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说出自己在刚才收获的数字,对于没有去过现场的他来说,这才是最直观的结果。只是握着送到他手上的墨迹还没有干透的报告,他就能嗅到鲜血和阴谋的味道——这两者几乎是同时落地的孪生子。
在他的认知里,同样不存在这样的恐怖、强大又嗜血的野兽。联想到这几天在斯佛兰活动又神秘离去的死灵魔导士,答案看上去呼之欲出。但罗宾嗅到的是更大的阴谋。他不是不着调的空想家,但凭借在首都锻炼出来的直觉,他感受到一些埋藏得很深的东西,一时之间却又摸不清其中的脉络。
“不是死灵魔法。”
凯尔曼只能在这方面给予罗宾一个肯定的答复。
虽然无法和佛洛尔那样的魔法师一样找到魔法被使用过的蛛丝马迹,但只是死灵魔法的话,任何一位圣骑士都有着可怕的敏感。
“但也不存在那样的野兽。那么你觉得那会是什么?”
这座城市的夜晚不但起风了,还是一阵特别大的风,拍打着关着的玻璃窗,不断发出声响。这种单调沉闷的声音倒和一些古老的山区民谣有些相似。罗宾不是音乐的爱好者,却从佛洛尔那里听到过这些民谣。
他多少抓住了那些让自己觉得过于巧合的片段。虽然佛洛尔的到来只是一个意外,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件在绕上几个圈子之后或多或少总能和他扯上关系。在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从来不存在那么多的巧合。
“最近一段时间维纳特红衣主教有没有和你们表示过对……某些他也不确定的事的忧虑?”
“你想到了什么?”
“在佛洛尔刚把死灵法师在附近出没的消息带回来地时候,主教让约瑟夫给我带了一条口信,必要的时候可能会寻求我的帮助。”
罗宾看了看自己靠在椅子扶手上的佩剑。
“一开始我觉得可能为了那位魔导士,但转念一想,我的剑在魔法面前不值一提,而你和另外几位都是骑士团中最顶尖的剑手。他会认为自己可能在什么方面需要我提供帮助,我又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帮助?我最有可能为他提供的帮助,来自和教会无关的世俗层面。”
罗宾一边说一边观察凯尔曼的表情。他不确定对于最近在首都汹涌的暗流他的朋友知道多少。和很多圣骑士一样,凯尔曼并不愚蠢但是过于虔诚,这让他们很容易忽略一些眼前的东西。但是无论其背后有着什么,谋杀和摧毁祈福地的发生,已经把这些神仆卷进了正在酝酿的漩涡里。
凯尔曼给了一个最出乎他意料的回应。年轻的圣骑士把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做出一个侧耳倾听的动作。罗宾不确定他听到的声音是否和自己听到的来自同一个世界,因为凯尔曼分明对自己听到的东西显得很疑惑。
“你听到了吗?”
罗宾正想说自己听不到神明或者亡灵以及任何与魔法和神术有关的东西的窃窃私语,就有一个他能轻易分辨出的声音发生在走廊上。
有人正在挥舞一把重剑。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冲向门口,凯尔曼先拔出了佩在腰上的长剑,然后推开了房门。
这条走廊已经完全被黑暗占领了。
一大群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东西正聚集在任何黑暗与阴影中。
就像那些让后世的学者摸不着头脑的民谣里吟唱的那样,这些让人憎恶的小东西在头上有着尖锐的犄角、脚上长着长长的爪子,小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但他们没有可供描述的形态。它们瘦小的身体是由黑色的薄雾构成的,当它们成群出现在黑暗中时,这让它们看上去和阴影融为一体;而当它们来到有光的地方,那身体就透明起来,像是马上就要被光线所驱散。当他们两开门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光显然惊扰了这些小家伙,让它们发出难听的嘶叫声,然后踩着像是刷子扫过地板一样的脚步声退到没有光照的地方。这些小东西并不是安静的潜入者,但奇怪的是在之前罗宾和凯尔曼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一个身材不高、看上去像是在首都常见的贵族少年一样的人正握着一把重剑,和这些东西对持着。一只只剩下半边身体的小魔怪正从和黑色的血一起从重剑的剑脊上往下滑,但当它落到地上的时候,只有黑色的污渍在地板上扩散,那身体却在空气中融化了。
这位矮个子的剑士提起剑冲向聚集在一起的魔怪。限于身材,他并没有像常见的重剑剑士一样把剑举起来,而是拖着它冲刺。当他突入这群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怪物中间的时候,以横扫的动作把剑砸进了它们的队伍中。他的动作简洁有力,但对这一大群细小的东西十分有用,当场就有几十只小魔怪被重剑和它带来的剑风扫中,尖叫着一半化为黑水一半化作尘埃。这些小东西的反应很快,纷纷跳起来扑向这个剑士,但是那双握剑的细手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力把剑反向,再次重重地扫向扑向他的怪物,带着呼啸的剑风把它们在半空中直接绞碎。
凯尔曼在这一瞬间已经完成了敌我的判断。虽然不明白这些丑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圣骑士面对这些喜爱黑暗惧怕光明的东西总是毫无畏惧。他用力把自己的长剑插进地板,同时大喝一声:
“赞美主的荣光!”
耀眼但是温柔的白光像水波一样以他的长剑为中心向外扩散,一瞬间吞没了残余的黑色魔怪。它们确实是畏惧光明的生物,当场就被凯尔曼释放的圣光融化,连黑血都没有留下。
“咣当”一声,那位年轻的剑士把已经被那些怪物的黑血腐蚀得锈迹斑斑的重剑丢在地上,然后看着罗宾和凯尔曼。这张稚嫩的面孔对凯尔曼还有些陌生,对于罗宾来说却是他这几天开始熟悉起来的。他记得佛洛尔曾经和他说起过这位比看上去要强悍很多的警卫队队长是个用细剑以灵巧敏捷见长的好剑手,但从眼前来看,他在重剑上也有相当的造诣,甚至克服了身材与力量上的缺陷。
那双黑色眼睛无声的扫视让两个人同时心中一凛。
作为剑术相当的好友,罗宾和凯尔曼是比武场上彼此知根究底的老对手。他们两都在心里把诺恩和自己见过的剑士作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他们见过的剑士中似乎没有哪个人在刚刚挥剑解决掉一大堆麻烦之后有着这样冷静的眼神。
“佛洛尔在哪里?”
他的提问让罗宾把已经送到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凯尔曼先是脸色微变,然后大踏步跑向走廊尽头由圣骑士施加神术让佛洛尔和约瑟夫独处的那间房间。
暂时不去想这些东西是什么、来自哪里,但它们聚集的地方和目标似乎正是这间房间。
房门上的神术并不会针对圣骑士,凯尔曼只是出于尊敬念了一句祈祷文,就双手推开了房门。
这间房间不大,只要一眼就能看清里面的情况。那扇同样被施加过神术防止逃跑的窗户敞开着,约瑟夫不知去向,佛洛尔则倒在地上,半身染红。
罗宾看着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冲到佛洛尔身边的诺恩,才在这一晚的困扰中稍稍找到了一丝安慰。
晕倒的人脸色发青,额头上都是冷汗,看起来即使失去意识也在忍受相当的痛苦。他的伤口在左肩下方靠近胸口的地方,虽然深紫色的外套有一大片都被鲜血染成了紫酱红,但总体来说出血不很严重。
诺恩帮着凯尔曼把佛洛尔抬到沙发上的时候,罗宾去床前把一边的窗帘扯了下来。这些白色麻布的窗帘是做绷带的好材料,有一位圣骑士在场也不需要担心消毒的问题。
他顺势往楼下扫了一眼,在夜里也看不出有没有人人从这里跳下去然后离开的痕迹,窗下是一个种着小灌木的花坛,倒是没有人从上面踩过的样子。
佛洛尔的外套和衬衣被鲜血粘在身上,诺恩干脆直接从肩膀缝线的地方把衣服扯开。当他肩膀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暴露出来的时候,诺恩和凯尔曼同时发出低沉的咒骂声。
在佛洛尔象牙一样白色的肩膀上有一个拇指粗的伤口,看不出是什么凶器造成的。这个伤口本身确实不深,形状也规整,但有无数黑色的线条以伤口为中心辐射出来,延伸向他的胳膊和胸口。这些带着符号的线条看起来像是活的一样,在佛洛尔的皮肤上伸展着。
即使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魔法阵。
凯尔曼一边念起一些赞美主的祈祷文,一边从衣服里把自己脖子上的挂坠掏了出来。这枚金色的挂坠的形状像是一滴眼泪,他拧开上面小小的盖子,把其中的透明液体全部倒在了佛洛尔的伤口上。
这些圣水并不是平时在教堂里分发的那种,而是由教宗加持过的三座圣泉的泉水的精华。对于由死灵魔法造成的伤口来说,这是唯一的速效药。诺恩在前不久刚刚体会过其中的好处。
他们三个都盯着佛洛尔的伤口,然而圣水并没有发生作用。
一小滴圣水除了稀释一些血迹以外,并没有让那些黑色的线条和文字从佛洛尔的身上消失。甚至在这一会,它们已经占领了他的整个左半身,有几条干脆攀附上年轻人修长的颈项。
显然,这种魔法虽然看上去和死灵魔法十分相似,却属于另一种体系。
凯尔曼虽然有着完整地处理死灵魔法造成的伤害的知识,对于这种计划外的情况却远不如那些经过专门医护训练的祭祀有经验,在确认圣水起不到任何作用之后,他就毫无办法了。同时更多的忧虑在他的心中堆积起来。佛洛尔的受伤看起来和现在行踪不明的约瑟夫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这奇怪又邪恶的魔法真的和他有关……他不想想下去。有一定外伤处理经验的罗宾这个时候也陷入了和他同样的疑虑和困扰中。他们两沉默地看着诺恩把扯下来的窗帘撕成一条一条之后为佛洛尔包扎起伤口。
“我要去看看市政厅里有没有其他人受到袭击。凯尔曼,送佛洛尔去教堂让祭司们照料他。我会想办法找个魔法师过来的。”
沉吟了一会,罗宾说。
凯尔曼正想对这个暂时唯一可行的办法表示同意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闷响。这响雷一样的声音异常沉重,如同有人用锤子在他们的心口用力敲打一样。它太有规律了,所以不可能是雷声,倒像有一只巨兽正向着这个方向前进。
一头野兽。
罗宾阴沉着脸望向窗外。
黑暗中他们都能清楚地看到一头巨兽的身影。就像刚才在走廊上被他们击退的那些东西一样,这东西有一个庞大但是无以名状的身体,它能穿过房屋,却又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如同突然落到每一个斯佛兰人头上的噩梦,这头巨兽就这样在城市里前进。那些还没有亮着灯的房屋也在这个时候熄灭了灯火,让这座城市彻底陷入了死寂之中。
“凯尔曼,保持冷静。”
罗宾不得不出声提醒双目放光看着那头野兽身影的凯尔曼,虽然他也知道这毫无作用。
不只是凯尔曼,跟随已故红衣主教来到这座城市又经历过刚才在祈福地发生的惨剧的圣骑士们的战意在这头野兽突然从夜晚中现身的时候,就燃烧了起来。罗宾猜测教堂里守灵的骑士们现在可能已经高举长剑离开红衣主教的灵柩,准备向这头巨兽倾泻自己的愤怒。
“冷静一些。你知道这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这里先交给你了,大家正在外面等我。”
对于罗宾的劝说凯尔曼置若罔闻,他丢下那么一句话就跑出了房间。罗宾不知道是应该对这种勇敢表示敬佩还是反对,但现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供他想这些。
“我们还是送佛洛尔去教堂。”
他对诺恩说。
诺恩同样不考虑听取他的意见。
罗宾看着诺恩有些吃力地把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一些的佛洛尔扛了起来,这样子似乎比他手持巨剑的时候还要更加不协调。
神秘又可爱的小个子——佛洛尔是这样称呼他的。
罗宾知道从约瑟夫刺杀维纳特红衣主教的那一刻开始,这里发生的事虽然依然受到他生活的那个世界的引导,但有一大半已经不再受到那个世界的规则影响。他用眼神询问眼前的小个子他是否是可以信任的,得到了一个非常坚定的眼神。
“你准备怎样做。”
“带他去迷途的森林来摆脱那家伙。”
诺恩口气平淡地回答。
当圣骑士们列阵完毕,准备用他们的虔诚之光照亮夜空的时候,那头神秘的巨兽却突然掉转了方向。没人看到一位年轻的骑手骑马载着伤员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只知道这头巨兽带着轰隆的脚步声,最后消失在那片迷途的森林中。
迷途森林篇
1
淡金色翅膀的蝴蝶在半空中绕了几圈后,停在了一朵于微风中晃悠悠的粉紫色小花上。这一片林中空地上开满了这种在大陆上随处可见的,有着五片花瓣的野花,因为晴朗春日的阳光特别明媚,让这些不甚起眼的小花也显得格外鲜艳可爱起来。这只蝴蝶选中这一朵,也许是因为她在这一片花丛中的位置高一些。蝴蝶在花瓣上驻足了一会儿,对着金色的花蕊抖动了几下纤细的触角就再次展开翅膀,随着风的流向飞向了森林的更深处。小花从人类颅骨空洞的眼窝里伸出的茎杆微微下垂,似乎在对蝴蝶的离去表示遗憾。至于这具坐在大树前的骸骨,在它数十年孤独停留在这里的岁月里是否会感到这样的遗憾,就不得而知了。
这具骸骨早就无法保持最后的形态而散落在地的指骨中不光有新春刚从地里探出头的草叶,还有一截还没有完全烂掉的绳子。在这个无法通过指南针和魔法判定方向、稍有不慎就会迷路的地方,这是原始而有效的路标。
谁也不知道这片在大路上占据大量面积,把西斯勒王国和传说中的黄沙之国分隔的森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似乎在魔导战争之前没有任何有关它的记录。在战争结束之后,这片森林里蕴藏的宝藏和它让人迷路的恶名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大陆。出自声名显赫的大炼金术师之手再由魔导士炼制的指南针无法保证旅人的方向;号称只要星辰不落就不会迷失的占星术士也无法凭借过去的经验在森林里找到自己的方位。只有少数的幸运儿可以看着南十字星、在神明的庇佑下在深入森林之后携带大批令人羡慕的货物离开森林。
危险并没有阻挡住为了财富而不顾一切的人的脚步。过去一千年的岁月里,一批又一批的冒险者就是这样在腰上围着绳子,为了丰富的物产深入这片森林,其中有不少人最后因为绳子被野兽咬断或是干脆被同伴割断而迷失在这里。
最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敢直呼这座森林的名字,而是出于敬畏称其为迷途的森林。
佛洛尔正在梦中。
研究梦境的学者们通常认为魔法师的梦境会与众不同,因为他们通过不断冥想锻炼出来的心智要远比一般人深沉复杂,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许多一般人感受不到的微妙事物。
对于佛洛尔来说,在他在婴儿时期拥有记忆开始到成长为一个即将年满二十岁的青年的岁月里,这个梦也是格外清晰、又格外让人迷惑的。
他端坐在一座宫殿里最为宽敞华丽的大厅里的一张椅子上,看上去是这座宫殿里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位。这个位置如此至高无上,他身边的人只敢偷偷仰视他的面容,然后马上就像敢于在白天直视太阳的人一样,在看到无比明亮的日光的同时,就因为被灼伤而不得不低下头颅。
作为一个经常出入各种奢华场合的花花公子兼艺术家,一开始他观察这座宫殿的态度是审视的,然而当他看到更多有关这座宫殿的全貌,这种审视很快就被惊讶和叹服取代了。
这座宫殿有一个高不见顶的穹顶,云彩取代彩色的壁画成为穹顶的装饰。因为其穹顶在他们头顶如此高的位置,支撑它的立柱也格外修长。这些立柱都像是用一整块石料雕刻而成的,除了在梦里,佛洛尔没有见过那么整块又那么漂亮的白色大理石。受到提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宝座之下的地板,同样是由一整块光洁得像是镜面一样的大理石构成的。他见过的那些或是张扬或是内敛地展示自己主人不凡的地位与财富的贵族们如果有机会见到这座宫殿,一定会自惭形秽,因为这种不通过修饰展示的巨大力量,无论是财富还是其它,都是他们所无法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