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昱半天还回不过神,委屈道:“你情我愿的事,圣意难测……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他明明还亲我脖子了呢……”
碗儿恨不能扑上去撕碎他那张嘴,只能胡乱拉扯这口无遮拦的呆子肩上垂的头发:“姑爹爹!碗儿求你了!别乱说了成么?先和朱大人走一趟罢!皇上那儿,我尽量给你求求情……千万千万记住,别在牢里闹事逞强,用刑的时候给人塞点手软,说说好话,不然吃苦的是你自己,嗯?”
临走了抹下腕上两个玛瑙的镯子在衣摆下推给宋昱。
……
陈放死后,事态变化的比预料之中来的更快。怀瑾公子一夜之间权倾魏国,被任命为骁骑将军,官拜一品,与当朝宰相平起平坐,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鸾沉把攻打北魏提上日程,打算找来詹育韬筹备风雨欲来的战事,顺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免得背上不义之战的恶名。怎料詹将军还没进宫,又快马加鞭送来边境急报。
詹育韬一脚踏进宫门,见到皇上已经在等他了,连忙叩拜道:“陛下!”
鸾沉随手吧急报丢在案上,扶住老将,冷笑道:“朕正愁着怎么让你们去制造祸端,好顺理成章的把战火挑起来。北魏那帮呆子倒好,自己放火烧了幽州城几家农户的房子来闹事——新上任的董怀瑾倒是会体恤朕的苦心……”
詹育韬听了也是圩出一口气:“恳请陛下尽快草拟战书,臣这几日便去做好最后的准备。”
鸾沉点点头:“估计也就在十日之内开战。即使我们按兵不动,北魏也定不会闲着了。”
詹育韬:“臣明白。”
鸾沉:“这一仗生死攸关,你可想好怎么打?”
詹育韬道:“接下战书,臣会以最快的速度派遣一批老弱病残作为先头部队,让北魏首战告捷。”
鸾沉闻言嘴角扩出一丝笑纹,却没张口说话。
詹育韬继续说道:“怀瑾公子夜郎自大,心高气傲。遇到这种战况,必定会择乘胜追击这一条路。皇上您看这里。”
桌上铺展着一张灰黄色的羊皮卷,图上密密麻麻勾出小子和线条,詹育韬食指在某处勾勒出一条线,那里正是隶属周国疆土,与北魏接壤的幽州。
鸾沉:“幽州?”
詹育韬:“正是。这幽州地形独特,由两国交界处向大周疆土内部,成口袋型收拢,我们打算利用这一特点出奇制胜。只要董怀瑾进了这口袋口,这仗也就赢了不止一半。”
鸾沉道:“将军这战术想的不仅细腻,还透着阴险的味道……”看来不像是你思考问题的套路。
詹育韬回道:“陛下圣明,这法子自然不是微臣想出来的,是微臣麾下一个少年进言献策。”
鸾沉淡淡道:“是么。”
詹育韬停顿片刻,叹口气:“那人姓宋,字子期,单名昱。”
凤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詹育韬实在不明白,这宋昱之前还好好的,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一关就是大半个月,既不受审不杀头,也没有丝毫放出来的迹象。
天色灰蒙蒙的,鸾沉正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门外踢踢踏踏进来一个人,手里捧着一盅燕窝粥,言笑晏晏道:“呵呵……陛下。”
鸾沉道:“放那儿罢。刚用了晚膳,哪有胃口?”
碗儿把金镶玉的小碗搁在一边,有殷勤的凑上来给他磨墨。
鸾沉瞧他一眼:“行了行了,什么时候变这么贤良淑德?要不要镇找个江南第一才子给你当驸马?有话直说!”
碗儿听了,放下手里的墨和砚台,转到案几正前面拢了裙摆跪下:“皇上,您知道碗儿要说什么的,死牢那地方,可是一般人呆的了的?碗儿也是念他对皇上忠心耿耿,真真死在牢里,也太可惜了些。”
鸾沉头也不抬道:“真是难为你了,在朕面前乱晃大半个月,最终是将想说的话说出口了,舒服罢?”
碗儿:“呵呵……奴婢不敢……”
鸾沉:“你还有不敢的么,在天牢私贿狱卒,连朕都要敬佩你的胆子。”
碗儿不说话,埋头悔过。
偌大的寝宫只有鸾沉翻阅奏折发出的哗哗声,碗儿见他翻的声音杂乱无章,晓得他也没看进去,就耐着性子跪在那数数玩儿。
但是显然比起耐心来,碗儿和自己的主子还真不在一个段位上,等她膝头发麻,两眼发青,数儿也记不清数到多少了的时候,鸾沉却越发悠然自得起来。
碗儿终于沉不住气,扶着烫金的梨花黒木桌案几边沿,把脑袋挤到鸾沉跟前,之间一堆奏折之上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面色沉稳的皇帝大笔一挥,于其上勾出个不规则的大圆,继而又在上落下几个凌乱的墨点。
碗儿道:“这是……得了麻风病的太傅大人?”
鸾沉:“故说,这不明摆着是芝麻酥饼吗?”
碗儿:“……皇上英明!”
鸾沉只管怡然自得的在纸上涂鸦,弄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去看看他罢,只要没死了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大周子民,列国最盛,信手拈来便是又一个宋昱。”
等碗儿走后,鸾沉更加心烦意乱,想起那日宋昱做的“犯上”之事,心里也不像之前那么愤恨难平,唯独剩下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这种心情才有些苗头,他就顿时觉得难以自处,也不知恼的是自己还是别人,胡乱批了两本折子,便起驾去了自己妃子的寝宫。
鸾沉年纪轻轻,不爱那种权当作秀的勤俭节省,不至于大兴土木,但是吃穿用度纳妃选秀,到从没委屈自己,只是后宫佳丽虽多对他而言上了心的一个没有。真要说得宠的女人,说来可笑,恐怕还没有谁敢和只做个女官的碗儿叫板。后宫妃嫔反而还要朝奴才手里塞好处,求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没料想到刚在贤妃娘娘的暖塌上坐稳,半杯酒水还没下肚,门边的侍卫就传话,说“女御大人求见”。
鸾沉一口水差点没呛在喉管里,顺着气让贤妃等人去侧室回避,只叫了碗儿一人进来。
碗儿神色幽怨,用一双凤眼斜瞥他,怀里兜了些东西,稍一做福身形不稳,姿态甚是滑稽。
鸾沉道:“你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碗儿低头不语,把那团东西一股脑摊在塌上。
鸾沉皱着眉头看,尽是些用狱中稻草编出来的昆虫,小鸟,甚至还有一只大大的凤凰,最后他拈起一只蚂蚱的长触须,说道:“倒是有闲情,估计这世上关在死牢里,还编些飞禽走兽的人,也是有他宋昱一个了罢?”
碗儿依旧板着一张脸:“是,他说编了送给皇上。”
鸾沉把挤的变了形的凤凰拨开,让那脏兮兮的东西掉在自己脚边:“可真丑。”
碗儿没接下去,只木木的跪在地上。
鸾沉见她欲言又止,微笑:“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碗儿抬起脸,理直气壮又满是责怪:“皇上说了宋昱没死就不要再提。”
鸾沉:“好像说过。”
碗儿道:“这回奴婢可难办了,现下死牢里闹了瘟疫,宋昱正发着烧,也算半个死人了。碗儿愁的很,不晓得是不是应该再等上几个时辰,直接带那呆子的尸骨来面见圣上!”
09.卤水豆腐
死牢里拿着瘟疫,几个太医奉旨伺候这金贵的小病人。一句“他要是死了,你全家老小一起进坟里陪葬”足见此人分量之重,然而既是如此之人,怎么又给打入死牢折腾的半死呢?实则令人费解。
十几个人围一个转,诊断下的谨小慎微,稍微咳嗽一声都要吓的人魂飞魄散,照顾的力度下的堪比皇族。因为还不能完全排除瘟疫病,宫里自然不能住,然而丢在一堆病人那里又成何体统?最后情急之下,把宫外废弃了有些年头的公主府拾掇干净给人搬进去安顿下来。
不一会儿宫里的女御大人又带了伶俐的宫女和珍稀药材,堵在院落门口,冷宫一样沉寂多年的公主,竟死灰复燃枯木逢春,人气兴旺起来。
宋昱迷迷瞪瞪看面前走来个人形状的东西,死命拉着人衣角,张口便道:“皇上您……您还怪我么?我是真喜欢您……打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白绸布裹得只露出两粒眼珠子的张太医惊魂未定,衣服下摆都没来得及捋,就着床榻边的木头踏板便死了命的磕头。双手只管捂住耳朵,拨浪鼓似的摇头,边摇边磕。也不知床上那病人哪里来的力气,手指头狠狠揪住衣角不放,套在外面的衣襟都立刻被扯的“刺啦”一声开了口子。
张太医正满脑子浆糊不知所措,那只手已经慢慢失了力道,苍白的垂落在床沿。
原来是烧坏了脑子,说胡话呢。
太医一后背都是冷汗。
门大开着,细碎的阳光从漆色斑驳的飞檐和纤尘不染的窗棂见洒落,尘埃跳跃其中。方才一场荒谬的闹剧,包括那样青涩狼狈的和惊心动魄的告白,全部被室外之人尽收眼底。
碗儿一手捞住匆匆出来的李太医一只雪白的袖子:“拿着朝廷的俸禄全是吃闲饭的吗?不是说症状看着不像瘟疫病,都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醒?”
李太医抖抖袖子跪下道:“回皇上、女御大人,宋大人似乎在牢里受了大刑,后背上现在没一块好肉,春时易感染,加上伤口错过了医治的最佳时机,伤了元气。纵然是年纪轻轻,体格健壮,怕也是折腾不住。
若不是常年在外征战,有些底子,恐怕……恐怕现在……”
那太医偷偷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九五之尊,压低声音继续道:“若是寻常人家的文弱公子,恐怕坟头都要长草了……”
碗儿听了心急,提起脚往太医身上踢:“皇上今儿都来了,如果看不到活蹦乱跳的宋昱,你们这帮奴才别指望能活着走出公主府!”
十米之遥。隔着乱糟糟的、里外忙活着的人:白绸布裹住的太医和粉色纱裙的宫女。鸾沉眼睛静静的在房内那人因高烧而潮红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喉咙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叹,眼睑低垂,最终一言不发,迈开步子走了。
宋昱在回宫之前还是在发高烧,鸾沉也不可能一直空守着,他还得回去。一摞一摞的奏折摊在那,北魏那边走漏的风声——怀瑾公子大练兵马,课税横增。看来是在做最后的准备。边境的扰民事件愈演愈烈,摆明了挑衅。大周的确是在等着北魏先下战书担下“不义”的恶名,但是兵马粮草之事却一定要赶在战火烧起之前做到万事俱备。
从公主府回来,鸾沉就没有主动去过问宋昱的病情,也没有继续下旨赐人赐药。一来碗儿那厮隔一会就要以送茶送水的名义进来把那人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句胡话都汇报的一清二楚,二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气恼相加,气自己不愿他死。那天的事也不全怪宋昱,酒醉之后的交欢,硬要说起来也是自己同意的。他恼的是那人的性子。
宋昱看似豪爽耿直、不拘一格,却恰好克住了鸾沉温吞阴冷的性子里磨人棱角的部分。鸾沉几番玩弄人心的手段,到了宋昱那里,竟如同尖刀扎进棉花里,落得个不痛不痒的效果,悄无声息的化解的干干净净。
到头来,反而拿刀子扎人的罪魁祸首自己手指铬的生疼。
那为何不愿他死,他鸾沉为何会应允一个克住他的人活在世上?
嘴上随口说着“周国民盛,信手拈来便又是一个宋昱”,但心里还是不免估摸,这一仗缺了宋昱,胜算要削减几分。
不过是舍不得一个人才罢。
第二天上了早朝,左丞相偕几个文官谏言增税之时,他挂念这件事,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从在牢里烧了个昏天黑地,到被一道圣旨赦免赐住公主府,宋昱只记得自己被人搬弄来搬弄去折腾了好久,在鬼门关大了个转才算保住一条小命。
外面的竹林常年没人打理,疯长一气,翠色的枝叶浓密茂盛的要伸进朱砂色的窗户里了,间或发出一点悉悉索索的声响。宋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床头床尾各一个层层叠叠紫纱宫服的少女,其中一个因为彻夜未眠,已经扛不住打起了瞌睡,脑门往绒帐上点。
另一个瞧见床上躺着的人醒了,半仰着身子揉眼睛。面颊微红,也不敢去看贵人那罗矜半露的锁骨,愣了半天神,推着另一个道:“宋大人醒了!快!去隔壁叫张太医来!我去找女御大人!”
不一会儿太医来认认真真把了脉,只对那个宫女嘱咐道:“宋大人身子尚且虚弱,不过已无大碍,需要修养调息……”
宋昱暴躁的打断:“皇上在么?”
张太医声音尖细缓慢的回道:“回大人,皇上在宫里,这会儿早朝呢!”
宋昱点点头又道:“那……那他来过吧?”
“陛下焚膏继晷、日理万机。哪有空来公主府闲逛。呆子你痴心妄想也要有个限度,笑死人了……”
俩人循声望去,笑盈盈一张脸,可不正是碗儿。
宋昱跳下床来,赤着脚就跑到她面前:“碗儿姑娘不也是公务繁忙,还不是来闲逛了?”
碗儿鄙视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呐,陛下口谕,死了的话次你口上好的棺木!”
宋昱:“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骗人?别胡诌啦,我知道皇上来看我了,我一不小心还把他衣服扯坏了。”
太医忍不住插嘴:“大人扯破的……似乎是老臣的袖子呢。”
三人对视片刻,室内只剩从外院传来的鸟鸣声,尴尬至极。
最终女御大人派头十足的轻挥衣袖道:“刘太医,您先去休息吧。”
两个宫女和太医做了一幅,掩门出去,只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碗儿轻咳一声,幽幽道:“陛下生在帝王家,是先帝的第七个儿子。自小万千宠爱着长大,感情上的事不免比起常人心高气傲。一般就是剖了热乎乎的心奉上,怕也是入不了他的眼。你也……未免太心急了。”
宋昱想说,我在家里也是宠大的,但到嘴边就变成恭顺的:“是,宋昱太鲁莽了。”
碗儿坐在床榻对面的竹椅上,蜷着虾米一样娇小的五短身材,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宋昱的表情:“陛下如今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你是真心喜欢他,但不会甘愿区了一身才气,留在他身边只做个男宠吧,以后留下以色侍君的骂名,也不好听呵……”
宋昱正色道:“身前生后,是人怎样看,宋昱又怎么会在意呢。不过为天子分忧解难,也是分内之事。我只是……希望他偶尔正眼看看我……”
碗儿像等这句话已久,微微一笑,道:“想陛下对你刮目相看,很简单。如今北魏扰民,晋安勾结邻邦,陛下每日食不知味,寝眠难安。你只要为陛下打江山,定边关,这样就行了嘛!”
那人听了,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发愣。碗儿拍拍裙子,样子是打算走人:“最后想想,还是告诉你罢。陛下确实是来过了,哦还有,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宋昱:“?”
碗儿套在宋昱耳朵边偷偷道:“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在宋昱听来,那声音铜铃般清脆,瞬间就消失在明媚的晨曦中,美的简直难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