弯腰摸到了苍岚身边,低声道,“……你……受伤……了?”
一路杀过来,这个人一直护着自己,他不可能毫无感觉。
见熠岩吞吞吐吐的样子,苍岚轻笑一声,停下手上的动作,还没说话,行冢门主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不回本座的话?”
她平时对死士颐指意使惯了,不要说是护主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就算是要属下白白送死,也不过一句话而已!
现在,这两个人竟然无视自己,这可是对她高高在上的自尊可是不小的刺激,足够粉碎她从容的伪装。
苍岚当然不会为行冢门主丢了面子买单,头也没回一下。
倒是一旁的熠岩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垂眼道,“门主,此地不是追究这些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对本座说话了?”
粗暴地打断熠岩的话,行冢门主显然恼羞成怒,她霍地起身,似乎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确如熠岩所说,深吸了口气,然后努力压着声音道,“不过你说得也对,他们一旦看清河中飘走的只是浮木,必定马上折回,你二人需得有一人现身引开他们。”
完全没想过两人有拒绝的权利,她说着,视线定在苍岚身上,意思再明白不过。
苍岚本来还想当做没听见,察觉熠岩有自愿请缨的意图,他不得不先阻止对方,“就在这里等。”
“可……”
熠岩翕动嘴唇,有些不忍拒绝银发皇帝的关心,他也说不清是被对方锲而不舍打动,还是门主的态度让他感觉到了落差。
门主的做事方式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在这个陌生的皇帝身边,他有时会产生错觉,似乎门主以前不是这样,反而更像眼前笑容不变的人。
苍岚哪知熠岩因何面露挣扎之色,眯了眯眼,又勾唇道,“别忘了我们有约在先,救出她,你就是我的了。”
这半真半假的戏谑倒提醒了熠岩,他立刻回神道,“……我们尚未脱离危险。”
“快了。”
苍岚淡淡道,漫不经心的口气让熠岩噎住的同时,心头也是一松。
让熠岩安心的话,在行冢门主耳中,却有如惊雷。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指使的人是谁!
“你是大晅皇帝!?”
其实不必多此一问,她早觉得这人太过扎眼,早从那种危险的感觉得到答案。
她之所以没有认定对方是大晅皇帝,是因为万万想不到堂堂一个皇帝会亲入虎穴,只为了带回一个奴隶将军!
这哪里是一个上位者的举动,简直是荒谬!
可大晅皇帝一点也不像愚蠢至此的人,远处突如其来的打斗声也在陈述这个事实,接应皇帝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他一定做了周全的安排。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熠岩对他来说,比她估计的还要重要。
原来以为自己已经物尽其用,竟还是看走了眼。
行冢门主觉得难以理解,但更多的是惊喜。
女人面纱后的眼睛从惊恐到贪婪,苍岚回身,冷眼将这变化收进眼底,差点克制不住杀人的冲动。
不用多么费力去想,就能看出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他脸色难看地扣住熠岩的手,“是时候了,走吧。”
“什么?”
熠岩也看到行冢门主的神情,正觉难解,对苍岚的反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不过接下来门主的命令让他霎时恍然,“熠岩!将他拿下!”
惯于服从行冢门主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一动,对上银眸中似曾相识平和,不禁又顿住。
同以往每一次交手一样,他知道对方并不打算反击……!
熠岩不能不承认之前一直强压在心底的意愿,他一点也想对苍岚动手。
特别是面前的笑容慢慢扩大,炫目又温暖恍若日出辉光,会叫人不由自主跟着心情飞扬。
微光下勉强看清苍岚的脸,行冢门主瞪圆了一双美目。
苍岚在笑,谁都能看出他由衷的欢喜。
她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大晅皇帝真的很迷人,她相信,这种人刻意去亲近谁,没有几个人能抵得住。
熠岩显而易见的动摇就是证据。
惊艳的冲击褪去后,被冲散得恐惧瞬间窜了回来。
若熠岩倒戈相向,这张最大的王牌就会变成最大的阻碍!
惊怒愤恨在行冢门主眼中翻腾,她突然想起什么,狠厉的神色一闪而没,倾身上前拉住熠岩的衣袖,“熠岩,你为何不动手?”
急切的责问恰到好处地透着几分惶惶然,双眼中也满是期满和依赖,还隐隐蓄着水汽,好像她和满手血腥的行冢门主全无干系,只不过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纤弱女子,“他必不会放过我,你不会任由他伤害我,对不对?”
为苍岚辩驳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熠岩怔了怔,一时忘了回答,只呆看着行冢门主。
然而随着对方的贴近,一阵熟悉的甜腻味道扑面而来,似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却又不同,他待要细想,便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头痛。
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熠岩不由得皱紧了眉,又听行冢门主幽幽道,“熠岩,你是不是怨我了……”
女人说着,抬手捧住熠岩的脸。
熠岩迟疑了一下,还是忍着莫名的不适,没有躲开。
行冢门主似乎一无所觉,她纤手轻搭在熠岩脸上,眼睛却飘向苍岚。
两人视线相接的一瞬,苍岚瞳孔收缩,从对方眼中的算计警觉到什么,本能将熠岩往后拉。
就在此刻,那女人变了调的呼喝直刺耳膜,狂热而尖厉,“熠岩!动手!”
苍岚心头一突,只见熠岩的身体一震,顺势撞了过来!
骨头断裂的轻响清晰可闻,他应声晃了晃,刚接住熠岩,就被扼住喉咙猛地按进水里。
“熠……”
河水漫过熠岩腕上的铁枷,将他的声音一并淹没在水中。
铁枷深深卡在颈项上,喉头渗出的铁锈味转瞬被冰冷的河水冲淡,巨大的力量压在肋骨断裂处,疼痛好像钻进了五脏六腑。
熠岩一点没有留手,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苍岚用尽全力想扯开熠岩,但他发力一向借助速度,以现在的姿势,要挣脱对方的压制几乎不可能——只有攻击——熠岩好像失去知觉一般,普通的关节技对他毫无作用,再加大力道恐怕会生生扭断他的手腕……
同熠岩角力的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苍岚渐渐开始无法思考,他一点点掰开熠岩的手,就快挣出水面时,腹侧传来一阵剧痛!
那女人狠狠一脚直接踹在伤处,痛的他眼前一黑,河水狂涌入气管,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熠岩不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手不是自己,他明明想放开苍岚,但怎么也不听使唤。
一刻,两刻……没入水中的头发晕开了墨色,将那悲伤看着自己的银眸遮蔽模糊,如同鲜血般浓稠而不祥。
他越来越不安,就像在梦魇之中,极力想醒来,身体却不受控制。
终于,抓着自己手松了开,无力地垂了下去……
不行!
他猛地松手,几乎同时,耳边传来一声欣喜若狂的命令,“可以了,捞起来。”
熠岩迅速将苍岚从水里拉了起来。
污黑的汁液顺着银发往下滴,在脸上拉出一道道黑纹,看起来就像没有生命的破碎傀儡。
他梦游般让苍岚侧身,吐出灌进去的河水。
随着他的动作,一件冷冰冰的物件从一动不动的男人身上滑下来。
那是半截匕首,就收在对方怀里,伸触手可及……
熠岩呆呆盯着地上的断刃,体内某个地方无端地绞痛,那疼痛几乎要涌出眼眶。
“还活着吧?”
行冢门主凑过来,探了探苍岚的鼻息,按捺不住的狂喜之色,“带上他,我们从另一边走。”
抹出钥匙将熠岩的铁枷打开,对方动也不动,行冢门主这才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惊疑不定地打量一会,摸出个小瓶凑到熠岩鼻端,又加重语气道,“带他走。”
蓝眸愈发浑浊无神,熠岩闻言,手上青筋跳动,可仍旧没动。
行冢门主见状柳眉倒竖,正要有所动作,身后的树林中突然窜出一行人来,惊得她连连倒退,待看清为首的人,方长舒了一口气。
“门主,不知何人将商家引了开,属下带援兵一路前来都无人拦截……”
那人刚上前跪倒,行冢门主已扬手截断道,“离开这里再说。”
她回头,还未说话,只见褐发男人站起身,动作僵硬地抱起了大晅皇帝。
熠岩低着头,视线一直停留在苍岚脸上,脑中一片混沌,似乎有什么片段不断闪过,但稍微细想就头痛欲裂。
不能放开怀里的人——这成了唯一清晰的念头,他紧紧抱着苍岚,木然跟着行冢门主一步步消失在黑暗中。
身后,打斗声越来越大,又过了好一阵,总算到了他们所在的河边。
完全超出计划之外,沈昊哲带人将山谷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最后在河边的草丛里找到一颗罕见的红宝石。
这确实是他要找的,但绝不止于此!
水边搏斗的痕迹在告诉沈昊哲,他们来的太迟了。或者他一开始就不该被那个男人说服,不管熠岩将军是不是只有对方能带回来,都不该冒这个险。
“至少他还活着。”
青岭赶到时早日上三竿,他语气尚算平稳,可惜那青白的脸阴暗得叫人脊背发凉。
他一定会将行冢这根毒蔓铲除,连同它能攀附的势力一起……
行冢同商家翻脸,投靠太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那他就给她来个釜底抽薪!
太子打了个哆嗦,有股凉意从脚跟一路爬上后颈,因为宿醉而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一大半。
十一皇子衣不蔽体,白渗渗的尸体都有点发硬了,两只眼珠子突出眼眶,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他的亲弟弟,堂堂京国王族的皇子,竟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太子府,他眼皮子底下。
这绝对是警告,叶青林那厮在报复昨日的事!
“一定是他!是叶青岭!”
太子大吼,在空荡荡的房里格外突兀,他霍地转身,提着剑挨个审视着门口跪着的人,一大群人皆是噤若寒蝉。
发生了这样事,他觉得每个人都很可疑,好像已经看到自己睡在床上,这帮进进出出的人,会冒出一个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就像对付十一皇子这样悄无声息!
那个一直都被自己踩在脚下、淤泥一样的野种,竟然成长到可以随便取了自己性命?!
太子看了又看,却怎么也挑不出不同的一个人。
他忽然发现,自己才是最不同的一个。
磨得咯咯响的牙齿不慢慢不受控制碰撞起来,暴怒之后,太子的惊慌可想而知,“去叫右相廉安来!”
作为拥立太子的人,廉安很头痛,自儿子廉冲口中得知太子名目张胆去羞辱仁王,反被仁王以私通母妃开始。
老天显然一点也不眷顾他,第二天一大早,听说十一皇子暴毙,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而现在,他简直认为太子是一头蠢驴!
太子府出了那种事,太子不去见王上,大张旗鼓的找自己上门作甚?!
尽管廉安以前很满意太子的愚蠢,也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了。
不过他想退已经太晚了,软硬兼施的太子府家丁也不给他这个机会。
廉安忐忑不安地到了太子府,太子一句话,他更是认定对方已经疯了,“本王要提前动手!”
廉安吓得脚下一软,急忙环顾左右的侍从,额上冷汗津津,“殿下……何出此言?!”
“叶青岭那小杂种……”
太子焦躁地踱着步,火烧火燎地道,“你立刻安排,本王要赶在他前面!”
“太子殿下……”
当着如此多人面谈论这些,廉安恨不得将太子敲昏了过去,好在对方还有所顾忌,抬手挥退了众人,“本王等不了了!准备好人马,老东西一咽气,你们马上处置叶青岭!”
第一百三十八章:宫变
花香,浓郁得像泥潭。
苍岚差点透不过气来,他竭力睁开眼,繁复艳丽的彼岸花映入眼帘,一朵刻在穹顶上的圆形花纹。
花纹当然不会发出这么浓烈的花香。
转动视线,围着石顶上的彼岸花,一圈石柱整齐排列落于地面,满是美轮美奂的雕花,刚好环在苍岚身下的圆形毛毯边缘。极大极厚的毛毯色彩斑斓,和屋顶浑然一体,就像只硕大精致的鸟笼放在石室中央。
一丈见方的石室烟雾缭绕,唯一看似入口的拱门垂着厚厚的紫红幔帐。两粒夜明珠分嵌左右,在镂空的雕花后面发着蓝色幽光,映得四面墙上色泽鲜艳的纹刻华美而妖异。
作为一间囚室,这里无疑称得上豪华。
不过除了角落里小巧的熏香炉,房间里再无他物。
确认那味道是镂空的薰香炉里袅袅散开,苍岚闭了闭眼,掀开缎被翻身欲起,脚上随即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
足有三指粗的铁链扣住脚踝,锁在房间的石柱上,他能活动的范围不足五尺,自然也够不到那一头的熏香。
身上除了锦被,就只有薄薄的里衣,肋下裹着的布条隐约可见,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发现这异常,苍岚皱紧了眉扶着昏沉的头,微一沉吟,抓起枕头一抛,盖住了熏香,然后起身,沿着石柱缓缓移动,重新检视着石室。
还没觉得呛人的香味有所减淡,一个人环佩当啷地走了进来。
“陛下可还中意妾身准备的住所?”
娇媚酥软的女声,除了行冢门主,不会是别人。
苍岚回头,看了眼门口步姿妙曼、脸罩面纱的女人,一言不发。
行冢门主本来还在笑,被大晅皇帝淡然一瞥,忽然有点笑不出来。
他就那么静静站在屋中央,有一丝不耐,更多的是不屑。
冰冷的肤色,冰冷的发,冰冷的眼,在幽暗的石室中寂静而张扬,周围厚重的色彩似乎都被压了下去,变成他的领域!
这居高临下的气势似乎是天生的,但行冢门主却的的确确有种压迫感——和接近笼子里的野兽极其相似的感觉,只要进入对方的攻击范围,自己就会变成被扑食的一方——她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小心地停在铁索长度之外。
按照她的推断,之前下的药该发挥作用了,可对方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
没打算理会女人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苍岚暗中辨认岩石的肌理,大约推断是到了某处山脉中后,便自顾闭目坐了下来。
一边的女人傻站着,看起来像极了战战兢兢伺候着的下人。
过了好一会,行冢门主总算明白不可能得到回应,可她几时被人这么忽视过?仅凭出众的相貌也不可能!这激愤倒为她得问话平添了胆气,“晅帝,你别忘了……!”
不过她刚出口,见到银发皇帝微抬眼脸,冷冷的嘲讽目光,不由得一窒,狠话卡在了喉咙。
怎会如此?这个人哪来这么凌厉的气势,明明应该神志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