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西门晔遭人设伏下落不明后,这些派系大老虽在西门暮云的坐视下争食起了这块名为「流影谷」的大饼,却很难称得上有什么如愿所偿的喜悦——就算能在这块饼上占得比以前多上一倍的份额,可若饼本身的大小却比以前小了不止一倍,这多出来的份额又有什么意义可言?若流影谷不再是以前的流影谷,不论他们在谷内赢得了多少的话事权,放到江湖或朝廷上也都是一个笑话而已。
也正因着这点,近半年来,「虚悬」的少谷主虽已由西门阳暂代、流影谷看似已度过了因西门晔失踪所带来的冲击,这些日子来也没少在义子面前叨念起昔日有西门晔在的好处——他并不晓得自家义子在西门晔的「失踪」上扮演的角色,如此感慨自也是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期许,却不知正是他的诸般关切,让本还对谋逆之事有所顾虑的西门阳终于狠下了决断。
——他不想继续「暂代」少谷主,更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西门晔的阴影之下。如果冒险是打开既定局面必经的途径,他便就此搏上一把又如何?
只要行动成功,四皇子继位后,流影谷便能因他的拥立之功而再现开国时的辉煌,届时,还有谁会继续惦着那个连擎云山庄都搞不定的西门晔?
今夜,他便要让所有人知道:他西门阳,才是最有资格掌管流影谷的人!
听着窗外犹未停歇的凛冽风息,望着眼前这精细雅致、以往的他却连瞧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的华美楼宇东苑凌渊阁内,西门阳容色微暗,而在一个深呼吸后,将目光转向了堂前秘密集结的嫡系精锐。
「听好,莫惧外间风雪,用最快速度赶到这几处大营请他们出兵,目标就像刚才说的那般……如此天候,便是咱们行动最好的遮掩!既已占尽天时,又何愁大事不成?」
他叙述的音调沉沉,衬上那仿若灼烧着火焰的眼瞳,一时竟也有那么几分震慑人心的魄力:
「是龙是虫,成败便在此一役。只要能顺利帮助四皇子上位,白冽予又如何?擎云山庄又如何?今夜之后,天下人便将知晓:这流影谷真正当家做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西门阳!而这江湖,亦终仍须以我流影谷为尊!」
「是!」
尽管这些战前动员的套话对众人来上都已是司空见惯,可眼下在场的本就是西门阳嫡系,都是些老早便将身家性命和前途交托在他手上的,即将干的又是形同谋逆的大事儿,如今听得他这般言词,原就处于高度紧绷之中的精神自然越发激昂。如非担心过大的动静惹来同样居于东苑的族中大老关注,只怕几人还真有长啸应诺的可能。
见在场的下属无不因自个儿的一番话而气势高涨,西门阳本还存着的些许不安至此彻底褪尽。当下右手一挥便要让众人领命而去,不想他口还没开,前堂原先虚掩着的门却蓦地于此时由外而启——凛冽寒风瞬间挟着冰霜飞雪灌满屋堂,一道欣长挺拔的人影亦在那风雪的吹拂下自夜色里现了身形,一步步自远而近、缓缓踱向了堂前。
明明是那样稳实规律的步伐,此时却有若重锤、随着那身影的每一步前行重重击打在众人心板上……不觉间,堂内的二十多人竟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吐息,怔怔地望着那自风雪中走来,却不仅未曾染上风霜之色、反倒还愈发显得丰神俊朗、威势逼人的俊美男子。
瞧清那仿佛连霜雪都为之开道的冷峻身影时,饶是来人一句话也不曾脱口,那股子冷沉凝练的气势却已让正面迎着的众人微微发颤,迎先一人更不由自主地张口便是一唤:
「少……少谷主……」
如此称呼一出,饶是堂前西门阳犹自处在族兄死里逃生的震惊之中,亦不由得瞬间变了颜色——眼下在此的可都是最忠于他的嫡系人马,却连他们都在瞧见西门晔的瞬间想也不想地喊出了「少谷主」三字……这样的反应意味着什么,就算没有惊人的才智也能轻易明白。
即便是他最忠心的手下、即便是他已暂代少谷主之位并搬进凌渊阁的此刻,在他们心底,「流影谷少谷主」这个称呼所指的,也依然是西门晔。
不是他西门阳,而是那个……理应早已重伤不治、于东郊的山林间化作枯骨的西门晔。
回想起半年多钱那个至今犹令他讳莫如深的夜晚、忆及对方身重数箭后强撑着伤势遁入林中的狼狈身影,西门阳心神一震,终在来人行至堂前时颤抖着双唇涩声开了口:
「你……怎么会……」
「怎么会还活着,是么?」
见西门阳的面色已然由黑转白,来人——流影谷少谷主淡淡回问道,同时沉眸一扫,就这么在一众西门阳嫡系的环伺下将他们一一打量了过……明明是不如何凌厉的眼神,却让触着的人无不在瞬间戒惧地缩了缩身子、别过了视线。如此一眼扫过,除西门阳外,原先在堂中的人竟已无了任何一个仍抬着头的。
瞧着如此,西门晔唇角微勾,随之展露的,是那抹源自于绝对信心的冰冷笑意。
「既然未曾见到我的尸体,就此断定我已死了,岂不十分武断么?」
脱口的音调带着未曾掩饰的轻蔑,那冷彻如刀的眸光,亦同:「况且……你的反应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劲。若我是你,早在对方进门的那一刻便下令将他除去了……横竖早已撕破脸,拼个鱼死网破兴许还能换来一线生机。」
「你——」西门阳早在对方现身的那一刻便给彻底震慑了心神,却是直到对方「提醒」才想起自个儿还可以有这么一招——那一夜之后,双方便已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他现在不出手,西门晔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不趁着对方如此托大时动手将人……?
只是如此念头才刚于心头闪现,前方却已是一声冷笑传来,他含怒望去,但见那张俊美得令人生厌的面容已然带上了几分讥嘲之色,与己相对的眸中更透着深深的怜悯。
「且不说单凭这屋里的力量能否将我拿下……西门阳,你真以为在经历过上回的失足后,我还会做出这种单刀赴会的莽撞行径么?」
说到这儿,仿佛配合着西门晔的话语一般,门外浓沉如墨的夜色中竟已是点点灯火亮起,将整个凌渊阁围了个密不透风——入眼的情景让堂中的西门阳嫡系立时哗然,西门阳整个人更仿佛给瞬间抽空了力气,于周遭下属换乱的喧哗声中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
以西门晔在流影谷的声望,这样的阵势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用来吓唬人的虚实之计……可饶是清楚自身大势已去,眼见本已到手的一切竟就这么由指缝中溜出,西门阳又如何能甘心?望着对方冷玲睨了他一眼后便即转身而去、似乎连出手对付他都不屑的身影,西门阳只觉周身本已褪尽的气血乍然上涌,终是再难按捺地抄起一旁的佩剑,起身拔剑便朝对方背心刺了过去!
便在此际,一抹乌金色的光芒陡然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阻下了他刺向西门晔的一剑。伴随着金铁交击之声,兵刃相触的那一刻,自剑身透来的力道将西门阳震得右手一麻,不由连连退了两步、有些惊惧地望向了那出手相阻的人。
那是一名瞧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相貌清俊,虽没有西门晔那般出色的相貌和雍容气度,一身气势却是丝毫不逊……西门阳在处事能力上虽远不如西门晔,对流影谷内有哪些高手还是一清二楚的。眼见青年面生,他正想开口喝问几句,不想堂下却已是一声惊唤传来——
「凌、凌冱羽?」
出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因擅作主张迫使凌冱羽受缚,而在给西门晔打入冷宫后转投入西门阳帐下的姚峰成——对于这个一手毁了自个儿前途的青年,他的印象自然再深刻不过。
凌冱羽未曾易容,自是本就无惧于别人叫破他的身份的缘故;可西门阳本已在绝望之中,眼下听得这么一个名字,瞬间便有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也顾不得深思便朝那犹自背对着他的西门晔高声喝道:
「西门晔!你竟然与外人勾结谋夺流影谷?凌冱羽当初之所以能逃脱,其实是你刻意放跑的吧!」
「……是又如何?」
面对他已口不择言的指谪,西门晔淡淡一句回问脱口,却依旧未曾回身,仿佛他话中所透露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我这么做顶多是动了私情,和你勾结海天门且违背祖训参与夺嫡谋逆的罪状相比,孰重孰轻,不问可知。」
「你以为这样就能脱罪吗!」
被指控的人应得淡然,却反倒让出言指控的人更形激动了起来:「我不会放过你的!西门晔,你别想——」
「晔,我要杀他。」
只是西门阳撂下的狠话未尽,堂中却已是一阵明亮悦耳的嗓音响起,带着的是交织着沉沉恨意的冰寒……入耳的话语让西门阳闻声一震,足过了好半晌才意识到开口的是先前出手阻止了他的凌冱羽;而青年所「征询」的对象,正是西门晔。
更让他震惊的却还不只如此。
方才不论他如何出言相激都不曾回身的西门晔,竟就这么因着青年的一句而回过了头……不久前还半是怜悯半是轻蔑地睨着他的眼,更在对上青年的那一刻带上了本不应出现在「西门晔」此人身上的温柔。
「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必担心我的立场,放手做吧。」
「……嗯。」
得着西门晔允承,早已压抑了多时的凌冱羽自也不再顾忌,身形忽闪、右腕一翻便朝西门阳挺剑刺去——后者犹处在自身发现的震惊之中,一时竟连应变也不及便给那破空而至的乌芒刺穿了咽喉。
——望着自剑尖蜿蜒而下的殷红,凌冱羽有些厌恶地撤回长剑、一振剑身借此甩去了上头沾染着的血迹,却连西门阳未能瞑目颓然倒地的尸身都没多看上一眼……也在此间,西门阳反身走近,却是就那么当着堂中一众西门阳残党的面将方自还剑入鞘的情人一把拥入了怀里。
「走吧……外头还有很多事等着咱们收拾呢。」
「嗯……」
知道西门晔言下所指为何,凌冱羽一声轻应,握着手中「靖寒」的掌却已微微收紧——
第十三章
月黑风高,本就是干一切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好时机;如若不仅月黑风高,还有凛冽霜雪扰人视听,自然更加有助于一切需得掩人耳目的行动进行——当然,前提是出手的人有适应此等天候的能力。西门阳虽是愚人,但那形容今夜行动「占尽天时」的评论却非妄言……要说有什么错误,也就只有占尽天时的不是他和海天门,而是早已看穿他们行动的西门晔一方而已。
在风雪的掩护下,夺回流影谷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对外由东方煜率碧风楼和擎云山庄的精锐封锁住流影以免事泄,对内则由西门晔亲领旧部对付西门阳夺回控制权。除了西门阳和几个因意图突破封锁而遭击杀的海天门暗线外,整个行动大致可称得上兵不血刃;而剿灭海天门的计划,也在取得西门阳党羽手中的情报后继续着铺展了开。
第二阶段的行动大致可分成三个部分:其一,与朝廷联系,遣人保护太子并阻止四皇子可能的谋刺或逃遁;其二,前往敌人目标所在的各大营扫荡清洗,确定军方的稳定;最后,率员围剿海天门在京中的主要据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一举歼灭……今夜乃是海天门密谋行动之时,适度地将手中的力量分作三路即可——而最后议定的结果,是由和柳靖云颇有交情、且为前宰相卓常峰独子的东方煜领碧风楼人马负责一路;于军方声望高昂的西门晔率流影谷精锐负责第二路;第三路则由凌冱羽担当,挟擎云山庄之力围剿海天门于京中的隐秘据点。
之所以兵分三路同时进发,为的是避免好听吗余孽得讯后再次转入暗中隐匿逃遁;至于为何仍将三方人马各自领作一军,则是出于指挥流畅性和团队配合默契上的考量。虽说关清远一日不死,海天门便谈不上彻底灰飞烟灭,但只要借着此次的行动将那些个余孽一网打尽,不论关清远有何能耐,独木难支下,短期内自然再没有兴风作浪的可能。
当然,为了避免行动时遭遇那位大魔头出面坏事,西门晔、东方煜和凌冱羽身上俱备有相应的传讯烟花——尽管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再怎么耀眼的烟花都很难绽放出如何炫丽的光彩,但此趟烟花警示的对象乃是包含宫中的白冽予在内的三位宗师,自也无需担心花火的可见范围。
正所谓兵贵神速,任务既已定下,各负其职的东方煜、西门晔、凌冱羽三人当即领队分往各路进发。京城本就是西门晔的势力范围所在,行动上自是如鱼得水,转瞬便将手下人马于关键的几处军营铺展开;东方煜虽没有西门晔那样鲜明的地主优势,却毕竟曾因父亲之故数度往还京中,又将与柳靖云联手,自然无需流影谷派人领路;惟有凌冱羽,因对京中道路了解的状况只算一般,所领的又是擎云山庄的精锐,故为求保险起见,还有由西门晔指派了连城作为向导随队。
凌冱羽毕竟曾是岭南赫赫有名的行云寨三当家,昔年岭南不少为祸一方的山寨都是葬在他手里,对这等率队「剿匪」的勾当自然不陌生。将人马于连城指示的地点铺开后,青年当即寻了个地处中心、视野良好的位置,一个轻身拉着连城上了房顶。
和东方煜与白冽予直到今年才正式浮上水面的「友谊」不同,凌冱羽和擎云山庄的良好关系早在多年前便已众所周知,是以行动的山庄弟子虽不尽然与他有所交往,对这名前行云寨三当家却都十分敬重和服气,让青年得以仗着这份「人和」于来路上先行定下了指挥调度所用的手势和号令。如今于房顶占据制高点后,他所需的也就只有视各处的情况将人力做进一步的调遣和调整,并于必要时出手挟制敌方可能的高手而已。
凌冱羽所用的虽不是军方的正规路子,却多深谙兵法只要,应对沉着、指挥有度,表现竟是比起连城以往看过的某些剿匪行动都要来得好——他真正和这位曾是流影谷「敌人」的年轻高手相熟是在西门晔伤愈潜伏京中之后,对青年的认识亦只限于那似乎颇为高超的实力和机敏慧黠的玲珑心窍,虽觉其不凡,但也还不到能与自家主子相提并论的地步……直到此时、此刻,看着眼前洞察全局、指挥若定,举手投足见俱透着大将之风的青年,连城才终于明白少谷主他老人家的眼光绝对是不容置疑的——这位前行云寨三当家年纪轻轻便能纵横一地,果然有其道理在。
只是……思及上回临别前青年和自家少谷主之间的纠葛,以及自个儿当时意外听着的某些「动静」,眼见前头的战况已经趋于稳定,有些担心对方状况的连城终忍不住一声轻咳、试探性地同已暂时在屋顶上歇坐的青年开了口:
「那个……凌少侠……」
「怎么了,连大哥?不是说你叫我『冱羽』或『小冱』都成吗?怎么还如此生分?」
「不不、凌少侠何等身份,我若真那么喊了,可是会挨少谷主他老人家骂的。」
「呜、他还不是记恨那时的事儿么……要不,连大哥喊我『凌兄弟』也成。否则听你一口一个『凌少侠』,冱羽都觉得拘束起来了。」
「好吧,那……凌兄弟,」
思忖着横竖少谷主他老人家也不在,暂时这么唤着也无妨,连城这才按着青年的意思喊了声,「那个……你当真没有勉强把吧?」
「嗯?连大哥何出此言?」
「不、那个……唉,当初你离京前时那副模样,和少谷主又……虽说见着你如今气色极好,精神也恢复了,但毕竟只过了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所以我才在担心……你会不会勉强自己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