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芸鸿一时间过于惊诧,竟忘了开口辩驳。
他虽不至于过分强调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吧,可那一年的情缘哪是说断就能轻易断掉的呢?启芸鸿生性淡泊追求自由,他不喜欢宫闱的压抑也不喜欢江湖的纷争;到头来想想,他在落霞谷度过的那段日子才是他最最快乐的时光。只是那时的他主要的心思都放在组建暗影宫上了,多余下来的时光也被用来摸排扰乱天宇教了,他人虽身在山谷心却早已飞过了九霄云外,成日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地没来得及享受那难得的静谧。现在想要后悔,却早已错过了那份年华。
再度开口是医绝老者的语气已经较之前软了许多,他说。
“我已决计将我的衣钵传承下去了,从今之后,我便已不再是悬壶济世归隐世外的天医绝了。只是一个曾经提导过你两句的江湖老者而已了。从今以后,我就只是路颢,只为自己活的路颢。”
天医绝要想卸任就必须找到自己的继承人,这是历代医神的规则。
但事实上真正的天医绝却并非真如传言中的悬壶济世。天医绝确实能医死人活白骨,但并不是任人都能见到他们指尖的银针。天医绝素来避世而居,世人大多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即便是有朝一日寻到了他的踪迹,时机不对情缘不到他也只会见死不救。
启芸鸿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
“倒是你,”路颢微微一顿,向一旁启浩承瞟了一眼,“别忘了,你可是跟常人不同……”
启芸鸿眼底一黯,“他只是我的侄子。”
“是吗?那你所作的一切可不只是一个长辈的付出啊。”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启浩承本就在一旁侧耳倾听,到了此处不由得心里一惊。这才想到自己对启芸鸿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明明是自己想要努力去爱他,却总是在受他的照顾。那个人到底曾经经历过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是不是曾经受过重伤以致到现在还有软肋留下。
才发现自己所谓的竟是如此的不合格。
所以启浩承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都沉闷着,想着应该怎样去全面彻底地了解面前这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片刻不能忘的人,都没有留意到路颢是在何时吃饱喝足拍拍屁股走人的。等他再注意到的时候,已是晚膳十分;饭桌上没有了那张过分聒噪的嘴让启浩承被折磨了半日的耳朵暂时有些不大习惯。
“你的师父,我已经让他回去了。”
启浩承这才抬起头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天资聪颖但也并没有笨到让人嫌弃的地步,难道在他的眼中自己连卢啸野的徒弟都不配做吗?
“可是我真的很想学习剑法,如果你觉得我太笨,我可以更加努力一些的。”启浩承鼓起勇气来回绝他,如果失去了这个师傅自己就永远都不可能会有帮助他的能力了,更何况他希望的是能够并肩而立。
“卢啸野剑法一流,却不是个好师傅;况且他的招式急于求成过于狠戾,并不适合你来修行。”
“可是……”即便是狠戾,即便是阴险;能够保护好最最重要的人,也就足够了。
“你已经学会了最实用的剑法,打好了根基,也就足够了。”
不够的,这怎么可能足够呢?只是学过这么点聊以自保的剑法,要我怎样站在你的身旁呢?启浩承的心底在嘶吼,张开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现在的自己能有什么权利,什么立场向他提出要求呢?启浩承知道,自己是他的侄子,这一生都只能是他的侄子。自己连说爱的权利都没有。
知道启芸鸿再度开口,依旧是云淡风轻。
“如果你真想继续习剑,明日四更到枫林去。我教你。”
十一月的江湖,英雄大会的余韵还没能散尽;朝野之中却是另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启芸貉的矸州贪墨案罪行得以洗清,出任御礼司筹措新年事宜;大皇子启芸螭被迫请命离京领兵;太子启芸蛟牵出后宫淫乱案,被废软禁京郊行宫;五皇子启芸鹏被查出落井下石,三番五次想要暗杀启芸貉,被罚府中面壁思过白日,不得上朝。
这次的翻身仗打得太过完美,让朝中大臣都不由得有些措手不及。当然,所有的人心里相比都早已一清二楚,没有精密的陷阱部署,事情完全没可能行进得如此完美。
诸子夺嫡向来都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看来这一次,是时候换一个睿智牢靠一些的后台吧。虽然世人总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为好。
“皇兄今年可是把武功给荒废掉了。”启芸鸿收了手中的竹枝负手而立。
启芸貉冲他摆摆手,还没能从冲天的剑势中缓过神来。启芸鸿的招式以守为攻以退为进,不似别人的步步紧逼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武功日益精进,启芸貉心头的那种无力感也就愈发的明显。
结果侍从奉上的茶,只用了不到三成武功的启芸鸿面不改色心不跳。“才被皇帝老爹软禁几天,你的体力就大不如从前了?要是我的手下做事再不紧不慢一些,你是不是还能沦落到武功全废了啊。”
“我可不像你那么精力过剩,你皇兄我已经要老了。”启芸貉半自嘲着打哈哈。
“行了!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可不是特地来陪你开玩笑来的,上次跟你说起的那件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上次?”启芸貉的智商暂时还没归位,大脑空白着随口就问,“哪个上次?”
“就是乾龙节的时候我来你这蹭酒喝时问你的问题啊。你想不想做皇帝?”
5.乾坤变
“你想不想做皇帝?”
这种在街上会被友人当做痴心妄想,被路人当做大逆不道的话被启芸鸿以一种及其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仿佛这天下本就是他的一般。比聚仙楼的小二问客官想用点什么还要顺口。但事实确实如此,他是当今九五之尊最最疼爱的儿子,是内定的继承人,天下于他而言本就是唾手可得。
启芸貉不由得苦笑。
想不想做皇帝?谁能不想呢?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那不是光想想就能得到的,甚至于你就是拼搏了努力了浴血奋战了,还是看不到远方的曙光。我们有幸生在帝王家,还能有这么一种机会;我们同样不幸生在帝王家,到最后,就连仅有的最后一缕亲情都被如此这般地消磨殆尽了。
“你说呢?你觉得我想不想呢?你自己又是不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坐在世界的最高点呢?”
“好。”启芸鸿放下掌中的茶盏,“如果皇兄真是这么希望的,那我披荆斩棘肝脑涂地一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条件呢?你也知道,我们皇族的人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痛快!我就喜欢像皇兄这般从不拐弯抹角的!”启芸鸿拍了两下自己的手掌,“我的条件很简单,承儿。”
“承儿?”启芸貉明显一愣,他想过启芸鸿会向自己要任何的东西,权势也好自由也罢,就是从来没想到过会提到他,“不可能的,我们拼死拼活才能得到的皇位,我决不能有朝一日传给那个贱人的儿子。”
“皇兄说那个贱人?难道承儿不也是皇兄你的儿子吗?”
看启芸鸿难得正色道来,启芸貉一时竟哑口无言。
“况且我也不是想要给承儿讨你一个继承权,承儿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我希望皇兄即位之后能够把他过继给我,让他能够安心地来做我暗影宫的少宫主。”
启芸貉垂下了眼眸,不置可否。
“也好,希望你能够带他远离这道高墙,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我们本不应该这样活下去的,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该过的日子,可是生在这里身不由己。如果可以选择,真希望来生千万不要身在帝王家。
“好,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来替你解决。”
皇帝的龙体本就欠安,乾龙节后诸位皇子又争惹出许多事端来,气急攻心又恶化了病情,如今已是卧病在床。太子新废,大皇子又领兵在外,迎新守岁的礼宴就全由二皇子启芸貉和十二皇子启芸鸿负责主持了。
启芸鸿刚一回朝,朝中对二皇子的态度就明显淡了许多,再加上两人平日里行走颇近,大家都认定素来受宠的启芸鸿便是内定的储君,而一直活跃在朝堂的启芸貉不过是十二皇子离京之时的一个代言人罢了,现在正主回来了自然就没有再讨好附庸的必要了。只有启芸貉心里清楚,归远知道自己定是不惧明枪,而所有的暗箭都已被他默默地挡下。
这一年的新年过后,启芸鸿没有在远走江湖。
二月,皇帝在病榻之上赵高天地,十二皇子启芸鸿拜太子监国。
三月,青黄不接之际,江南疫病四起,二皇子启芸貉临危受命带太医院半数药师,救民于水火。
四月,胡兵再犯,大皇子启芸螭领兵败,失左臂。十二皇子领兵亲临,七日,率亲兵夜袭,掳其王酋;次日,破兵,追其百里大胜而归。
五月,疫病声歇,梅雨又起,药师纷纷还朝,二皇子开始着手治理江南水患。未半,初见成果,为庆乾龙节二皇子匆匆还朝。
六月,乾龙节之际,帝病危,某日,召启芸鸿塌旁促膝长谈至天明,未几,帝薨。
大丧其间,举国哀悼,天地素白,人们尽在悲恸中披麻戴孝。
“皇兄,半年前我们的约定还算数吗?”倾世风华一身素缟,举手投足却依如广袖白衫纵马归来。
“当然,你皇兄我那一次的约定没有作数过;倒是你,不是遗忘就是耍赖皮的。”
“那就好。皇兄还是希望自己来坐江山是吗?”
启芸貉没再开口,算是默认了。
“归远。”
启芸貉突然开口本欲离去的人只得转过头来。
“告诉承儿,他的父王不是真的恨他,只是到了那一天当初的爱有多深恨就会有多浓,我本无意迁怒于他人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希望将来……如果有一天他也沦陷到里面去的时候,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傻。”
“我会告诉他的。”但我是绝不会让他走到这一步的。
清风过处,离人无痕。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之后最最重要的典礼便是新帝的登基了。只是这一次天下人都背狠狠地撂了一道,先帝的遗诏居然是由十二皇子代书的,内容是传位于二皇子。
没有人想得到最后的赢家竟会是二皇子启芸貉,只是在这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全部的军政大权都已被启芸鸿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他没说出半个不字就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有了启芸鸿的支持,启芸貉的登基大典可谓是顺理成章,但事实却是旁人有所不知的血腥。稍有异动的大臣全部压入天牢,家眷也尽数被请到京郊行宫去“避暑”,本可能会有所动想的七皇子和八皇子早已被囚珞王府暗室,代他们接受封赏的只是假扮成他们的影卫。
赤色的华服威严光耀,金线腾起的飞龙寂静地宣告着着衣者的地位。再也不会有人欺压他嘲讽他了,因为他已是世界的至高点。这是启芸貉第一次笑得如此张扬,他终于将这个世界紧紧我在了自己的手上。那个人还能逃吗?她能逃多久,逃多远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还能躲到天涯海角不成吗?
宏伟的宫墙外,驻足着一辆朴素的青色马车。但没有人会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辆普通的马车,毕竟能够将车马在大典只是停在宫门口的人,地位绝不会是一般的显赫。
未时三刻,礼成,昭示新帝即位的金钟响起。
“走吧。”一只纤白的手掀开车帘,随即又迅速抽手落下。
天昭十四年六月,先帝驾崩,享年六十七岁,葬于怀陵,庙号“安”。
七月,新帝即位,改年号为瑾元。尊辰妃为皇太后,其子启芸鸿受封汝南亲王,摄政,官拜右丞,张便宜行事之权。
皇家亲情淡薄,你死我活的夺权之中失败者的下场会有多凄惨,世人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皇帝现在的行为就很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人认为当今圣上只是个傀儡皇帝,真正的幕后掌权者还是启芸鸿,只是没有人能够看懂他此行的目的。
剑花一挽,启芸鸿非常帅气地转身,“当下这套剑法你已经完全掌握了,明天就先休息吧,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从下个月起,我要开始教你飞羽剑。”
启浩承痴迷地看着那个身影,眼中完全没有一个习武者该有的兴奋。
天下人历尽艰辛都求之不得的飞羽剑谱,他都没有开口就可以到手了,而他的眼中却只记得关注那个教他剑法的人的一点一滴。
天下真的会存在这种人吗?完美地完全找不到任何的瑕疵。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又应该怎样子去追求呢?他就像是神创作的一件工艺品,没有人可以看得透,可是他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没有人知道。有时候启浩承甚至在想,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喜怒哀乐,他那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天下就摆在他的面前都无动于衷,他该不会真的连情绪都没有吧。可是一对上那个人的微笑,他又告诉自己,这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对事比较淡泊而已。就算是自欺欺人,他也认了,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步,都是喜欢给自己的爱情一个继续下去的借口和希望的。
启芸鸿一行人现在暂居的地点已经是西南的边境小镇了,所以当第二天清晨启浩承跟随启芸鸿一路策马向西的时候他是万分的不解。在这垂西小镇还要沿着山路一直向西,自己将要去见的那个人是隐匿在深山之间,还是干脆就是身在敌对的邻国?
启浩承没敢去问距自己不足三丈之遥的启芸鸿,他在害怕,害怕会被抛弃;害怕自己的问询会被当做是无知。而策马在前的启芸鸿却全然曲解了他的沉闷,他以为启浩承是嫌此行无聊,还故意加快了脚步;又觉得他是太过兴奋而紧张着,配合自己的神秘。
边关的岗哨替启浩承的忐忑作出了解答,虽然有了摄政王的令牌关卡形同虚设,可穿过边防的一瞬,启浩承的冷汗还是流了一身。
他不是害怕启芸鸿会与夷人合谋江山。一则他见过先皇真正的遗旨,那是给启芸鸿的传位诏书,启芸鸿若是真想要那江山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再则,即便是启芸鸿想要与夷人合谋,他也不会在乎,他的一生只要跟着启芸鸿去走,就满足了。
怕只怕那人是嫌自己烦了,把自己丢到异国他乡自生自灭,然后便一走了之。
启浩承早已认清了自己的渺小,他不怕利用,不怕背叛;怕只怕,再不相见……
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走过了多少的道路。知道启芸鸿停到一幢精致的吊脚楼前,下马向他回眸。
“进去吧,她一直很想见你。”
6.往时情
“你进去吧,她一直很想见你。”
清洌的声音响在耳畔,启浩承这才如梦方醒。怔怔地向着屋内迈进。
进去的路途很短,在这短短的几瞬之间,启浩承的脑海中一片昏花。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什么都没有在想,又似乎是想了太多整颗心都已撑不下。你说那个人是因为对自己好所以带自己来见里面的人呢,还是说因为曾经答应过屋内那人些什么才会对自己好的呢?应该是先前的某种约定吧,要不然他那么完美自己那么渺小,为什么能够得到这么多额外的照顾呢?那他们又约定了些什么呢,是不是他之前遇到什么麻烦了。也不知道麻烦解决了没有,希望自己还能有利用价值吧……
堂上一座青玉案,紫玉茶具淡雅地晶莹。案旁是一位清瘦的妇人,白绸覆眼却丝毫不阻碍她煮茶时举手投足的高雅。
除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启浩承看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却仍不敢小觑。慢慢地靠近,仍感觉不到她体内有内力的流动,但是江湖的水那么深,随时都有可能遇见世外高人,毕竟自己也感觉不到启芸鸿的内力,怕是面前这位妇人武功太过精深了。而且就连启芸鸿对她都是一副尊敬的样子,想必她绝非凡类,没准会是制毒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