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幽兰水榭便已是江湖上有名的「避难所」,是以白毅杰未曾请求托庇的举动自然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当时,在场那些「青年俊彦」甚至因此而没少把他当傻子奚落,却直到多年后其人名扬天下又抱得美人归时,这些人才酸酸地将他当年「傻子」的行为当成了吸引美人注意的险恶伎俩。
可莫九音为什么会在这时提起幽兰水榭?即便是白毅杰和兰少桦的邂逅之地,在二人俱已过世多年的此刻,应当没什么特别提起的理由才——
等等。
若情人转述的「情节」无误,那么幽兰水榭只怕不光是白毅杰与兰少桦初遇之处,亦可能是白毅杰与莫九音初遇——或者说第一次真正被当时的莫九音看进眼里——的地方。也就是说,对莫九音而言,幽兰水榭同样是一个深具纪念意义的地方。
特意透过聂扬于特定时点转交的信。
充满回忆的地点。
以及……冽见信之后的哀恸欲绝的反应。
东方煜虽没有情人那种从关清远未曾现身的异常便顺藤摸瓜推断出一切的能耐,可借着诸般线索和自身的想象力猜出大致的事态却是不难的……知道若自个儿的猜测属实,那样的结果对情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东方煜心头便是一阵揪紧,忍不住又将怀中的人拥得更深了些。
二人便一直将眼下的姿势维持了好一阵。及至小半时辰后,青年气息渐稳、难耐地哽咽渐消,原自颤动的背脊亦逐渐恢复应有的平静,东方煜才稍稍松了原先紧紧环着对方的臂膀,单手抬起了怀中犹自带着泪的无双容颜。
「是……莫叔么?」
他轻声问,同时以指轻轻拭去了情人眼角欲落未落的泪珠……「我方才不小心瞥见了信上写着幽兰水榭……需要的话,我马上替你把事情交代一下,安排好后便一道过去吧?」
「……嗯。」
白冽予毕竟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先前激动的情绪既已得缓,真正平静下来亦不过转瞬之事……「过去时让冱羽进来吧,还有些事得叮咛他。」
虽不知他那一声轻应究竟是单应着当东方煜后头的提议,又或也包含了前头的疑问,可不论答案为何,对眼下的碧风楼主而言自然没有太大的差别——情人既已答应让他同行,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就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也因此,一个颔首附带一个万般怜惜的亲吻后,东方煜当即松开情人起身出了厢房,并让原先担心地于走廊上来回徘徊的凌冱羽接替着入了房。
凌冱羽虽对东方煜的离去有些讶异,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依言进到了厢房中,并以那双带着担忧的明眸迅速而谨慎地打量了下房中的状况——但见白冽予正自侧首靠坐床榻之上,一身锦衣虽因褶皱而略显凌乱,却穿得相当严实,瞧不出有匆忙穿脱过的迹象,面上亦没有什么可疑的红晕,显然房中方才的状况确实十分「单纯」……知道是他以己度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凌冱羽这才快步行至榻边、语带关切地出声一唤:
「师兄……」
「我没事。」
迎着师弟担忧的目光,白冽予强笑了下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同时接续了早前未能完成的动作、抬手握上师弟掌心助其驱除了景玄遗留的掌力……「只是眼下有件急迫之事让我不得不先行离京处理,所以冱羽……接下来和官家及流影谷的应对周旋,就要靠你自个儿了。」
「嗯……我明白了,师兄。」
凌冱羽本就在岭南应付过各种场面上的往来,此次在九江时的诸般行动调度也多是由他代替西门晔出面打点,眼下应起话来的底气自然还算充分。
只是他毕竟不同于东方煜,却还是头一遭见着从小仰望到大的师兄露出这般令人垂怜的泪容……回想起早前师兄苍白着脸让东方煜一路扶过来的脆弱模样,凌冱羽心中踌躇,却终还是在片刻挣扎后双唇轻启、问道:
「师兄……能跟我说说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得你难过若此……」
「……莫叔……过世了。」
明明是那么样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际出口之时却是出人意料的轻易……白冽予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直到身子突地给面前的师弟一把弯腰抱住,才理解到他已经做出了回答。
只是感觉着那不同于自家情人、却同样让人温暖的拥抱,回想起当年二人刚成为师兄弟时、误以为他病了的冱羽紧紧抱着他为他「取暖」的事儿,饶是心中的哀恸犹自难以平息,白冽予胸口却已是一股暖意涌上,原先染着浓浓哀凄的面庞,亦因而终得勾起了一抹再无分毫勉强的笑。
「你真的长大了,冱羽。」
他柔声道,同时轻轻抬手回抱住了对方,「不过大归大了,可别因为能自个儿做主便掉以轻心……我离开后,你可千万留心别让姓西门的给骗了。」
「师兄——」
「且听我说……西门晔或许不会算计于你,但他背后毕竟仍有个西门暮云,难保不会因而出什么岔子……京城事了后,你便该回到岭南接手杨少祺这些日子来为你收拢打点的一切了,所以该把握的利益就要把握,千万不要因顾忌着西门晔的立场而退让,知道么?你们要想真走下去,此类的情况往后绝不会少。你就算让了一时,难道还能真就这么一辈子让下去?」
「……嗯。」
尽管入耳的叮嘱多少来着那么几分现实的残酷,可见师兄已多少恢复了平日沉静睿智的本色,凌冱羽应着的音声自还是带上了几分迥异于前的轻松。
——也在此间,出外处理相应交接事宜的东方煜终于归来,却不想人一进门,最先见着的,便是房里师兄弟二人彼此相拥、自家情人泪痕犹存的面上还带着笑的情景……虽说眼前的画面瞧来颇有几分和谐的美感,可先前一直没能让情人露出笑容的碧风楼主还是有些吃味,遂在提步上前同凌冱羽一个颔首致意后、客气但坚定地将情人「请」出了对方怀中。
「已经处理好了……如何,现下就动身吗?还是要等用完早膳?」
见白冽予已彻底平静下来。东方煜温声询问道,亦不忘取来布巾替对方拭去颊上残余的泪痕……「我方才已让掌柜的帮忙准干粮,要走随时可以。」
「现下吧……」
白冽予轻声叹息道:「纵然一切已不容挽回,可我心底终究还是……」
即便清楚自个儿就算赶着去了也不见得能改变些什么,但这世上有些事儿毕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当下已自起身离榻,而在由着东方煜帮他打点着仪容的同时抬掌情拍师弟的肩。
「冱羽,师兄就先行一步了……你好生保重,到时咱们南方再见吧。」
「嗯,师兄也是。」
凌冱羽颔首轻应道。可理所当然地不舍之外,几分交杂滞闷的情绪,却不知怎么地亦伴随着入耳的话语于心头涌现。
若在平时,以他对师兄的倚赖,少不得会同对方问起自个儿的反常;但眼下分别在即,青年不愿让本就已心事重重的师兄平添担忧,自然只能将那方始的郁郁压在了心底……一直到陪二人下楼同师父话了别,并含笑目送着他们离开上青阁后,强自压抑了好一阵的凌冱羽才隐有些苦涩地一阵长吁。
——不知何时,天边云气已散、暌违多时的冬阳高悬,和暖的日照衬着满城的皑皑白雪你,将那昨夜都仍陷于重重阴霾的京城映照得一片光明……难得的好天候让京中已在屋里闷了好些时日的百姓纷纷出了屋。倒雪的倒雪、上街的上街,令这已萧条多日的首善之都恢复了几分原有的生机与繁华。
只是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行,思及昨夜那彻底改变了京中形势的一战,凌冱羽冷俊的面容之上苦笑微扬,却是已经此明白了胸口那份徘徊不去的滞闷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这一战后,那份让他和师兄同西门晔「携手合作」的理由便已再不复存……自今以往,流影谷和擎云山庄将重新回到原有的竞争关系,而他也必然得在回到岭南之后作出相应的抉择。
一边是亲若手足的师兄,一边迭经波折才得以两情相悦的情人,他又该如何面对?虽说西门晔曾经承诺过今后二人绝不会再有彼此为敌的一日,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一个人即便有心、亦力有未逮的。
他不是不相信西门晔,只是听得师兄的劝解和别语后,才赫然惊觉原先的一切美好想望终不过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立场、责任,这些都是纠缠了西门晔一辈子的事物,又岂能说放就放……?
「小冱,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苦着一张脸……」
——便在此际,熟悉的音声乍然自身后响起;凌冱羽闻声回首,只见上青阁大堂里,仍未回房的师父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眸中却因某些猜测而腾起了几分杀气:
「莫不是西门晔那厮过河拆桥,成事后便翻脸不认人吧?若是如此,师父拼着和西门暮云两败俱伤也会为你出头!」
「师傅多心了。」
见师父一下子便将矛头对准了此刻多半仍忙着收拾残局的情人,凌冱羽忙摇了摇头,强自扯开嘴角一笑道:「昨晚忙了一夜,我连他人都还没空见呢,又何来过河拆桥之说?」
「呜、不是就好。昨天我才听说那厮还有个未婚妻,也不知是真是假,正担心他做出什么猪狗不如的事儿来呢。」
说着,聂扬已自大步上前、一把抓着徒儿将其拉回上青阁里登楼回房,已是却没留意到青年面上因他一言而愈显复杂的神色……「来来,吃饭皇帝大,饿着肚子打不了仗。你一晚没睡,赶紧吃些东西填饱肚子然后上床休息吧!」
「师父,我还有一摊残局得善后呢,哪能说睡就睡?」
给聂扬硬是按到桌前歇坐的凌冱羽有些无奈地道,心头本就难解的情绪却已因那给他遗忘多时的、西门晔身上犹有婚约的事实而越发纠结难受。
——虽说那时因他在海天门设计下为西门晔受擒,使得原先预定举行的订婚仪式就此推迟,但流影谷和柳林山庄两方结盟、联姻的事儿可是已经昭告了天下的,如今西门晔又已风风光光地重归流影谷,自然难保不会有人旧事重提……尤其西门晔与柳胤的婚约在前,和他的两情相悦在后,凌冱羽又不是那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自私性子,自然很难不介意此事。
——说到底,仔细想想,以晔的身份和立场,又岂有如师兄和东方大哥那般不婚不娶的可能?可若西门晔真到了不得不成家立业的一日,他,又该如何是好?
凌冱羽虽早已有了面对一切责难的觉悟,心中的准备却多是针对昔日伙伴可能的责难而起,却是及至今日才猛然忆起:不是所有姻缘,都能像师兄和东方大哥那般顺当美满。
望着眼前热腾腾的早膳,以及身旁师父关切又期待的目光,青年只觉胸口一阵酸涩升起,却终只是微微笑了下,而后按着长辈的意思捧起碗筷用起了早膳。
——无奈这个早晨似乎早已注定了与「清静」二字无缘。桌前的凌冱羽才刚剥了馒头吃上两口呢,不想房外却已是熟悉的足音匆匆由远而近,却不是正惹得他心绪难平的西门晔是谁?不愿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异样,凌冱羽深吸了口气才想摆出一个一如平时的明朗表情抬头相迎,怎料身旁的师父却于此时搁了手上的碗筷猛地一拍桌,朝门口方推门而入的西门晔扬声问道:
「姓西门的,你竟还有胆来此?说!你身负婚约的事儿究竟是真是假?」
「仅是口头之约,亦未有任何实际的文定议程,做不得数的。」
西门晔本是听闻情人受伤的消息才会匆匆赶来,不想人还没进门,最先迎来的便是「岳父」的高声质问……幸得他自打决意和冱羽厮守后便已将诸般情况梳理过一遍,对于此事亦早有计较,自是想也未想便顺口答了过,「此约本就是因利益而起,至多再给对方一些补偿也就是了,想来柳林山庄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他一心顾念着凌冱羽受伤之事,回答后也无暇在意长辈的反应便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至了青年身畔;听着的聂扬虽觉他的处理方式多少有些无情,但思量着若不无情、吃亏的可就是自家徒儿了,便也只得悻悻闭上了嘴,任由那个不请自入的混帐近前、于打方才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徒儿身边坐了下。
「冱羽,你的身子……」
西门晔犹不知昨夜行动背后的「真相」,听人说凌冱羽中了景玄一掌、又听说他人现下正在上青阁歇息,关心之余自然理所当然地将两件事连在了一起……尤其眼前青年的面色虽不如何苍白,神气却明显不足,更让瞧着的流影谷少谷主心下一紧,不由眉头一皱,问:「白冽予呢?听说你中了景玄一掌,他这做师兄的怎么没来好生照料?」
「师兄已经帮我处理好伤势了。只是他家中出了急事,所以在将事情交代完后便和东方大哥先行离京了……我刚刚才送他们离开。」
「是么?但你……」
尽管西门晔多少有些好奇能令白冽予匆匆离开的「急事」为何,可见眼下情人明明伤势无碍,整个人却显得毫无精神,深知其脾性的流影谷少谷主哪还不知事情有异?不由一把握上了青年掌心,同时朝一旁额际青筋微跳的聂扬开口道:
「前辈,不知能否劳驾您回避一下?」
「回避?这可是我……」
听那混账竟然敢提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要求,聂扬心下一火便待拍桌发作,却在瞥见一旁徒儿那令人怜惜的郁结神情后彻底没了劲儿……于心下暗暗叹了句「徒大不中留」,满心不甘的黄泉剑终在留了个「你可别给我胡来」的警告后起身出了自个儿的房间。
——若在平时,见着西门晔这般「尊重」长辈,凌冱羽少不得还会帮忙打个圆场什么的。但眼下他心思郁郁,要想将满心的不安与无奈掩饰住尚且有些勉强,又岂有顾及这些的余裕?只是如此反应却反倒更坐实西门晔的猜测,而在确认长者已然离去后、一个张臂将青年拥入了怀中。
「你是在意婚约的事儿么?」
若问眼前有什么理由可能引得青年如此消沉的,西门晔最先想到的自然是方才长者的那一声喝问……「我知道你或许会对我将婚约之事于利字沾边、又轻易毁弃的做法不满,但人的心力有限,对我来说,能顾得了你才是一切。」
「晔……」
听着那并不如何温柔、在乎之情却溢于言表的话语、感受着身周自打昨夜诛杀景玄后便一直心心念念着的气息与温暖,凌冱羽低低唤了声,却说不清心口此刻蔓延开来的究竟是暖意亦或酸涩。
「我并非不信你的话,只是……有些承诺,并不是说了就有办法达成的。」
「你是指……我们之间的事?」
解除和柳胤的口头婚约,自然不在青年所谓「并不是说了就有办法达成」的范畴内,是以西门晔一听便隐隐捕捉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你在担心咱们没法……如愿厮守么?」
「……嗯。」
青年轻轻应道,音声间的苦涩至此却已是再难压抑:「你需要顾忌的事情太多,又如何能……如师兄、东方大哥那般不婚不娶?尤其之前也提到过,我终归是要回到岭南的,也绝无可能站在师兄的对立面上。既然如此,你我之间,又如何能不彼此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