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将整张脸埋进了腿上,无声的大哭。
番外:沙罗双树下的亲吻
(上)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情。
在离开西藏的前一天,我爬上了高高的山巅,朝着那人的方向前去,想要和那个这一阵子以来,总是扰乱我心神的男孩告别。
等到我终于走上了最顶端时,那个男孩清脆的声音从大树一旁传来。
「我听到风说,属于西洋,那个特别的节日就要到了。」昕胤恬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像是一个孩子一样,我总是沉迷于他
这微妙的反差,明明就是如此淡定的人,表现却依旧像是个孩子一样,「连风的气息都是欢乐的。」
「是啊。」我说,想到了自己家乡此时大概又是百货公司促销的大好时机,不是买一送一就是对半还送你吸尘器,「如果可以
,希望你有机会和我回到我的家乡,一起度过。」
「先生,你知道吗?」昕胤摸上了他盘坐地上的沙子,举起手,让它从手中的细缝滑落,「这是时间,而我的时间……」
他突然握紧了双手,「早就已经凝结了。」
看着他依旧淡淡笑着的脸,我忽然不明白了,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揪痛究竟是为何因,但却很清楚自己想要和昕胤一起度过馀生
的念头,愈来愈浓厚了。
我缓缓的走向他,蹲下身子,轻柔的抱住了他。
他没有挣扎,似乎也没有感到惊讶,就只是动也不动的让我抱着,「先生,你怎么这样悲伤?」
「一下子就好,拜托,让我抱着你。」我轻轻抱着眼前这早已看破尘世的男孩,「我想带你走,和我一起走,好吗?」
昕胤轻声的笑了,温柔的声音,淡淡的说着,「先生,你知道吗?佛自灭生以来,便不应该动念爱憎。」
我甚至能想像得到他此刻的表情必然是和往常一样平静,「因为我们是喝不下孟婆汤的,每一世,每一场梦,我们都会记得牢
牢的,想忘也忘不掉。」
抱着他的我,忽然闻到了一阵清香,那是沙罗双树花开的香气,在寒冬,不属于它花期的日子,我不用片刻便明了,那是昕胤
倾吐的鼻息。
我苦涩的笑了,缓缓松开双手,站起身,朝盘坐在树下始终紧闭双眼的男人,轻轻的点了点头。当我再次抬头望向他平静无波
的面容时,我看见了──
那是蔚蓝的大海,深遂一如渊底的波澜,壮阔如梦。
离西藏一行已经过了整整三年,我经历了人生重大的阶段,剃了平头,入伍当天还被朋友嘲笑表情活像是卡到阴,我也不知道
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一年多前退伍,我入了家里的广播公司,从小小的职员做起,因为不想要凭藉着长辈的光辉过活,我不算过得太轻松,但也不
能说过得很被虐,毕竟我还有家庭这个避风港。
只是一个人,总会有些事情是,避风港也避不掉的。
我这三年,一直会想到那个男孩的眼,美丽的,如同大海,深邃清澈的双眸。
就像是能洗涤你的罪恶一样,那是我待在西藏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看到昕胤睁开双眼,还记得我刚到西藏那儿时,当的的人
讲,昕胤从出生便不曾张开双眼,听说是佛祖的指示。
而我却有幸一见他对我张开那绝无仅有的美丽双眼。
这三年来,我时常作梦,梦见了什么?梦见自己沉溺在广阔无边的深蓝色大海之中,虽然是在海中,却总是闻到沙罗双树的花
香。
那是那个人身上,特殊的香味。
三年前,当时正逢父母双亡,我开始不明白什么东西是生存,难道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去死而已吗?后来在大学教授正好要
去西藏旅游时,他看我似乎是撑不过去了,便提议我去一趟西藏。
去学习什么叫死亡。
起初我是抱持着无聊的心态,反正早死晚死死在飞机上也是一种美妙的死法,就答应了。等到我踏上西藏的高山青草原之时,
有一名看似年纪颇轻的小孩,在远方朝着教授挥手。
那个人正是昕胤。
严格说起来,我并不是恋童癖,也没有特殊的嗜好,在第一次离开台湾到了国外之前,我一次也没有对他人动过欲念──如果
你不算看着G片自己玩自己这种行为的话。
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脸红心跳,这可真的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以前哪怕是做过再多伤风败俗的事情,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害
羞过。
我从来都不相信书上写的什么一见钟情,究竟你看一面能明白对方多少?说不定他爸是强暴犯妈妈是吸毒犯他是杀人犯,你又
能从外表知道什么呢?
但是一直抱持着这样想法的我我,在那一天,却像是被雷打到了一样,彻底折服于那个清秀少年的微笑之下。
「你、你好!」我有些结巴的抢在教授前问好,甚至连疑问他们为何认识都没有,「我是张良,就是那个张良。」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人在西藏,而对方可能根本听不懂中文,我说完之后尴尬的看着对方紧闭的双眼,「不好意思,你听得懂吗
?」
「先生,我听得懂喔。」少年轻声的说着,脸上淡淡的微笑,散着迷人的气息,「教授,你又回来了吗?」
「是啊,还带了孽徒。」教授瞪了我一眼,「他叫昕胤,算是在这儿修道……」
「教授,你也是啊,先生也是呢,每个人出生的刹那,就是重新一次的修行啊。」昕胤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先生,
你很悲伤呢。」
虽然没有镜子,但我肯定我的脸一定红了起来,连耳根子都热热的,明明就在寒冬,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冰凉,「昕胤,你、
你你,你很漂亮!」
「耶?」昕胤歪了歪头,虽然闭着眼睛,但他毫无干扰的动作,让我不由得感到好奇,「先生,什么意思是,漂亮?」
「啊……」我手忙脚乱的想着措词,看了看一旁事不关己的教授,「教授你讲一下啦!」
「孽徒。」教授开朗的笑了,开始和昕胤说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大概是西藏语吧,其实大学的时候无聊修过这门课,但最
后我只学会了在黑板上写下一长串的鬼画符签名,而且每一次签的样子都不一样。
「是这样啊……」昕胤似乎明白了美丽的意思,「可是先生,又有谁不美丽呢?」
我又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这样僵在那儿,我这时才想起来昕胤大概算是沙弥?但他整个人散发的气息,都不像是单纯的
沙弥,可外貌又是这样的年轻,年轻到我都怀疑他根本没有成年了。
「先生,先生?」昕胤呼唤着我的名字,我顿时从思绪中抽离,昕胤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先生,我没有受戒,所以我
和你一样,都只是一般的人。」
我不解的看着他,「啊?」
昕胤淡淡的笑了,在他那始终平静的表情之中,我却闻到了一丝丝的寂静,就像是全然的孤独一样,「我是异端,不能受戒的
。」
他伸出了他纤细的手,我视线随着往下望,看见了的是──他少了一根手指头。
「生下来就是如此了,但对我并没什么差别,这应该是我的业障。」昕胤伸回了他的手,我不可否认有些惊讶,毕竟在生活中
太少遇到这样写实的事情,「先生,你怎么又悲伤了呢?」
看着他始终紧闭的双眼,我疑惑了,「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呢?」
「我出生的时候,有一个声音,我想,那便是佛祖吧,他和我说。他说,不要用眼睛去看这世界,因为这世界还不值得你张开
双眼。」昕胤再次抚摸上我的脸,而这一次我比较不像起初那么惊讶,「于是我便不看了,这并没有什么差别的,我还是能看
到先生的脸。」
「张良,看来你已经摆脱糜烂的日子了?」一直不发一语的教授,突然插话,我吓了一跳,连忙低下身子,「教授,我一时太
好奇了。」
「算了,你这些日子就和昕胤一起过吧。」教授想了想,「跟着他,你也还是可以学习什么是死亡的。」
「是!」
我的天啊,我第一次这么感谢老天爷,还以为教授要说我们现在就到寺庙里头剃度守戒,这样一来我就没机会继续认识昕胤了
。
「那我先去找朋友了。」
教授对昕胤挥了挥手,昕胤轻轻的点了点头,我看着昕胤应对如流的态度,心中的好奇愈来愈浓烈了,究竟一个始终闭着双眼
的人,要怎么克制住自己想要看见太阳的渴望?
每一个人都是向光的,有些是心,有些是身体。因为光代表的是生命,是生命在世界运行流转的最基本物件,光代表的是永恒
,只要光存在的一天,生命便不会消失。
「先生,那么,我们去看天空吧。」
昕胤转过身子,轻盈的步伐踏在崎岖的地面,一点儿也没有被干扰到的感觉,反观我,好手好脚好眼睛,却一直跌跌撞撞的。
所以说,有没有听到佛祖说话,真的差很多吗?
「先生。」昕胤挑了个位置坐下,随后我也找了个比较平坦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第一次见面,在他身边我原本什么
都无所谓了的低迷心情,就有了起色,「我和你很有缘呢。」
不用说,我的脸一定又红了,「为什么?」
「怎么说呢……这样怎样表达才好……」昕胤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着用词,「是风和我说的。」
我更不明白了,「什么?」
「先生,你听不到吗?风的声音。」昕胤指了指四周冰凉的冷风,「它们说,你和我,从好几世以前就认识了,不是常常有人
说,一次相逢,可能是累积了千世的瞥望吗?」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你和每一个人不都很有缘吗?」我不解的问道,「我不太相信什么前世今生的。」
「先生,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昕胤笑了,那笑如春风出沐,使人目眩神迷,「对我来说,是没有前世今生的,我只有一
生,从好几百年前,就只有这一世而已。」
我愈听愈不懂了,大概我没有什么慧根吧,想到这不禁感到挫折,好不容易,对一个人有这么小鹿乱撞的感觉,就像是圣诞老
公公的麋鹿都在我心里跳舞一样。
想到这,我才忽然记起,下个礼拜就是圣诞节了。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昕胤一起度过这天,但那时候我大概就已经回到台湾了吧。
「不管什么轮回今生今世,我们现在,就是现在,不是吗?」我摇了摇头,抛去方才突来的惆怅,也不明白究竟我对一个才刚
见面的人,产生如此浓烈的熟悉感是什么原因。
突然,昕胤转过身子,抚摸了我的轮廓,「先生,先生,可是你又知道多少,属于你的过往?」
我对着镜中帅气的自己,露出一个微笑,试图表达和自己心中完全搭不上的情绪。
莫道圣诞叮叮当,只有寒冬扑鼻来。我真搞不懂圣诞节究竟是谁决定要变成这样阖家欢喜的节日,这种日子摆明了就是几家欢
乐几家愁,尤其现在人总喜欢把圣诞节当成情人节,情人节当成清明节,清明节当成过年,根本就乱乱来。
如果可以,我多想要就窝在家里,度过一个难得的星期六假期,然而到底是谁说员工有周休二日的权利?快叫他出来面对!
我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出了大门,还是充满了对于假日也要上班这件事情的绝望,虽然广播这行业本来就是你担到哪个时段你
就只能认命。
在公司这一年多,我看了很多名主持人的百态,有好的有坏的,无论如何,总是让自己进步的好方法,从一个小小的职员做起
,现在我已经偶尔能在一些主持人的节目中插上一两句话,也算是很大的创举了。
虽然这三年,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到西藏,回到那年的高山青草原,和昕胤一起躺在草地上,感受着大自然的气息,那一个
礼拜,真的是我到了目前为止,最轻松的时光了。
但想到了我离开之前,昕胤的那一番话,我就像是被扔进了什么冰桶里一样,整颗心都冻僵了,我明白他想要告诉我的事情,
但情感上就是不能接受。
明明他也是喜欢的啊……
「喂,张良,你是睡着了?」
我从迷乱的情绪中回过神,看到一旁正在喝着咖啡的任久,难得有机会访问到杂志的大编辑,我竟然还恍神……虽然我们是同
学。
「啊,才没有,我只是想到快圣诞节了,又一个人过很讨厌。」我叹了口气,「才不像你,就算没了益晨还有益晴。」
我的头被狠狠的敲了一下,任久一脸就像是刚刚打我的是外星人不是他的手一样,「快问,我很忙,我还要睡觉。」
「啧。」我按下了录音键,这次的访问因为主持人临时有事情不在,所以由我来帮忙录制,「那么请问一下,任大编辑对于圣
诞节的看法是?」
「无聊。」任久晃了晃手中的杂志,「收音机前面的女人听着,圣诞节不是你们用来当成情人节的日子,这世界才没有每天都
情人节,你有看过有人每天都吃巧克力不会腻的吗?」
「但这个节日对很多情侣而言都非常重要不是吗?」
「重要是重要,但男人在这一天不外乎就是要把你拐上床,如果你真如他的意,那你过的就不是圣诞节,而是交配节了。」任
久喝了口咖啡,「不过,当然啦,如果你跟你男朋友都是那种做爱机器,一天不做爱就像是全身长满了虫一样,那我就不反对
。」
「那请问你是怎样和情人过圣诞节的呢?」
「我啊,忘了。」
任久轻描淡写的回避着问题,天知道他会忘了,他怎么可能会忘了!益晨那家伙,只要是节日,都看重得像是自己的命一样,
怎么可能让任久随便过,但在录音中我又不方便多说什么。
他做了个结论,「总之,圣诞节要过得开心,但不要总是顺了你男人的意。」
我按掉了录音,马上笑了出来,任久一脸不耐烦的看着我,我好不容易才忍住自己的笑意,「你这人,真的太好笑了!」
任久白了我一眼,「白痴。」
突然,录音室的门开了,我本来以为是前辈忙完事情回来,但却看到了益晨毫无表情的站在门口,我回头瞥了任久,他那表情
活像是偷吃被抓到的猫,正努力在假装自己刚刚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
益晨缓缓的走了过来,不是我要说,他还真有当军人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像是站在指挥线指挥别人去死的将军,充满了莫名的
霸气,「你刚刚说了什么?」
任久心虚的转过头,「没、没什么。」
「那走了。」
益晨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后便走出了大门,任久见状只好收拾收拾,向我挥了挥手致意后,便急忙跟着他离开了。
我看着任久追出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如果今天是昕胤站在我面前,这样潇洒的转身离去,我想,我大概也会这样追着出
去吧。
喝了一口咖啡,即使是在录音间,冰冷的空气也一直窜入,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条细缝穿进来的。
我剪辑着要播放的片段,算着前辈回来的时间,心不在焉的东弄弄西弄弄。
好啦,我承认,我对圣诞节就是抱持着类似去死去死团的冲动,这一点儿也不像是人在过的节日啊,没人陪就算了,身边还是
一大堆常常出问题的机器。
更何况,想到前辈的事情是为了陪女朋友出门逛街,我心中的不满就更加扩大了,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是什么,能吃吗?
工作比较重要吧!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想到了自己这样悲凉的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圣诞节、跨年、情人节,唯一比较热闹的大概是清明节,这样子
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可怜了?
可是我就是,忘不掉,忘不掉那在梦中一直出现,美丽深邃的,蔚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