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阁的动静不可谓不大,月寒棋和月诗音过来时,冷无痕感叹终于不用和这个人无言对望了。
再三确认凤珅没有做任何手脚之后,众人陷入迷惑。在这月国皇宫,还会有谁要对付凤莫呢?
第十五章:离开
脑海里是混沌的晕眩,分不清前后,或是左右任何方向。只觉得陷入一团没有温度的黑色泥沼,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全部坏掉,最可怕的是竟然没有挣脱的欲望。
不知这样委顿了多久,周身渐渐发冷,嘴里开始变得干涩。眼皮十分沉重,连眉头都似乎在下沉。双唇好像互相黏住,舌头想舔一舔用以湿润,却怎么也分不开。
有水,耳边听到水流的声音。细细的一缕,紧挨着耳朵,轻盈飞落,仿佛从石缝中跳出的山涧。随即,唇上冰冰凉凉,而且舒滑。凤莫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给自己喂水。
有那么一刻的清醒,只觉得很冷,非常冷,比那日在玲珑水榭突然褪去衣物还要冰冷。像是腊冬迎面吹来的朔风,带了寒冰瞬间冻住手脚,僵硬了血肉。
也许是那一口水让凤莫活了过来。他睁开眼,眼前仍是黑乎乎的一片,微微一动,感觉双手被吊在头上,铁锁捆住手腕,冰冷沉重。跪坐在石砖地上,身边什么也没有,动动腿,竟是难以移动。
忽然,墨团似的空间被一道白光破开,刺得凤莫赶紧闭上眼。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走到近前,下巴被带有香味的手指扣住。凤莫睁眼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太黑了,看不清楚。右边突然亮起一支蜡烛,昏暗的烛火照见女人年轻的面孔。凤莫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只有一面之缘的妃子。好像是纪国嫁过来的公主。
“确实长得不错。”那女人放了手,拿起桌上的蜡烛凑到凤莫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像是在观察精美的瓷器。
“媚眼勾人,杏唇含情。”伸出手指抚上凤莫侧脸,“肤如璞玉。果真良品。”
凤莫抬眼也细细看着这女人。长眉纤细,眼瞳清澈,嘴角挂了丝自得的笑,像是天生如此,并不掺假。
“公主是聪明人呢。”凤莫赞许一笑,淡淡说着。
“当然。我若是不聪明,如何能来月国,在这后宫占得一席之地。”女人直起身,将蜡烛放在桌上,就坐在木椅上和凤莫对望。
“那么,这番举动,该不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凤莫轻描淡写地说着,可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淡然。他在想寂,想他会不会找自己。
“也许有吧。”她整了整腰带上垂下的湖绿色流苏,“可我没那么傻。”
凤莫瞧着她从容的气度,仅仅只是垂头拨弄流苏的动作,也很自然悠闲,像是在阳光和煦的午后,靠在亭中看着湖水清波而无意识地抚弄。凤莫笑道:“那又是为何?”
“谁知道她想做什么,我只是好奇,才进来看看。”女人笑笑,又说:“不过,我不会放你。一箭双雕,挺好的,不是吗。”
说罢,她站起身,拿了蜡烛打开房门,走掉了。屋子里又陷入黑暗,仅有的一点温度也被带走。
寂在干什么呢。若是以前,他一定现在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现在,他会不会找不到自己。凤莫只是静静地在想一个人,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人再来过。凤莫很冷,很饿。也许这辈子不是病死,倒在这儿饿死了。
等到第二次亮光照进屋里的时候,凤莫又见到了一个女人,而且也只有一面之缘,是宸妃。月寒棋,你拿我给你挡麻烦,这些麻烦却来找我。
宸妃是另一种性格的女人,她的聪明是张扬的。她抬起凤莫的脸,瞧了半天,冷笑一声,拿出一把匕首,从凤莫左眼角下方一直划到下巴。
鲜血流淌,凤莫除了感到刀尖刚刺入皮肤时的刺痛,余下的,全是冰冷。他冷的没有知觉,血液的热度只让脸上有了些许感觉。至少,他感到这个女人捏着他下巴的手指上,有着长长的、硬硬的指甲。
宸妃很是开心地笑着,没有发出声音,却是真的很开心。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他说要一辈子待我好。即使我知道皇宫是个无情的地方,即使我知道帝王不能爱,可我还是傻傻的信了。他回报我的是什么?呵,我果然够傻。他明明从来不碰男人,你凭什么是特别的。唯有这一点,我不能原谅。”宸妃咬着牙看着凤莫说着,她眼里的泪水,始终倔强着没有掉出。
她转身离开,带起的风仍旧冰冷。
脸上的血是什么时候凝固的,凤莫不知道。又冷又饿,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了。会死在这里吧,寂,回来让我再看一眼,好不好。
第三次,随着亮光走进房内的,是一群男人。凤莫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也不想看。他只知道,死亡真的降临了。可是,好想再见见寂,最后一面,也只想见你。
“砰!”
木门被人用内力轰开,那些男人吓了一跳,却是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门外走进来的人,剑光忽闪,全部丢了性命。
寂抱起昏死的凤莫,拿衣衫紧紧裹着。马车向北驶去,目的地是凤莫曾经画过的雪都。他没好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寂抱着凤莫靠在马车里,拿棉被一层一层包好。也许现在还想不起来太多,但总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
唐晤在外面赶车,挥起鞭子使劲儿抽在马屁股上。黑马一声长嘶,冲向北方的地平线。
雪都的白雪无疑是很美的,让人看多久都不会觉得腻。空气里飘散着梅花的幽香,淡淡的,像丝线一样一条一条钻进鼻子。墙角伸出弯曲梅枝,点点粉红,偏生叫人错认成春日,再一眨眼,白雪轻覆,又成了冬日。
凤莫扶着窗棂看雪,看梅,也在看人。
寂仍是一身黑衣,在屋檐下熬药。惯于拿剑的手,挥起蒲扇来,也有模有样。药罐子一圈一圈吐着热气,寂揭开盖子,又倒进一碗水,继续熬着。
他回过头来,看见凤莫望着自己,便站起来,说:“好些了吗?”
凤莫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差,自那次之后,只能用药拖着。现在,只想看看寂,把他的所有全部刻在脑海里,连死后也不要忘记。
寂走进屋子,凤莫也转过身来看他。寂给他紧了紧披风,捂着手暖和。
凤莫仍是看着他,眼中却是平淡。“饿了吗?”
凤莫摇头。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吃的也很少,每天只是睡觉,看雪,喝药。有时候,文清河会抱着一大堆白纸跑过来找凤莫,凤莫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画。
雪都是文如夏的家乡,现任城主是他侄子,文清河就是城主的儿子。小家伙跟着家里的西席学书学字,放课后若是兴趣来了,就跟着凤莫学画。
雪都很冷,凤莫本不适合住在这里,但这里却有很多好的大夫,没多久文如夏和桓彦也来了。
文如夏看过凤莫之后,摇了摇头,只让人好好养着,不要想太多。再去看寂,说是忘情可以解。凤莫才开始有了些许笑容。
雪都的生活很平淡,凤疏陪着凤莫画画、说话,渐渐地,凤莫也能开口了。唐晤自送了寂和凤莫来雪都之后,又回到月国继续等。
凤莫望着寂,也会想,如果自己就这么去了,他没有想起来,也算好事。再找一个爱人,陪他过后半生,自己也能放心。
雪都只有冬天,也希望凤莫和寂能像这里的冬天一样,长守长伴。
第十六章:畅怀
南方的冬日,如期而至。没有下雪,只是干冷。
月寒棋捧着手炉靠在玲珑水榭的矮榻上,想起前不久还有一个人可以坐在身边和自己一起烤火,一起温酒。现在,宸妃被废,那人也被逼走了。
不,即使不逼迫,他也会走的。
只是,希望他的身体没有太大损害。月寒棋长叹一声,总这样待着,身上都不利索了。爬起来站在湖边望着干干净净的湖水,看见鱼儿沉沉浮浮,它们不会觉得冷吗。
突然旋身跃上矮榻,踢开直刺而来的长剑,蹬住柱子后翻横扫来人。掌风突起,剑气肆流。
矮榻被一剑砍断,红木圆桌眨眼被劈成碎片,桌上的酒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翻上屋顶,月寒棋和凤业遥遥对峙。
“时隔多年,你的剑法依旧精妙。”月寒棋仍抱着手炉笑道。
凤业持剑立在屋脊上,对着月寒棋微微一笑,“你的掌法也是神乎其神。”
对视无言。风起,影动。
十八路观四方之势,掌出身至。沧海变听天地之气,剑横意直。掌风剑气掀翻黑瓦,被两人的内力直接冲到地面,翻滚了好远才摔成碎片。
恍惚间,又像是五年前两人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那段日子。没有烦恼,没有立场,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唯有“酒逢知己千杯少”。
也许是五百招,也许是八百回合。总之,两人是停手了。躺在月国皇宫最高的屋顶上,一人一大坛酒,抱着就灌。
没有人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喝着。天空不太明亮,云层遮住阳光,灰蒙蒙的有些压抑。直到两坛酒一滴不剩,月寒棋才枕着脑袋说:“你来我这儿,凤国不管了?”
凤业翻了个身,仰躺着道:“丢不了。”
月寒棋嘿嘿一笑,爬起来面朝凤业说:“我强了凤莫。”
凤业微愣,坐起身冷冷望着月寒棋。突然一拳打在他脸上,月寒棋没有还手,就这么任他打。一连打了好几下,凤业继续躺回去。
月寒棋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着肚子都快疼了,才停下。也躺在他身边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幕。
“喂,酒没了。”凤业推了一把月寒棋。
“怎么每次都是我。”月寒棋嘟囔着飞身下去。不多时就有坛子往上扔,凤业一个一个接住摆好。足足摆了三十来坛,月寒棋才跳上来。
一人一坛,继续拼酒。
酒,是月国皇宫闻名天下的倾舞醉;人,是年少时携游的知己好友;景,是整个天下。
同当年一样,所有酒坛全部空掉,亮了底,摔碎了,才算是彻底结束。
他们依旧是两个国家的君主,依旧是曾经的好友。酒醒,什么也没改变。
冷无痕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喝完了酒。他飞身落到凤业身边,一脚踹下去,凤业就地一滚,躲过冷无痕的脚,眯着眼看他。
“都不给我留点儿,这也算兄弟?”冷无痕顺势躺在凤业空出来的位置。
月寒棋笑着道:“你那些相好的不留你过夜?来我们这儿找抽呢。”
冷无痕忽然朝着凤业笑的极为欠扁,“那也得分人不是。如果是凤莫留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凤业眼刀带了十二分内力射过来,冷无痕双手一挡,“你别瞪我,我是说真的。”随即竟是叹了口气,缓缓说着:“我也跟了这么久。他们两人,看了就让人羡慕。”
三人陷入沉默,冷无痕又道:“也许咱们三个,注定要孤独终老喽。”
“大不了咱哥仨老了就住一起,天天打架,天天喝酒。谁也不孤单。”月寒棋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凤业伸出手,两指指天,笑道:“说定了,你们可不许反悔。”
冷无痕和月寒棋相视一笑,也学样指天发誓。
“不反悔啦!”
夜幕低垂,星空浩荡,天底下的誓言,若是真心实意,即便随口一说,也绝不廉价。
同样的屋顶,同样的夜幕。唐晤坐在月诗音的屋顶上吹着短笛,这是第十个寒冷的夜晚。
他在安静地等,她在忧愁地听。
他坚信他一定会等到,一如水滴会有滴穿石板的那一刻。每一首曲子都为她而奏,从青山崖下擦肩而过的一瞬,缓缓流淌过蜀山客栈相视一笑的惊诧,也许命运早就有此安排,只是月诗音不肯相信。
唐晤对着低沉的夜空吹笛,一曲又一曲。他记得送凤莫和寂到雪都之后,寂会坐在凤莫的床边一等就是一整天。和之前凤莫等待寂的苏醒一样。无声,执着。
也不知道唐门的追忆散能否帮到他们,如果寂仍是记不起来,就只能看文如夏他们有什么办法了。
月诗音听见屋顶的笛声停下,接着是无边的死寂。她有些慌了,这么久没有声音,是不是他走了呢。他厌恶了等待,所以,就走了。
鬼使神差地,月诗音披了外衫,出门去看。抬起头,正好撞见唐晤垂眸一望,两人就被定格住了。
唐晤飞身下来,站在月诗音面前,仔仔细细地描绘她的轮廓,瘦了,也憔悴了。
“你……”
“你……”
他们沉默。
“跟我走吧。不回唐门,我们去雪都。好不好?”唐晤开口道,伸出一只手放在月诗音面前。
月诗音听着低醇的嗓音,望着那只手,和每一次离开之后他追来的动作一样,都是这么固执地伸出手,让自己选择。
这只手很干净,没有带任何饰物,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人直率,值得信赖。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相信他了呢。似乎总是自己把他推开,然后继续犹豫。
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默默点头,唐晤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也许上天真的是有情的。
当唐晤和月诗音来到雪都城主府的时候,却见一群官兵持刀将城主府团团围住。月诗音看了一眼那些人,在唐晤耳边轻声说:“是凤国的军队。”
唐晤道了声“不好”,带着月诗音翻进墙内。唐晤一看里面的架势,眉头就皱了起来。
那群凤国军队的领头人是凤珅,被围住的人使凤莫和寂。
凤莫站在门前,淡淡地望着凤珅,寂就站在他身边。他看见凤珅身前的五个黑衣人目露精光,即使在对手身中剧毒的时候,也绝不轻敌。
这样的,才是高手。
“你到底想如何。凤珅,我原以为我很了解你,现在才发现,我一点儿也看不懂你。”凤莫缓缓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凤珅望着凤莫脸上深深的疤痕,笑的十分甜美,“那是你的问题。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死了最好。”
“凤珅,你够了。”凤莫悲哀地望着凤珅,这个弟弟怎么会这么可怕。
“怎么够。”凤珅摇摇头,“你们中了剧毒,是剧毒哦。不要妄想能逃出去。”他手中拿了一只玉瓶,“这就是解药。拿起你面前的剑,杀了你身边的人,我就把解药给你。整个雪都几百条人命,在你手里。”
唐晤侧耳倾听,雪都里确实安静地不自然。暗道这个人比唐门的那个母老虎还要恶毒。
又听得凤莫疲惫地说着:“凤珅,你杀了我好不好,放过他们吧。你若是恨我,直接冲着我来,折磨不相干的人有什么意思。”
寂伸手紧紧搂着凤莫摇晃的身子,望着他眼里全是担忧。
凤珅浅浅笑着,把玩手中的药瓶,看了看快要撑不住的凤莫,又看看寂,笑道:“你想起的差不多了吧。”
寂冷冷望着凤珅,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文如夏真不愧是神医。”凤珅垂眸呢喃,抬起头露出一个极其妖艳笑容,“不如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就算你恢复所有记忆也不会知道的事。”
凤莫听他这样说,已是开始发抖。
“你怀里的这个人,你所谓爱着的人,在你沉睡的那段时间,可是躺在别人床上。”凤珅含笑看着凤莫脸色发白。
“寂,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听他瞎说。”凤莫紧紧抓着寂的袖子,颤抖着辩解。
寂是惊讶的,他低头看着凤莫望着自己的眼神,害怕,悲哀,复杂,他紧紧搂住怀里的人,没有说话。
“我可是亲眼所见。”凤莫高声说着,“他投怀送抱的模样,啧啧,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