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等待一个能够帮助他的帮手,也许这一次幸运真的落在了他的手指边。
法罗克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你现在是不是想找一家餐厅坐下来谈谈?我的新朋友。”
“不,我想要酒吧。对,就是酒吧。”
佛洛尔吹了声口哨,眼睛里充满了对这种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传说的场所的好奇。
“那可不是谈事情的地方。”
“但是闲聊的好地方。”
“可我有些正事想谈谈。你对冒险有什么想法?”
男孩挑了挑眉毛,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法罗克一边看着佛洛尔的表情动作,一边在心里盘算修正自己对他说话的态度。
佛洛尔的性格看起来有些奇怪,一般像他这样的魔法师在哪里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他却不在意以游吟诗人的身份在街头表演,这说明他并不是自视甚高、喜欢摆架子的人。
但是他又有一双威严的眼睛。
他决定自己要说的长话短说,全盘托出。
“对符印魔法你有研究吗?”
法罗克直视佛洛尔的蓝眼睛,抛出了他的诱饵。
小魔法师的反应让他有些吃惊,他先是盯着他看了会,然而微笑起来。
即使他现在还是个孩子,法罗克也为这笑容感到惊叹。
过不了五年,这将是一个无法抗拒的笑容。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要不是刚才听过你的演奏,我几乎以为这是一个陷阱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停顿了一会,脸上的表情一度因为过于像个成年人而有些古怪,然后摸着自己的下巴问:“你呢,法罗克先生,你对符印魔法有什么了解?”
那座巨大的魔法阵浮现在法罗克的脑海里。
“是很久以前的魔法,好像也不能称为魔法,至少和现在的魔法不一样。他们在石板或者木板上刻下符号,然后通过排列和镶嵌来完成一些事。”
“对,这就是符印魔法,并非用嘴说出的不能称为魔法的魔法。实际上在符印魔法大行其道的年代,魔法还处于萌芽阶段,所以人们才会用这样迂回的手段来借用超自然的力量。但是……”
“但是?”
“先说说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吧?”
“也对。”
法罗克点点头。他知道佛洛尔停在一个挺关键的位置。
他从自己的怀里把那样东西拿了出来。
“刚才那伙人是这里的警卫队,他们和我起冲突,就是为了这个。那个男人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也许是见到了另外一个,所以想要从我这里把它抢走。”
他小心翼翼地把裹在这样东西外面的皮革和三层丝绸掀开,露出了一块黄色的木板。
木板有半尺长,黄色并非木头原来的颜色,也不是油漆,而是经过一种特殊颜料处理过的结果。木板十分干燥,上面刻着让人看了就觉得头晕的符号,刀工古朴,有着凌厉的风格。
佛洛尔把他左手放在木头上,指尖抚过那些文字,嘴巴里念念有词。他虽然在默念,但是安静的街道上瞬间充满了某种声音。
法罗克打了个寒颤。
“它只是其中的一个。”
“对,它完整的样子……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或者说类似的东西。”
佛洛尔的眼神再次像是刚才看着他的时候一样热烈起来。
“我刚才说过这是魔法还在雏形阶段的产物,对吗?”
法罗克点头。
“但使用符印魔法的古代人……弥尔顿和卡廷卡时代的古代人手里,符印魔法有着另外一种发挥——组成各种各样的魔法阵。这可不是那些挂在腰带上或是刻在坟墓里的小摆设,而是真正具有某种力量的东西。这个魔法阵……”
“正在那座山峰之上。”
法罗卡把手指向八点钟的方向,那时候他们现在立足的这座山峰几乎已经没入夜色之中了。
山顶上有一个非常宽阔的平台,依稀能看到人工修建的痕迹。
类似的遗迹遍布在雷吉纳山脉的各个角落,如果不是平台正中的魔法阵,那么这里毫不引人注目。
那座魔法阵被放置在一个圆形的很像是水池的建筑中间,呈现和之前法罗克拿给佛洛尔看的木头一样的明亮黄色。它的直径有五尺,在法罗克的记忆中,是很大的那一种。
佛洛尔一路跑过去,然后在魔法阵的边上蹲了下来。法罗克注意到他是一个右撇子,但只用左手碰触那座魔法阵,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禁忌。
如果他能够发现其中的奥妙,这就真的是神赐予的礼物了。
法罗克虽然忍不住那么想,但又忍住不那么想。
就这样,时间在山顶上过去了很久。
“挚友之泉,没想到在这里。”
佛洛尔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他听起来有些激动,实际上法罗克也难掩自己的激动。
“你知道这是什么?”
他问。
佛洛尔像是只是在为自己整理思绪,但他说了出来。
“挚友之泉……只出现在历史记载中的魔法泉水,弥尔顿的圣泉……没想到居然是符印魔法。”
“挚友之泉是?”
“还差两块木板,除了你手上的那一块,另一块的位置你也知道了?你是知道的,你刚才说过‘另一个’。”
“对,另一个。”
法罗克知道佛洛尔至少不会拒绝听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树叶落下来铺满地面,还没有完全腐烂,就有新的叶片一层一层地叠上去,成为一张黑黄交织的地毯。
这萧疏的风景属于王宫某个角落的一座庭院。从廊柱的风格来看,这座庭院有着几百年的历史,也许可以追溯到将近一千年以前。
埃拉克雷踩着松软的叶片的地毯,来到了矗立在庭院中间的那样东西的面前。
那是一棵巨大的黑色藤蔓,挤碎厚实的花岗岩地面,长到几十尺的高度,张开的枝叶黑压压的成为了庭院的天空。
佛洛尔就被无数从这巨大茎杆上生长出来的细小一些的藤条绑在这根藤蔓的底部。他闭着眼睛,从脸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惊讶的表情来看,似乎还没有从早晨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这颗植物和米奥丽卡很相似,不过是更为危险的生物,似乎是响应某个男人的呼唤才出现在地面之上。
埃拉克雷把视线从佛洛尔的身上挪开,转到站在一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的泰奥多尔。
时间不会模糊他的记忆,他的朋友还是过去的模样。
泰奥多尔和那位相貌平平的年轻国王没有相似之处,他是一位高个儿的翩翩美男子,有着长长的黑发和眼神凛冽的黑色眼睛。当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的时候,这双眼睛显得尤其残酷锐利。
埃拉克雷曾经很喜欢他这样的笑容。
“进入到哪一步了?”
“比预想的要快。她在继续粉碎他的记忆,现在大概回到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吧。”
“原来人类的记忆有那么多。”
“这可不是你那种轻飘飘的试探,为了把他作为佛洛尔·泰林这个人类的记忆彻底粉碎,这是必须的等待。”
泰奥多尔的眼睛眯了起来,细缝中露出的黑色眼球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我确实感到十分高兴,为能够有机会这样回敬我的陛下。”
他说。
“可惜我很难对你的诚实表示高兴。”
埃拉克雷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为了自己的背叛而感到内疚?”
“这到底是背叛。”
泰奥多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不认可这个名为佛洛尔·泰林的人格,那么这背叛从何而来?至少要像我当时一样才算做背叛吧?”
他的问题让埃拉克雷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一天。
“吾友,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吾友,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似乎当时他就是那么回答他的。
这个男人在很久以前曾经反抗过深渊之主,作为背叛的代价,他被剥夺了深渊贵族的身份地位,得到了流放者之名后,消失在了旷野中。
“对你来说不是,因为即使是佛洛阿雷亚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会对他表示自己的战意。但对我来说,我是确实背叛了自己的陛下。”
他用有些虚弱的语调回答。
泰奥多尔摇了摇头。
“你如果离世界的真理近一些……有那么一刻,你就会明白这个男人其实很脆弱。看来你似乎不认可我说的,算了,去照顾一下我们的俘虏吧,他还好吗?”
“暂时应该死不了。”
埃拉克雷又看了看被绑在藤蔓之中的佛洛尔,就转过头去,脚步有些匆忙地撤离这座庭院。
“那就好。”
泰奥多尔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佛洛尔在梦里下坠。
这是一个非常甜美的梦境,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
成为魔法学徒的时候他的老师就告诉他,他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他成为魔法师,这时候他就应该离开老师自己建造专属的法师塔了。
一是他提前结束课程,这辈子放弃成为魔法师。
年幼的佛洛尔用稚嫩地嗓音告诉自己的老师他会很年轻就成为魔法师,但不会离开自己的老师,让他乐得不行。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和母亲分开很长一段时间的?
那是在他发现自己和母亲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不怀好意的人的时候。
佛洛尔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魔法当中。他明白,只要自己成为魔法师,他就会真正成为母亲的依靠。
成为比罗宾更可靠的人。
“也许你明年就可以通过考试成为正式的魔法师了?”
“那真不错,不过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早一些参加考试?”
“你就那么急着离开我这把老骨头?”
“当然不,老师,我……”
比起他的生父更像是他的父亲的老师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从佛洛尔开始长个子开始,他就不能和以前一样轻松地坐在椅子上摸到他的头顶了,但还是乐此不疲。
十四岁的时候,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成为母亲的保护伞。
在那之后……
在那之前……
“是谁在那里……给我住手!”
佛洛尔摇起脑袋,但是没能让深入他脑海的那只手松开。
那只温暖柔软的手正在搅动他的记忆。那些美好的、痛苦的回忆被翻出来,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前,然后消失在头脑中的角落。就在不久之前,他就有过这样不愉快的体验。
“自己的回忆、热情和理想从脑袋里被揪出来的感觉不好过吧?”
那个男人柔声问。
佛洛尔舔了舔因为从早上到深夜都滴水未进的嘴唇,勉强睁开眼睛,过了一会才清楚地看到这个男人的身影。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勉强集中精神,盯着这个让自己吃了大亏的男人,问。
诺恩和罗宾现在生死未卜,他只能希望他们还活着。但是约瑟夫和伯尔巴特……
“你还能保有自我这让我很惊讶,这里面不是应该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了吗?难道说即使变成那么脆弱的样子,我们的陛下还是那位陛下?”
男人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面孔那么说。
佛洛尔捉摸不透那眼神。
在他看来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一定非常痛恨他,才会有这一系列的行为,但是他看到男人的眼睛分明因为喜悦而闪亮起来。
“这才对……这才是我曾经的陛下。”
他低声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只手还在他的头脑里撕扯,动作比米奥丽卡的更加温柔,但反而让佛洛尔感到背脊发凉。
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只会比上一次更危险。
他把自己的眼睛瞪得很大,来抵御脑海中一阵又一阵的睡意。
“正好我也想要找个人聊聊来消磨时间,到明天早上她吃光你的记忆之前还有一会……我的陛下,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很久没有过的长谈了吧。”
男人说着,脸上竟然真的浮现出怀念的表情。
“鉴于你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那里的一切,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泰奥多尔,曾经是黑色荆棘之地的领主,深渊之王佛洛尔阿雷亚的仆从,现在则是一名流放者,才从漫长又可悲的流浪中被解放出来。”
出于对抗意识,佛洛尔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出惊讶,但他的震惊很难掩饰。
“那么我们的故事要从哪里说起……从伯尔巴特说起怎么样?”
佛洛尔努力想些什么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时候这个自称泰奥多尔的男人的话一点一点进入他的耳朵里。他在用很平淡的口气谈论伯尔巴特,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无法集中精力去对抗正在剥离他回忆的力量,另一方面又唤起了他作为佛洛尔·泰林这个人的强烈意识。
伯尔巴特,他的哥哥。
“他到了八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开始的时候他对这个弟弟十分好奇,因为他是父母之外,他唯一在世的血亲。”
佛洛尔也有过这样的一瞬间,好奇自己的兄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最好的朋友罗宾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了哥哥的角色,但是血亲……对于只有母亲在身边的弗洛尔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奇妙诱惑力的字眼。
“他一开始曾经羡慕过这个弟弟。他身体健康,不但拥有魔法上的才能,还能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他也向往成为一个魔法师,但碍于王子的身份注定没有那样的机会。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理由,如果他拥有成为魔法师的潜力,那反而会成为挥向他和他母亲的屠刀。”
如果说佛洛尔曾经羡慕过伯尔巴特,那么只有一个理由——他在父亲的身边长大。至于这个哥哥是恨着还是爱着自己,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
“对,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之一,非常羡慕那个男孩,羡慕他的健康;羡慕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王宫外的世界生活;羡慕他有了一个好老师,因为才能而受到称赞——他的心里被羡慕填满了。”
“……为什么要提起这些。”
“这是挺重要的前因后果。”
泰奥多尔说。
他想了一会,补充了一句:“这和我也关系密切。你现在也想问我许多问题,但头痛得厉害?那么不妨听我说下去。”
佛洛尔并不很喜欢这个建议,但只能接受。
“在那之后由过了一些年头,伯尔巴特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的兄弟。他很早就明白一件事,威胁到他的并不是他这个弟弟,而是那些环绕在他们身边的人,因此直到他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之前,他都没有恨过那个自己羡慕不已的弟弟。”
“你是说我的哥哥一夜之间突然觉得我非死不可,甚至不惜做出杀害无辜者的行径?”
“我并不很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但这是另外一件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事。在你的身边……简单来说你的政敌在你的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其中一个,是他喜欢的人。”
泰奥多尔的口气依然平淡,让佛洛尔揣摩起这位深渊来客是否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对于这个男人的身份他倒是没有什么怀疑的,发生这些事之后,他早就肯定,有更超越魔法的超自然的存在在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