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可以代用手机的地步了吗?”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林秀明似乎有些不自在,轻哼了一声。
“凯宾累得睡着了,我忘记带手机出门,只是借他的用一下。”
我实在好奇,照样的情势看来,以我不太发达的八卦天线也可以判断,小K竟是和这个林秀明走在一起了。这对我是完全无法想
像的事。
小K和秀明竟然都是同性恋这点先不谈,至少以六年前我还在公司时的印象判断,林秀明是那种蚊子接近他三尺之内,都可能被
他冻死的大闷锅。而小K的个性则是活泼到有点天兵,倒个咖啡都会烫伤手的呆子,这两个人怎么想都不大对盘。
不过仔细想起来,我和杨昭商本来人兽殊途,都可以勉强凑合起来了,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有什么事吗?”
我问林秀明,听见他的声音,我竟本能地想问他上回秀朗跟我说过的,新婚之夜喝醉酒的事。但想想也实在可笑,秀朗对我的
感情已经够清楚了,这种话也想必是假的,我又何必问来自取其辱。
“立树还好吗?”果不其然,林秀明劈头就问。
我终于耐不住心中的疑惑。
“你和……卢郁惠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你这么关心立树的事?”
我的话似乎让林秀明颇感意外。“你知道郁惠?是林秀朗跟你说的?”
我懒得多做解释,只是叹了口气。
“辗转知道的,关于立树的母亲和秀朗的事,我已经全都知道了。只是我想不透立树和你的关系,他应该只是你的侄子不是吗
?”
林秀明似乎犹豫了一下。“郁惠和我,是在加拿大认识的。”
我怔了一下,随即想到爱文说过,立树的母亲曾经去加拿大留学的事情。
“本来是林秀仰给我的命令,我当时是在美国念学位,他却要我到加拿大找一个女孩子。他还说找到那个女孩子以后,就给她
带个口信,要她早点回国来见林秀朗。”
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一层故事,看来林家这些至亲间的恩恩怨怨,比我想像中还复杂,颇有连续剧的氛围。
“他没有说林秀朗和那女孩子的关系,不过大概猜也猜得到。我根据伯父给我的资料,找了那个女孩子,就是郁惠,但是我跟
郁惠说明原委后,她却说她不想回去。”
林秀明声音平板地说:“她说她并不是不喜欢林秀朗,而是她现在到了这里,眼界更宽了之后,才发现过去她对秀朗的感情,
不过是一种憧憬。以她家的经济状况,她能到这里来,更是一个全新的机会,她不希望任何事情影响到这个机会。”
我有些感慨,没想到林秀朗对郁惠一片痴心,还闹到割腕自杀, 结果在人家女孩子眼里,他不过就是个摆在相簿里的初恋情人
罢了,随时准备随时间从记忆里褪去。
“我和郁惠的学校都接近美加边界,开车往来也很近,同样是华人,不知不觉就彼此熟识起来,成了朋友,回国之后也还有互
相联络,不过也就仅止于这样而已。”
我“嗯”了一声,林秀明说仅止而已,那就一定是仅止而已。不像秀朗,如果他说仅止而已,那就一定不只是这样而已。
“后来郁惠出了意外死了,听到这消息第一个赶去医院的人是我,那时候我在安亲班找到立树,就暂时把他接回家里。当时我
并不知道立树是林秀朗的孩子,只把他当作郁惠的遗孤,所以我就向郁惠的其他亲人提出,我想要收养立树的意愿。”
这回换我怔住了。“收养……?”
“嗯,我和郁惠好歹朋友一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遗孤流落街头。再加上……凯宾他也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他喜欢孩子,
我又不能给他一个孩子,就想说收养一个,凯宾他也同意了……只是这样很单纯的动机而已。”
我怔了怔,林秀明这样说,等于就是直承他和小K的关系了。我想起小K扶养立树的状况,再加上林秀明,总觉得怎么样都无法
想像,有种莫名的喜感。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我随即想到,如果林秀明这么早就想收养立树,那为什么秀朗还会哭哭啼啼地把立树塞进我家里
?秀明这么想扶养立树的话,把孩子塞给他,会比塞给我更皆大欢喜。
我忽然理解了一切,顿时浑身冰凉,像一脚踏进了冰窖里。
“后来的事我想你也拼凑得出来。林秀朗妻子,就是林爱文,她的身体很差,已经流产三次了,所以他们其实也有心里准备,
这次会是爱文最后一次怀孕。但对观念传统的伯父来说,他不能接受林秀朗没给他孙子抱的状况,所以林秀朗必须预作准备。
”
我的脑袋还是空白的,而且紧一阵松一阵,就连林秀明和我说什么,到脑子里都成了嗡嗡声。
“所以我想林秀朗是这样盘算的,要是林爱文肚子里的孩子顺利生下来,那立树怎么样基本上都没关系。”
“如果林爱文这次仍然流产了,并且确定不能再怀孕了,那么就由爱文收养立树。林秀朗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自己和我一样,一
辈子没小孩的状况。他有个心结,他一直觉得伯父不喜欢他,而比较中意我,甚至会舍弃他而让我继承他的一切。”
林秀明简短地说。我明白他所说的,秀朗以前也常和我抱怨,说林秀仰根本不爱他母亲,才会放任她早死,连带也不喜欢她生
下的孩子。
有时我会很感慨,原来不只当父母、养父母的,揣测子女对自己的感情,子女也时时担心父母对自己的重视,这种看似浑然天
成的父子亲情,其实一点也不自然。
“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想提醒你,但一来当时爱文还没有流产,我从你的口里,感觉立树在你那里,似乎过得比在任何
地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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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想提醒你,但一来当时爱文还没有流产,我从你的口里,感觉立树在你那里,似乎过得比在任何
地方都好。”
林秀明似乎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和爱文当天一样,带着怜悯。
“我想这搞不好是天意,让你遇上林秀朗的孩子。说不定天可怜见的,爱文顺利生下儿子,立树不用被他们带回去,这样子我
就放弃立树,领养别的孩子也并无不可,也不必提早告诉你。但没想到爱文终究还是流产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林秀朗当初为了怕立树出了什么差错,到时落到我这要不回来,所以连DNA鉴定都预先做好了,法律上的
各种手续也是。还为了让我找不到立树,特别把他藏到你这里,这个我本来想破头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他想你一定不会甘心扶养立树,这也是他把立树托给你的原因之一,到时说一声带回来,你还会额手称庆。只是他似乎还不
够了解你。”
我浑身发软,靠在墙上一动也无法动,只能用手背压紧鼻腔。
林秀朗,秀朗,阿郎,你到底还可以伤我到什么地步?骗我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既然如此……”
我深吸口气,勒令自己冷静:“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说……要请我把立树扶养成人?”
“我不知道林秀朗和你说了什么,但如果爱文真的没有流产,那林秀朗说不定真打算把立树寄在你那里一辈子,不过他这个人
,真话向来就只说一半。”
我拿着电话怔然良久,半晌才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反而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打从一开始,立树就真的只是“寄放”在我这里而已。是我自作多情,还以为命运捉弄人,真把初恋情人的孩子送到我身边,
要和我过一辈子。还以为这是上天给我这个凉薄人的考验,只要通过这些考验,我和立树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父子。
太傻了,我实在是傻得太过头了。就是连续剧女主角也没有像我这样傻的。
电话那头传来被褥翻动的声音,好像有个含糊的声音问:“秀明哥,你在跟谁讲电话?”林秀明回头应了什么,才又转回头来
说话。
“凯宾醒了,我得挂电话了。”
他微显惊慌地说,我不禁纳罕,原来像林秀明这种人,也会因为盗用情人的电话而惊慌失措。我没有回话,林秀明似乎顿了下
,又开口。
“吴正桓,我希望你……不要放弃。”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竟透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度。
“我并不是要为谁说话,也没有站在谁那边的意思。只是……我现在觉得,缘分这种东西,虽然说是随缘,有时也是靠人自己
去争取的。”
他说着,就挂断了电话。留下一脸茫然发怔的我。
星期五的晚上,我去杨昭商家里,和他一起过了一晚。当然立树也一起。
虽说是过一晚,但也只是我和杨昭商并排躺在床上,他睡左边,我睡右边,然后躺下来盖棉被纯聊天而已。
我想我和杨昭商都太老了,不只是身体,最主要是心境。激动起来虽然偶尔也会想做下半身体操,但比起肉体的交流,还是不
会痛又不会流汗的心灵交流比较适合我们,这想法感觉有点鱼干,但我真的不想再腰痛一整个星期。
我鼓起勇气,把爱文来找我的事情,向杨昭商和盘托出。
杨昭商果然不愧是冷静的心理学猩猩,他果然不会说什么‘操,哪来这么过份的人啊,把别人家当托儿所啊!’,或是‘当然
是跟他对抗到底啊!孩子他这样说寄放就寄放说带走就带走,把你的立场放在哪里?’之类让我心情舒坦的话。
但他的回应也出乎我意料地温和,他安静地看着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他问我。
“什么我是怎么想的?”我仰靠在床头板上,用手托着后脑杓。
“我想那个叫爱文什么芒果的女人说的没错,养孩子确实不是一时兴起的事情。”
杨昭商一贯严肃地说着,我静静地望着他。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肯定地说,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我还能像今天一样,对立树充满热忱,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伸手搓揉我的头发。
“未来的变数太多了,小孩的成长路上也充满荆棘,立树现在才六岁,是一个孩子成长途中最可爱的时期,但他还会继续长大
,他会变成难搞的小学生、变成叛逆的青少年,会变成你我都无法预测的生物。”
杨昭商看着旁边儿童床上,好梦正酣的立树,微微勾起唇角。
“如果只有半调子的决心的话,的确不如现在就放弃。孩子现在还不会记得你,六岁的小孩,对环境改变的适应力也很强,现
在让他回到父母身边的话,过个几年,他就会完全变成那两个人的孩子,以他们希望的形式成长下去。”
我的心口又被针刺了一下。秀朗和立树,还有爱文,我摸了摸杨昭商送给我的那个坠链,彷佛可以看见那家全家福的画又变了
,秀朗和爱文一人一边,牵着中间的立树,三个人都笑得好开怀。
这情景让我整颗心都痛起来,像是有什么人抓着他拧过一样。
杨昭商似乎明白我的心情,他壮硕的手臂绕过我身下,把我捉到他怀里,让我的额头贴着他的胸口,就这样紧紧按压着。
其实他不需要这样安慰我的,我又不是女人,而且也没有难过到想依偎在谁怀里哭泣的程度。但我仍旧一动也没动,任由杨昭
商在我的后脑上轻抚。
“但是……如果你有那个决心的话,无论未来是不是真能贯彻到底,孩子和父母的缘份来自于人心,跟天性或是自然什么的一
点关系也没有。唯有诚心把对方当作孩子来待的人,才真正有资格被称为那孩子的父亲或母亲。”
“那孩子呢?”我面对着杨昭商的胸膛,含糊地问。
“孩子也一样啊,唯有当孩子心甘情愿把某个人视为他的父母时,亲子关系才会成立。否则就算怀胎十月、血缘关系再深,也
作不得准。”杨昭商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孩子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这我就无法回答了,孩子的事情,要问小孩本人才知道。”
杨昭商停下触摸我后脑杓的手,仰望着天花板说:“很多人觉得小孩子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也很多事情无法为自己做决定
。但就我这么多年和他们相处的经验,我认为并不全是这样的。有时候很多事情,小孩子看得反而比我们这些大人都清楚。”
我仰起头来,杨昭商便温和地看着我。
“如果怎么都无法做决定的话,就问问立树吧!立树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知道你做什么样的决定对他来说最好。”
他忽然俯下了身,在我的唇上浅浅地一吻。我惊得满脸通红。
“而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这次我都会支持你,正桓。”杨昭商说。
我把大猩猩的话放在心底,有个假日的早上,我不知为何起了个大早,立树也被我吵醒,我就一时兴起,问他要不要一块去附
近散散步。
我们屋子后面有座小丘陵,平时有不少上了年纪的退休人士来这里散步。只是我工作实在太忙,所以只带立树来过一、两次。
那里空气不错,也少见没有太多人工的斧凿痕迹,大清晨的,四下除了来慢跑的阿公,就是虫鸣鸟语。
我牵着立树的小手,漫步在其中一条山道上,立树似乎也颇喜爱这里的景致,睁圆着眼到处东看西看着。
我捏着他短短的五指,忽然想起第一天送他去见杂货店老板的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即使我只是个来路不
明的陌生人,他也像是害怕中途被抛下般,一根手指也不敢稍纵。
然而现在,他虽然仍然是牵着我,但五指明显放松许多,只松松地和我勾着。
我想有一天,他一定会完全地放开我这双手。他会向前走、然后向前跑,他会回头看我,对着我笑,然后终有一天,他会头也
不回地背对着我,向自己的未来奔去。
这样看起来,这双手早放开我,或是晚放开我,似乎也没有这么大的差别了。
“呐,立树。”
我叫他,他仰起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恒恒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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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恒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立树闻言似乎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看着我说。
“我每天早上把窗户打开,是因为起前马麻说这样比较健康,呼吸新鲜空气。”
立树似乎有点委屈,低下头看着手指。
“但是恒恒如果不喜欢,那我也可以改掉。”
我怔了一下,随即不禁莞尔,这孩子,还以为我要跟他谈他每天早上硬是要拉窗帘开窗户的事情。
我随即一阵心涩,就连这些平常令我厌烦的生活锁事,在这种时候,我竟觉得无比的怀念与珍惜。
“嗯,你能改掉是最好,不过恒恒要跟你谈的是别的事情。”
我在山道上蹲下来,握住立树的肩膀。
“立树,你老实告诉恒恒,你会想念把拔吗?”
立树似乎愣了一下。“把拔,是园长先生吗?”
我忍不住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