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夜就着前冲之势挥出一剑,将冷昼逼退一步,迅捷地仄身转向,化作一道黑影闪出了帐门。
“你要上哪里去找?!”
冷昼反手,哪还抓得到刑夜,大急低喝道,“就算临薛人有解药,他们处心积虑设好局,怎可能随便让人拿到?!何况正两军交战……!”
后面的话没说完,冷昼已知道根本是徒费口舌。
刑夜头也不回地翻上马,很快消失在营门,他看了眼陷入昏迷中的苍岚,咬了咬牙,纵身追去。
几个军医早拥上前,一见苍岚腿上的发黑伤处,都是骇然失色,金针汤药一并,围着矮塌忙前忙后。
雷貄不时察看外面的战况,几次进出大帐,眼瞅着军医焦头烂额折腾半响,苍岚仍不醒转反应,更急团团转。
战场的厮杀还在继续,临薛军围着营寨前的防线一直猛攻,沈昊哲与赫连昱牙被截断在战场另一头,磔单更还在敌阵中心,根本无法撤回,何况他拿不准是否该指示撤兵,“陛下到底怎么样了?为何不见醒转?!”
医官们面面相觑,直到雷貄面沉似水,才有人上前嚅嗫道,“……卑职无能,罪该万死,只能暂且延缓皇上体内的蛇毒发作,此蛇毒甚为罕见,乃临薛密林中特有……”
“我理它是何处来的毒蛇!我要你们解毒!”
雷貄差点没七窍生烟,被他一喝,军医个个麻袋般扑倒在地,战战兢兢地禀道,“若无解药,恐怕只有生在临薛的……唐……唐拓……能解……”
“要你说这废话!”
雷貄心头升起疑云,唐拓如此快自杀身亡,难道只是个巧合?
他念头方动,青岭抬头,四顾众人后,缓缓从怀中拿出个令牌道,“沈大将军回来之前,谁也不能离开大帐,任何人不得泄露半点此间情形。”
明白青岭封锁消息,是要稳住军心,却没料到对方身上会有苍岚的令牌,雷貄一怔,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陛下最后说了什么?可是……有人作乱?”
青岭转动视线,看了眼雷貄,“他想死。”
他声音平淡,面色如常,若不是紧抓在苍岚腕上的手不能控制地发抖,任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激动,“他早在等待结束性命的时候。”
雷貄张口结舌,愣了好一阵,才摇头道,“你胡说什么,陛下不是会求死的人,绝不可能是自戕,他是被临薛人暗算。大晅强盛犹胜从前,所向披靡,天下之物予取予求,为何要……”
他絮絮叨叨的话,青岭听在耳中,只笑道,“若非如此,谁又能这么轻易伤他。”
苍岚的变化,雷貄并非一无所觉,心中却难以接受,正想找出什么话辩驳,青岭忽然道,“他叫我回去京国。”
低笑声渐止,青岭垂眼,嘴角笑带着一丝宽慰,最后,他还是念及他的,“他已认定自己会死,失去他的庇护,我留在晅国早不保夕,所以要我离开。”
雷貄一动,显然有话要说,青岭好像已知道他想说什么,低声道,“我不会走,世上再无浩轩苍岚,回去京国又如何……”
嗓音嘶哑而清冽,说不出的苦涩,说不出沉静,更有说不出的决绝,“没人希望我出生,哪里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没有他,我早已心死。”
“你……”
雷貄无语凝噎,他听得出,说苍岚想寻死的人,其实自己才真的想随之而去。而且,话里的决意不是一时的冲动,更像经过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
他不由得也出生窒息之感,心乱如麻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阵阵痛哭之声,好像成百上千的人在远处放声呼嚎。
雷貄心头一惊,只道攻向临薛统帅的大将出了什么岔子,忙走出军帐,“发生了什么事,为何……”
“是辛达将军!他们把她的……把她……分成数段,挂在大旗上……!”
回答的兵士哽咽着,激愤得两眼布满血丝,这样的暴行足以激起每一个男人的血性,更不用说辛达手下的并州兵。
雷貄呆了呆,远眺见并州将士玩命地朝着临薛的大旗猛扑,扭曲了脸暴喝道,“我X他祖宗!”
这些并州士卒是他一手带出,临薛军诱杀的,可是他的心血!
临薛军的调度随着腾烟的数量和位置不断变化,防守最严密的中军帐前,赫连昱牙一刀砍倒临薛的帅旗,敌军的阵型一乱,他终于有空回望身后的战场。
只一眼就让他又急又怒——
苍岚的旗帜虽撤回中军大帐,磔单所部却直往战场最中心冲杀,焦州庞泽、昌黎州革朔索性躲在圆阵中一动不动,晅军可说各自为阵,一盘散沙,毫无进退配合可言!
赫连昱牙知道,可能是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形!
他大喝一声,趁着敌人混乱之际,直接纵马飞跃,扑向层层盾甲后的临薛主帅。
奔马落下,重重砸在临薛护卫组成的人墙中,赫连昱牙早弃马腾空,连人带枪撞在那临薛主帅身上!
乌黑的枪身贯穿敌将身体,血花四溅,伴着骨骼断裂的声响,从对方的胸口后背喷出!素有‘红虎’之称的赫连昱牙,勇武不屈是他的标识,但从出生起,他都没有如此搏命过!
四下里,战场突地静了一静,欢呼声轰然而起!
割下敌军大将的首级,临薛中军很快乱作一团,赫连昱牙却无丝毫喜色,顾不得号令晅军击溃敌兵,抢了战马折回,遇到上前助阵的沈昊哲,厉声道,“苍岚的布局近乎万全,就临薛军从后面偷袭,也不应散乱至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昊哲不答,他无法回答,晅军的散乱只有一个解释。
“……这是剧毒,无法可解……”
“再说一次看看?!”
与此同时,雷貄的吼声就差没掀翻军帐。苍岚没有任何好转迹象,几个军医汗出如浆,他们也不愿犯大忌说皇帝只能等死,但又哪里敢说自己能治得了。
这些雷貄何尝不知,他只是急得想杀人!
临薛统帅阵亡的信号传到,本应撤退的临薛军并没有退去,好像无头苍蝇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临薛军曾攻下沄口后屠城,无情侵略过别人的民族,在被侵略时也许更为不屈不挠,因为他们深知被人主宰的残酷,对他们来说,这一仗不仅关系自身,更关系家中的父老。
这种意志,让临薛和晅国处于两败俱伤的局面。
就像陷入一盘死局,他深信苍岚可解,可对方回应他的却只有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雷大人,熠岩将军的胞弟库克扎大人求见!”
雷貄正火烧火燎,听见这声传报也未多想,直到库克扎将拽着的小瓶拿到青岭跟前,“解药,我从泽塔玛尔那里抢来的。”
青岭很快醒悟过来,侍卫口中伤了苍岚的‘鬼族’是泽塔玛尔,“此人狡诈……”
他紧握着苍岚的手,几乎快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又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但在场的人并不傻,谁不明白他的意思——这药也许并不是解药!
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这药也许会顷刻要了皇帝的性命,谁敢下这个决定?
雷貄当然也有顾忌,他咬牙,还没出声,青岭已将药一饮而尽,俯身渡入苍岚口中。
人人都是一惊,随即暗自松了口气,引颈静待结果,就连青岭将皇帝抱在怀中,也没人阻拦。
库克扎满身血污,看到这一幕,低下头,摸着身旁白狼的头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时间流失,帐外的军报不知传来多少次,苍岚依旧没有动静。
绝望,慢慢侵蚀着被点燃的一点希望,大帐之中一片死寂。
榻上躺着的,是能让浩轩王朝走向极盛的君王,眼看纵横天下,再无大晅之敌,竟这样功败垂成!
这惨烈的一战将毫无意义,剩下的,只有战场上无数的枯骨,和连绵的青山水泽。
生命如此渺小,让这里横尸万里的九五之尊,也如此不堪一击!
第一百一十一章:存亡
“浩轩苍岚!辛达是相信你才死的!他们都是因为你才死的!他们相信你不死就会赢得胜利,你就算从地狱爬上来,都要活下去!”
雷貄突然大吼,在场人吓得呆若木鸡,不知这雷大人发什么疯,竟对着皇帝又吼又叫!好半天,他们才想起上前,将雷貄拉开,“雷大人……!皇上驾前,你怎敢……!”
只有青岭明白,雷貄只是被灭顶的绝望憋得透不过气。
这一点,苍岚也不难理解。
耳边的声音吵个不停,无数的纠葛纷至沓来,让他无法放下,就要得到安宁之时,却感到嘴里又苦又涩。
有人强迫他将那东西喝了下去,许久,麻木的指尖开始恢复,他想再静一静,但环住他的人似乎用了全身气力,勒得他发痛,清楚听见雷貄咆哮,他勉强送出声音,“……敢直呼朕的名姓……你好大的胆……子……”
“苍岚……!”
从梦魇里挣脱,回到冰冷持续的现实——整整一年,时刻缠绕他的噩梦终于不再是噩梦,而是现实,无法逃避也无法遗忘的现实。
眼中映入的人激动得泫然欲泣,苍岚合上眼,好一阵,才低声道,“放心吧,我死不了。”
上次听到这话,恍如昨天,青岭看着苍岚地支起身,面无表情的样子却和以前完全不同,他两眼发胀,一个字也说不出。
失去深驻心中的人,将灵魂最柔软的地方剜出一个洞他不能想象苍岚的痛苦,就像不敢想象失去苍岚后的自己。
这个男人的伤痛一生都无法愈合,可不论如何,对方没有被亡灵带走。
“皇上,就算服下解药,蛇毒的所创也要几日方能痊愈……”
“皇上……请保重龙体,卧榻休息……!”
苍岚动作迟缓地下榻,候在一旁的军医立刻拥上前,他抬手止住众人啰嗦,推开青岭的搀扶,慢慢直起背,“雷貄,你随我出阵。”
既然活下来,就不能在失败中死去,这不仅是给追随他的人,更是给他自己的约束。
还想劝谏的人都哑然失声,这是命令,没有辩驳的余地!
“大将军!是皇上的旌旗!皇上从营门出来了!”
正随着沈昊哲往回冲杀的何敬忽地大叫,声音兴奋莫名,从后面阵型大乱开始,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号角声起,大队人马冲出扎在高处的大营,苍岚的旗帜展动。分明是为了让战场的人看得更清楚,排开的阵型中央只有寥寥数人,一袭白色战袍昭然其中。
同样喜出望外的,还有赫连昱牙,虽然看不清数里外那人的面目,但他可以肯定那是苍岚无疑,“他没事……!”
因为随着那人的大旗号令,战场上的人马开始变阵,缓缓集合在一起。
“冷夜!是皇上!他醒了!”
相对赫连昱牙,横穿战场,正往着临薛大帐疾驰的冷昼更看得清楚。刑夜闻言望去,微一失神,差点被流矢射中。
冷昼见状,更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可好,白白杀到这里,还不如等在皇帝身边,他尚知你心系于他!如此不得要领,就算比别人辛苦百倍,也是徒劳,你还是趁早和他断了……”
“身为护卫,你的话最好别让人听到!”
被冷昼的念叨激怒,刑夜星眸带煞,勒转马头道,“保护主上的安危,难道只是做给谁看?!”
冷昼一噎,还要反驳,忽听那端有人放声高呼,“得大晅皇帝首级者,封万户侯!”
呼声很快传开来,引得乱作一团的临薛军纷纷掉头。
刑夜心中狂跳,再不理会冷昼,打马往回奔去。
临薛的士兵开始往着苍岚的方向流动,他们和大晅皇帝的军队短兵相接,不足两刻,晅军便节节败退。这更让临薛军振奋,就连临薛的将领也渐渐觉得,这是个不能落于他人之后的机会,越来越多的人往着苍岚的旗帜涌上。
不多时,战局竟忽然扭转,临薛的大军化为一股洪流,直逼苍岚而去!
沈昊哲发现局势不妙,但他也收到苍岚的信号,瞥见赫连昱牙那边阵型一变,就要冲去截杀临薛大军,他急令军队变阵,堵在对方前面。
不出一刻,便见红发男人暴跳如雷地策马奔来,“让你的手下让开!不然我一起杀掉!”
“陛下要我们尾随临薛大军,”
沈昊哲也是面色不善,他何尝不想杀回去,他甚至有些羡慕赫连昱牙的任意妄为,只可惜,这样的事,他永远学不会,“若是被你打乱部署,陪进手下将士的性命,你要如何交代?真要陛下为你担当?!”
“苍岚在你心中还比不上你手下的士兵?”
赫连昱牙目光连闪,就差没喷出火来,一字字道,“辛达和磔单的军队死伤严重,再难形成夹击之势,之前的棋局已废,他现身诱敌,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我知道!”
一声断喝,惊得何敬一个哆嗦,赫连昱牙愣了愣,就连沈昊哲也被自己的失态吓了一跳,他停了片刻,才沉声道,“陛下正将临薛军往山岭中带去,你该记得我们来时的地形吧?”
雷貄还记得,往后退出五里,便是一处峡谷。
不过,要把这支大军引入深谷谈何容易,临薛军来势凶猛,晅军不时把后背留给敌人,且战且退,伤亡也是不少,佯装的溃逃几乎要演变成真正的溃败。
特别是苍岚,蛇毒侵蚀的身体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恢复,每一个动作都很吃力,护卫中只有宓柯的武艺尚可,在箭矢如蝗的战场,自然是险象环生。
好在周遭的士卒都以为他在演戏,临薛军也因此追得更紧。
一个时辰过去,两军到底来到峡谷入口,晅军四散而去,随着苍岚带领的小队人马退入进入峡谷,临薛军中已有将领传令停止追击。
青岭站在山头,望着下面的临薛军接近,一个时辰内可以布下的陷阱可说粗糙之极,却足以改变千万人的命运——只要他们进入峡谷。
若要临薛军追击,必须付出代价。
苍岚放慢速度,示意宓柯让到一旁,将自己暴露在敌军的弓箭射程内,就在此时,他听见刑夜的声音,“主上!”
苍岚回头,愕然发现刑夜正从临薛军中杀出,从疾驰的马背上提气纵身,腾空而来,所有射向自己的羽箭瞬间被那道黑影挡住!
“你……!”
箭支追到的瞬间,苍岚反手,一把搂过对方,却根本稳不住身形,两人一起直接从马上摔下!
“皇上……!”
“陛下……”
雷貄与宓柯失声惊呼,正要回头去救,已看见两人仍挂在马鞍旁,苍岚一手抓住马鞍,受伤的腿竟是直接固定在马镫上。
刑夜勾住马颈翻身上马,见苍岚脸色发白,后背竟插着数支羽箭!
临薛士卒立刻轰然而上,掌控他们的,不再是军中大将,而是面前苍岚的坐骑!
他们追逐着即将到手的胜利,哪里知道正在追逐着死神,狂喜和激动让他们对前方的陷阱浑然不觉。
大地震动,马蹄带起的轰鸣在峡谷回荡,突然,这声音被更巨大的声响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