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党一派伤亡惨重,马氏一族几乎被连根拔起,好似一个树倒猢狲散连往日里跟他最亲近的夏家都甩着袖子与他们撇清关系。
后宫之中惠妃端妃一起打入了冷宫,听说是相互争宠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害人终害己。
彼时的右相亦垂垂老矣,自己的身子都管不住了,哪儿还有气力去揭起什么腥风血雨。上朝下朝都要人抬着,歪在椅子上抱着
药罐子,比白清更白清。先前一缕精气神俱全的胡须,此刻也瘫软着,昭示主人的年迈与病弱。
余达强伤人性命其罪当诛,念其救父心切特此法外开恩,投入狱中至其老死。
此案只当着余家二老的面宣判。两位老人跪倒在白清面前,哭的老泪纵横,一声抽泣一声言语的道,“保住了性命就好,保住
了性命就好!日后我们还能常去看看……”
白清笑言,“过个三五年,皇子公主们成婚的时候必有大赦。”
两老又是一顿磕头,大喊青天老爷。
白清摘下了头上的乌纱放在桌上,除去了腰上的紫金鱼带拿在手中,道一句,“别跪了,我辞官了。”另一侧,是先皇赐下的
尚方宝剑。
彼时又是个寒冬腊月,白清身无分文又什么都未尝准备,穿这件单衣就出门了。双臂缩在一只杂毛抄手里,冻得瑟瑟发抖。
身后迎上来一人,拿了件皮袄盖在他肩上。捏着他的鼻子笑道,“你真的什么都不带,就这么放心的跟我走?”
白清一张脸冻得有些发红,缩在皮袄里僵着身子。
赵随乐了,戏道,“怎么看着挺不情愿的?”
“我每日要吃三钱人参,你供的起吗?”
赵随窘迫了,搓着手,“我那铺子没什么赚头,昨日刚凑了五十两银子还给家里,现在穷的连个账房先生都请不起。”还真似
愁得苦不堪言,大吐苦水的道,“你每日要三钱人参这么多,怕我还得努力努力……”
白清把嘴一撇脸上有些不屑,“我这两年闲来无事也学了些看帐,你若每日三钱人参雇我便做你的账房。”
赵随凑上身去,亲亲他冰凉的脸颊。
番外二:南方的日子
(上)
赵二看见他家大哥了,在南边。
南边冬季也下雪,因天气潮湿这雪花还未落到屋檐上便化成了水。天一黑又降温,屋檐上就挂起了一串串冰凌。
就在药贩子那挂了老长冰棱的小破屋里,他看见赵随了。黑了也瘦了,丰神俊朗的一张脸都打磨上了岁月的痕迹。穿着件杂毛
褂子,手上拿着本账册,身后跟着个车夫模样的人。
赵二是西京来的大老板,药贩子哪儿敢怠慢,引着他上大堂歇息又是端茶又是送水。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说辞,屋内便冷的万籁
俱寂。
屋外传来吵吵嚷嚷的砍价声。是他大哥,那声音底气十足似心里吃了秤砣。以前骗神骗鬼的一张嘴,此刻跟人一分一厘的细细
掐着,买人十斤当归还非得蹭二两白芍。
赵二笑了,喝一口茶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药贩子见他这般,亦是笑着讨好,问一声,“赵老板怎么笑啦?可是想到什么开心事儿了?”
赵二放下了杯盏,眉目上一团和气与他道,“我听这人说话可有意思了,哪儿的老板?”
药贩子哎呦了一声,眉头一挤奉承道,“这哪儿是什么老板啊,就是在南边那个万寿镇里的小掌柜。每个月啊没在我这儿进多
少药材,可那一张嘴啊,乖乖!”
咂咂嘴摇摇头,一拍大腿又竖起拇指。
“确实厉害。”赵二向屋外瞟了一眼,那砍价声已停,屋里悉悉索索的似在给药材装袋。
“厉害啊,真厉害!每次他来,我那兄弟都得给他砍哭喽!”
谈笑了两句,生意就这么谈成了。宝泰堂十万斤的草药,就由他供上了。
再见时,赵随背上扛着个一人高的麻袋,账本捆在腰上,先前看不见的那一侧还拴着把巴掌大的算盘。身后的马夫亦是扛着草
药。两人来来回回,大大小小的麻袋就这么送上了车。
赵二接过他的麻袋,笑道一句,“大哥,我来。”
赵随一看来人,愣了一下。就那么一刹,眼底闪过些羞怯的神色,喉咙里呵呵的笑了两声,嘴上说道,“二弟啊,真巧……”
看他要接麻袋,原地转着圈子避让,“不重不重,我自己来。你这衣服挺好的,仔细磨坏了……”
昔日里青楼宴客,往楼下撒了五斗珍珠只求美人一笑的赵大公子,居然知道可惜东西了。
……
赵二跟着赵大回家了。
一路上两人窝在赵二那架温暖熏香的马车里,舒服的直打哈欠。
赵二拿出个酒壶,与他倒上一杯笑道,“我当哥哥哪儿去了,原来是看不起自家的宝泰堂出来另开宝号了。”
当时走得潇洒,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赵二心里自是不满的。两年后又连本带利的送还了五十两银子,更是把他气的吐血。好
似真要跟这家里断绝关系似地。
赵随接过酒,一杯饮尽又笑了笑,“先前开的是酒楼,没想过开药铺……”接过酒的一双手粗糙又红肿,相比是连年的劳作生
了冻疮。
赵二苦笑着摇摇头,“你送银子回来那年,白清也走了。”抿了口酒偷瞄他一眼,顿了顿道,“你……是为了他吧?”
赵随呵呵的笑,不说话。烈性的酒气蒸上了头,没一会儿就含着下巴睡死了过去。
这人长时间不碰酒,酒量也会变差。好在带着的马夫认得回家的路,等赵随醒来时车子已经行到了万寿镇上。
时值傍晚,镇子上炊烟袅袅,雇来的马夫把货一卸便急匆匆回家找媳妇去了。谁家的妇人在路口扯着嗓子喊儿子吃饭。儿子不
应,举着藤条就要看打,说是南方可一点也比不上长安女子的温香软玉。
镇子上的孩子没见过大世面,见了如此豪华的马车便团团围着不肯走。赵二带出来的马夫甩着皮鞭驱赶,小孩子们也不怕,只
冲着他扮鬼脸吐舌头。
赵大醒了忙出来阻拦,嘴里小声道,“乡里乡亲的,别伤着人家孩子……”从贴身的小包里抓出把甜草四下分了,那群皮孩子
才哄得一声散了。
赵随的药铺地段不好铺面也只有窄窄的一条,门前的路是被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马车根本进去不。听说坐堂的是个七十二岁
的老神医,原本在家颐养天年的,不知被赵随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又给骗出了山。几年下来,名声还算不错,在临镇甚至是县里
都小有名堂。
赵二盯着那店面上的招牌忍不住就揶揄了起来,“万寿镇永寿堂,你这可是想活个千秋万岁看我们都死光了不成?”
他大哥呵呵的笑着,一边说着不嫌多不嫌多,一边拍了拍门板。
天色已晚,永寿堂里早闭门谢客了。此时只听那屋里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屋内后头传来开闩移门的声音,吱嘎一声
,门板上的小门被人打开了。
人未见那轻快的声音便先传来出来,“来了来了……”
赵二爷只在那一刻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喜上眉梢。那脸上嘴上眼睛里眉梢里盛满了盼望的笑意,好似谁的小指尖在心窝子上轻轻
挠了那么一下。
屋内的白清探出个头来,道一声,“今个儿怎么……咦,这是……赵源?”
赵二对他微微作了一揖,回道一句,“正是在下,白大人好记性。”
长安城里的大理寺首座一直空着,左右两位少卿一直调换着人选。换来换去,就是找不出个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的。长安城里出
了罪犯流死的大事儿,总是闹得沸沸扬扬又不了了之。
每当这时长安城的百姓总要念道一句,“还是白大人好,他一板起脸来,我这心底啊就瓦凉瓦凉的,跟见着了白无常似地。你
说那犯了事儿的还能不心虚?还不全招了?”
一边马上又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可是他去哪儿了呢?”
去哪儿了,长安城里没人知道。
(下)
赵随想留赵二吃饭,替白清披上皮袄就要往镇上的酒家走。
赵二看看那矮桌上搁着的菜碗,赶忙拉扯,笑道一句,“家里吃就好,家里吃。不缺我这一碗饭吧?”
屋里两人都有些窘迫,相互看了一眼。赵大拉着他坐下,白清又去屋内拿了一双碗筷。
成色粗糙的青瓷玩,甩两个红点就充起鲤鱼了。桌上搁着三碗菜,一盅玉米炖老南瓜,一盘红烧萝卜丝,再加一碗结了层油花
儿的红烧肉。
肥腻腻的肉块飘在酱色的汤汁里,赵二有点犹豫了。
昔日里赵府摆膳,何时不是一汤二羹三样点心四荤五素六碟小菜的?那时候他家大哥还常常嚷嚷着菜色不够新,味道不够鲜,
两个字就是“差劲”,三个字就是“吃不下”!
如今看他一筷一筷夹着稀烂的南瓜,吃的倒也香甜。萝卜丝和肉夹在馒头里,边吃还边招呼着弟弟,“东西不好,你别嫌弃…
…”咽了口嘴里的食物道,“进货还行,烧菜什么的我不在行。你看着萝卜都烧烂了……”筷子上的萝卜软乎乎的,轻轻一用
力就断成了两截。
敢情这都是赵大公子的手艺。
“白公子怎么不吃?”赵二抬头看看后堂忙活的白大人,先前也是长安城里纤尘不染的白衣公子,现下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一箩
筐药材挑挑拣拣。一张脸迎着月光,白却带着喜色。
“他那肠胃不好,得吃得早,不然夜里就积食。”边说手上边递过来一个馒头。
赵二咬了口干巴巴的馒头,表皮儿倒是水润润亮晶晶的,内里却是实心夹生的。原来是个没发起来的。
良久良久,屋里只有轻微的咀嚼声。屋后的白清理完了一筐子药,系数倒入晒篓里上下翻卷着,才使了多大的劲儿就蹲在地上
喘个不停。
“他的身子……怎么样了?”下巴向着屋后努了努。
赵大摇摇头,叹道一句,“还不就是那样,每天吃药比吃饭多……”顿了一顿,宽慰似的小声道一句,“大夫说,放宽了心过
上个三四年,或许能好些。”
后院里不难见到闲置的煎锅药罐。烧坏的、打碎的,零零散散也堆了半人高。一方矮炉贴着后院的门根儿拜访,上置新买的黑
砂锅,火光明灭咕嘟咕嘟的熬着白日里剩下的药渣。水汽带着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赵二终于忍不住了,与他道:
“大哥,回长安吧。”
回长安你依旧是宝泰堂的大少爷,吃穿用度有人替你打点。用不着与人斤斤计较的砍价,用不着穿着破衣裳一个人扛货,更不
用你亲自下厨吃这些粗茶淡饭。
“回了长安,你和他……也能过得好些。”
赵随似早料到了他会这么说,手中的筷子停了停复又伸向碗中,夹了一块子萝卜送入嘴中。嚼着笑着说道一句,“我觉得现在
这日子挺好。”
赵二手上捧着的馒头掉了,好似脸上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说不出的羞愧火辣辣的疼。嘴里结结巴巴道,“哪里好了?爹娘泉
下有知一定不会让你吃这种苦!”
赵随只是笑笑。
墙的那头白清把换下来的衣衫丢在水盆里泡着,等那人吃完饭了来洗。玩弄似地用手搅拨几下,那人说,“你多搅搅,我洗的
时候就容易些……”
这等蠢话,有谁会信?
可他乐意说,也有人也乐意听,这就足够了。
当日白清的话不假,人生在世需及时行乐,趁着今日还有一条命在,该喝的酒赶紧喝,该吃的菜赶紧吃,该爱的人亦要赶紧爱
。也是白青说得,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你一样必要再别出少给你一样,给了我盛世里的功名利禄就非得要做我做个短命早死
的。只要想通了便好,便懂得珍惜自己想要的,便能知足常乐。
好日子又如何?苦日子又如何?温柔乡里呆久了也就不觉得快活了,山珍海味吃多了反而觉得索然无味。繁华如梦似过眼云烟
,若得一心人白首长相依便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现在还算好的,头两年开酒楼的时候比这还不如呢!”
长安城里出来的公子哥儿,性子里那好大喜功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弄了家酒楼只求菜色新鲜,摆设华丽。却不知镇上都是老实
巴交的庄稼人,上得起台面的也只是做些小本生意。难得上来酒楼也只求吃饱,哪里懂得这些。一来二去,门庭冷落也亏得厉
害。
“典当了家具,又减免了花样增加了菜量,周转了一年才回过本儿来。第二年还家里那五十两,还是跟赊了别人菜钱才凑齐的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那时候吃的好,卖不掉的烧鸡卤鸭全让我一个人吃了。”哈哈大笑,好似现在回想起来亦是挺有
趣的。
赵二勾起一抹苦笑,只能在心里暗道一声好骨气,这赞美的言辞终究是不敢说到嘴上。
忽的,自家大哥又冲他挤挤眼,勾着嘴角没个正经的问一句,“你和芝秋那事儿怎么样了?”
赵二依旧是苦笑,咬了一口干瘪的馒头,沉默不语。
比起赵随,他终究是少了一分勇气。学不了他洗手作羹汤,亦学不了他为爱走天涯。看到芝秋过得不好,也只敢远远地看着,
看她愁眉不展看她日渐消瘦。
怕人说闲话,怕伦理道德戳着脊梁骨,再不敢一鼓作气将她拥入怀中。
赵二回长安了,连夜坐着他那高顶宽椅的马车回去的。走时留下佩玉一块,只道是留个念想,别忘了长安城里的弟弟妹妹。
……
是夜,昔日的赵家大少爷挽着袖子拿着棒槌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的洗衣裳。都是白清换下来的白衣,一件一件洗的那叫一个干
净。
白清拿着个板凳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盯着他,好似那挥棒的动作都比别的男人英俊些。
那人侧过头对他扯出个笑,额头上铺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一不小心,那棒槌就摔到了自己手指头上。又好似习惯了一样,抱着
大拇指呼哧两口气,嘴里嘿嘿的傻笑。
白清倒是难过了心疼了舍不得了,小声问道一句,“赵大,这样的日子你过得开心吗?”
手上的活计停下了,愣愣的看着白清。
冬夜月高风冷,寒冰似地月华洒落在白清的肩头,照的他的身影有些飘忽。把手捏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摸着他的脸道,“怎么
了?”
手背沾了凉水冻得发紫,手心却因为劳作便的滚烫。
往日里杀人不过头点地的白大人,说着话却是胆怯了,搅着自己的衣衫小声道,“你要是觉得这日子太苦,你可以回去……我
、我不怨你。”
他这身子骨,从出生起就注定要拖累了别人。一双手只能拿纸笔杯盏,拿不了锄头药框,干不了重活甚至经不起风雨。日里缺
了三钱人参便全身乏力,打会吃饭起就会吃药,一吃就是一辈子。可他骨子里又是骄傲的,不愿让人识破,不愿让人难堪,更
不愿成为他人的包袱。
幸好今夜的月光通透,能让人看清他那副模样。眼眶红红的,两颊也红红的,不一会儿就挂下了两行泪水。风一吹,脸颊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