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未定/正剧
关键字:入厨煮食 秘密组织 青涩单恋 朝代是存在的,人事是架空的,100%清水文,唯一有个肉字的只在篇名。
要的不过是场欢乐的死别。
原来心是旧的,要改头换面也改不来。
几度生关死劫,谁还提起昔日灶下零碎闲谈,还烧甚么菜,作甚么证?似乎两人都把这话忘了。
——其实都记着,是你忘了。你抛却的过往意气,有我替你收着。
短篇。江湖湮灭的妄念。传统武侠里不能写的,便在这里开闸放行。
一、
我踏进用餐区的时候真没想到是他。
是,我知道这批油浸乾蕃茄的肉软了点,可是蕃茄皮的韧度还是挺有个性的;我将绿橄榄换成黑橄榄,青草气息少了,黑橄榄熟成香气却自问带来另一番风味;寻不到red Bataan,我用了常见的生菜,叶片较厚,甜味有馀而苦甘不足,对多数东亚人来说,不是正合口味么。我对这次烟肉的脂肪分布也不到最满意,然而想想养生风潮嘛,就这么一餐少吃点肥肉不好吗?
再说,我卖的是创意融合料理,又不是欧洲料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开张一年不长不短,熟客十来位不多不少,我对自己的创作,信心不大不小,还是有那么一点。
只是今天竟是你来挑剔我。一瞬之间,我无话可说,几乎弃械投降。
全球化浪潮里去哪儿都方便,看你拉着个行李箱,不是刚刚下机便是要前赴机场,这么多城市,这么多餐厅,你哪里不好去,偏偏上我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店来了?
定了定神,换上自信笑容,大步往前。姑且当作这是开张迎来的第一个专业食评家吧。说不定以后真的有美食家慕名而来呢?单单为了凡夫俗子成名的那十五分钟(至少我这一生还没有过那十五分钟,额度仍在),现在便要好好锻链。
脑中演练他会批判的环节:蕃茄、生菜、橄榄、烟肉,一一想好应对之策(当然不是上面耍赖的那些藉口)。店面太小,还没演练完,我人已经站在桌前了。如果等会我被驳倒,全要怪罪这地段店租过高。
「您好。」我灿笑着打了个招呼,作倾听状,就把球发回去了。面对食客投诉这种事,先发不能制人,必得谋定而后动。
——说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今你是不是还真那么懂得吃?
他也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看上去完全不认得我。你失忆了最好,希望你连从前的本事都忘光了。
「我第一次来,你们的菜色非常impressive,单这个starter就已经很棒。不加糖的黑芝麻蓉配上冰镇薯蓉,很有创意,那几片结晶海盐也下得非常好,口感和味道都照顾到了。」他望着空餐盘,回忆刚刚下肚的菜色,眼神颇不设防,看上去的确非常享受。
「谢谢。创意料理最怕大胆过头,让客人不能接受。您喜欢就好了。」你既先礼后兵,笑里藏刀,我也保持风度。讲甚么英文啊?我最讨厌说话不中不西的家伙。起源自西方的专有名词就罢了,平日讲话又何必做作呢?Your father me也是留过洋的,曾经长达four years连dreaming都讲英文,一回来立即切换语言模式,you一个sentence中文讲到尾好difficult吗?
「那道紫苏凉拌黄蕃茄也好爽口!剁碎的chive加在这里,简直是画龙点睛啊。大热天吃起来正好开胃。」他很动情地说,「里面有一点点鲜甜味,是放了甚么?chicken stock吗?」
「是呀,是放了一点鸡汁。」如果不是外场回报这人尝到沙律时表情诡异,我差点要被他收买。身为餐厅初开张的生手,遇到愿意跟你探讨烹饪门道的客人,又对你的料理享受得这样一脸无邪,我都想拉张椅子开瓶白酒陪他聊了。
「不过……呃,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想问问……」
好了好了重头戏来了。记忆之中,你如此结巴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听你这样吞吞吐吐,便知你跟着要吐槽我。且听听你要批评甚么,蕃茄生菜橄榄烟肉?餐巾洗得不够白?桌上摆的是塑胶花不是真花?「……这盆沙律……橄榄油的味道,好像,似乎……」
橄榄油?
……啊,我死了,橄榄油!
好吧你赢了。我立刻想起厨房新来的助手小棋,试菜时她就曾将混合橄榄油淋在沙律上过,我低头一望,沙律盆里只剩些许澄黄油滴,不是初榨橄榄油的青绿色。方才一时鬼迷心窍偷懒,请她代为淋油,也不曾检查,那瓶混合油我原百般不想用,但是考量成本,终究没丢弃,万想不到酿成大错。
客人挑剔甚么我都有话说,但眼前这是原则上的大错,谁也不能怪罪,我就是当场切腹也来不及了。不,更实际一点的方法是将他灭口了。让这人活着走出餐厅去,四处宣扬我把混合橄榄油加在沙律里,我还用做人吗?
「是我的疏忽,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深深鞠躬,掩饰恶念,「我重新做一盘给您,前菜完全不计费,另外招待您一杯白酒,这样好吗?真的很对不起。」
他伸长颈子,像要从我的额头和餐桌的缝隙间找出我的脸,好对正它说话,「这倒不用了,吃得太饱就吃不下主菜了。我只是……只是说说,不要在意。」
「不如您留张名片给我吧!接下来我们会发行电子报,有甚么新菜色、优惠活动,可以通知您。我们即将推出house wine赠送熟客的活动,为了补偿您,第一个加你到VIP list,好不好?」
他一怔,很微妙地犹疑了一下,随即说:「好呀。」探手到西装口袋里,掏了张名片,双手递过来。
你怔甚么怔,我也只是想看看你如今做甚么行业而已。瞄一眼名片,information security manager,这,这,该说你没变吗,怎么专长跟从前也相去无几。名字是「唐家祥」,这名字真是普通得可以,普通到都不像我们这一代人的名字。你最多三十吧,可能还不到,名字也太复古了一点,这阿伯的名字,像是你的两倍年龄。
——其实我忘了你从前做甚么,叫甚么,只感觉就是熟悉,虽说我不大确定咱们刚见面时,世上有没有资讯安全经理这头衔。我还依稀记得你从前的名字也通俗得很,通俗到在街上一喊总有五六个人回头的那种,是哪几个字,我却再想不起来。
「现在做资讯安全应该很热门吧,主修CS是很明智的选择。」不否认我有些酸溜溜,你大不了我多少的,穿得倒是人模人样,拉着个名牌登机箱,左腕一枚漂亮手表,一副白领菁英状,怎么会屈就陋巷里一间新开张的小餐厅呢?
「喔,我不是读CS的……」唐家祥—姑且这样称他吧—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我读中文系的。玩电脑玩出兴趣,又能赚钱,干脆转行了。嗯,其实我从来没做过跟文学有关的工作。」
有你的,读文学能读成个资讯安全经理。脑海深处甚么东西晃了一下,似乎唐家祥说出他是中文学系出身,我并不如脸上写的那么意外。「能把业馀发展成专业,那更了不起。」顿了一顿,不知为何要出卖自己,冲口而出:「我读bio的就惨啦,不想做RD,只想做学术研究,可是家里经济状况不好,PhD读到一半就回来了。」
「这么年轻,以后还有机会么。」他眼里超龄的激励看来还真诚恳,「其实我一直有个理想,就是赚够了钱修一个文学硕士……然后,也开一间餐厅。」
这么交浅言深,你也不会不好意思?你到底是认得不认得我?倘若认得,拜托告诉我,为甚么踏进用餐区的那一刻,我好像见到了儿时玩伴似地,为甚么那儿时又遥远得像罩了团迷雾。
「不过你现在开餐厅也很好呀。说不定这是你的天分。做研究一板一眼,很闷的。」
「就是从小煮饭煮出兴趣,又能混饭吃,干脆开业了,」我仿效他的句子,「以前在国外,我也在餐厅打过工。」
「喔?甚么餐厅?你在哪个国家?」
「大学在美国,后来去了英国。」我开始后悔交待真相,「也不是甚么餐厅……就是……就是……」我声音越来越细,「……唐人街的中国餐馆。」
「啊……」唐家祥尴尬地停了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先是吃到混合橄榄油,现在又知道我在那种骗外国人的餐馆打过工,你一定很懊恼,在热死人的天气里钻进小巷,纡尊降贵尝试一间没名气的餐厅,最后遇到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主厨。
幸好小棋端着主菜来救我了,打断了这一场宾主尽囧的谈话。橙汁鸭胸,鸭皮涂上些微蜜糖熏过再烩,鸭肉以秘制香草配方腌制,橙皮与乳酪相互烘托,衬出奶香与咸味。鸭肉的纤维口感,可是在绵软中还一丝不苟地留存的。
当初为了找出与酱汁里新鲜橙皮最合衬的乳酪,我没日没夜地吃到泻肚子。又为了止泻,从保济丸吃到正露丸,结果味觉大受干扰,试吃过程更久,泻得更凶,恶性循环近一个月。这个故事的启示是,每道美味料理的背后,可能都是客人不想知道的、厨师与厕所的不解之缘。
唐家祥一见食物眼睛就发光了。这神情也好熟悉,我就记得你是个贪吃鬼。
是时候退场了,我又鞠了一躬,「您慢慢用。沙律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今天的前菜,不会跟你收钱。」
唐家祥正全神贯注瞧着鸭胸,百忙中瞟了我一眼,好像怪我破坏了他与鸭胸的神交。「真的没关系,我吃都吃了,一定要付钱的。你们的菜很好,我还会再来。」
被得罪的客人说到这样的话,即使明知是应酬,听起来也舒服。我还是过意不去,不能灭口,那就讨好:「这样吧,我们每晚九点以后是酒吧时间,下次你来,无论是不是happy hour,你点甚么酒,我都全程招待你。」
为了答我这句话,唐家祥放下刀叉,低头吞下满嘴的口水,才抬起头。不过他看上去很高兴。「好呀,我刚刚下飞机,今晚我就过来。」
……原来你是真心。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身离开,他忽然叫住我:「对了,怎称呼你?餐厅名Sherman就是你的英文名字吗?那像是姓氏啊?」
「不是。」第一次遇上说姓名之前让我踌躇的客人,「我叫曾兆文,Sherman是谐音,不是我名字。之前我的指导教授,正好就姓Sherman,他非常照顾我,可惜我读不到毕业。我回来之前,说我要开间餐厅,以他为名,向他致敬。」
「那怎么叫你呢?」也许是炎夏阳光太烈,映得他眼底光芒闪动,我错觉他问这话时,有着超越萍水相逢社交界线的期待。
「叫我Ariel吧。」
「Ariel,好!」他忙碌地切割鸭胸,响亮地说。都不知是在赞我这名字好,还是在赞鸭胸好。那画面,看起来更像是他刀叉底下的鸭胸名唤Ariel,而他正为了跟这叫做Ariel的鸭胸之亲密接触而心摇神驰。
二、(上)
所以他就真的回来了,以一副我几乎认不出的模样回来。
时间一过九点,酒客仍稀稀落落,音乐还是敷衍了事,噢不,是慵懒舒缓的bassa nova,一个身着电单车夹克的男人便迫不及待边除夹克边走进来。那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似乎任务性十足,一刹那我联想到了从前留学时所见,午夜骑着车满街冲刺送pizza的移民打工一族。
他看到我,很放松地招呼一声,随手将夹克晾在了门旁衣帽架上,倒像这里他已经光顾过好几遍。我掠了门外一眼,Kawasaki W650,这人的座驾跟名字一样复古,这车的确适合他气质。只没想到白天那样德行的一个人,晚上居然骑重车出行,一想到这人换下西装骑着这架车在马路上驰骋,就令我产生一种……看见办公室女主管忽然换上冶艳晚装、跳上酒吧台热舞的错愕感。
还以为你这种人会开休旅车呢。我得克制一下自己,酸意又冒了上来,就算他开Volvo房车都好,都强过我只能搭地铁。
可是我还是掠了第二眼,接着第三眼、第四眼……我想起自己中学时候骑越野摩托车的小小梦想,那时以为长大了就甚么不如意都能迎刃而解了:离婚了又分别重金移民、却将我扔在家乡的父母,守着一间脏兮兮小吃、终年指天骂地的姨婆,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老是对不上的尴尬……一概忘却,而后自己可以无拘无束流浪去,将青春流浪净尽,然后决定要不要在三十岁前死掉。
忽尔回神,离三十岁已经剩下五年,不如意事没有解决,只是随着年纪换了好几档,上戏一般。流浪倒是日日发生,全在地铁站与银行贷款窗口之间。我耸了耸肩,将一碟薯片放到编号A4酒客的桌上。也不算坏啦,起码我仍在靠一件无须妥协太多的事情维生,嗯,如果不算上混合橄榄油或加了硼砂的冷冻明虾之类,并无其他难堪的妥协。
唐家祥还没走到酒吧就很开心地拦住我点酒:「嘿,Ariel,给我1 pint的lager,谢谢!」
「你要哪个牌子?」我嗅到他身上一点烟草气,虽然突兀,于我而言却并不恼人。为了储钱开店,甚么钱都要省,我一早把烟戒了,只是戒得有些不情不愿,不是为了对健康的顿悟,只像是年轻时代提早告终。有时嗅到他人身上的烟味,都彷佛自己仍是那个狂狷少年。
敢情这家伙九点前就到了,在门外吸完了烟才进来。一下机当晚就提前到酒吧,也没看见他带朋友,这人的生活也许很乏味,或许性格很孤僻?虽然白日那场对谈他看来挺好相处。
我的脑内演出主角截断了我的后续想像:「甚么牌子都好,要是有德国的,苦一点的最好。另外给我杯冰水吧。」我应了声,看见他让头盔和夹克闷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挑着眉享受着酒吧里的冷气。这个看似衿持的人,也会对自己的狼狈样坦然?
把啤酒和冰水交到他手上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喝了酒,怎么骑车回家?换杯黑麦汁吧。我这里德国英国的都有,苦味足,比lager苦多了。」职业道德作祟,差点从他手中把啤酒夺回。我不是不喜欢钱,但少年时接连几个死党死在了酒醉驾驶,狂欢后剩一具再也不会应我、不会跟我出去玩的尸体,于是开张第一日我便想着,对驾车而来的酒客,能劝则劝。
他笑着说:「我醒一醒酒就可以回去。你放心,我都这样。」一仰头灌完了冰水,并没像部份酒客那样扰人地喀喀作响咬嚼冰块,唐家祥很绅士地放下了水杯,一手就去捉着啤酒了。仰头灌水的豪迈与轻搁水杯的优雅接轨得刚刚好,这人怎能如此刚柔并济。
他对着兀自不放心的我说:「先说好,第一杯酒我让你请,因为我知你一定坚持。第二杯开始,我付钱,第三杯开始,我请你。」
「我在上班,不能喝酒啊。」再说,你打算喝多少杯啊?看不出你文弱书生样的一个人,喝起酒来这么狠。
——说是文弱,却也还好,「书生」两字前面似乎不一定要加个「文弱」。大概是天气太热,除去夹克后的唐家祥上身仅穿一件肩线明确的白T恤,虽是休闲,质料却很挺拔,又或者,是穿衣者的结实身架,将衣服撑得好看了。文弱身裁可做不到这样。
「那等你下班了我再请,也是一样。今天星期五嘛,我又有时差,喝到几点都可以。」
……你明天休息我可没休息,我是做饭给人吃的,跟你不同,人可以一天不上网,不能一天不吃饭呀!我当场婉拒。他不放弃:「那你们总有公休日吧?哪一天?我就前一天来找你,把酒请回来。我要谢谢你中午那顿好菜。」
你这份热情也太惊人,要不是只认识十小时不到,我真会怀疑你是在追求我。你缺朋友也不是这样的吧?「每个星期二公休。不过……公休日我们必须等欧洲食材代理商送货,清早三点我便要去鱼市场,买了海鲜回来我跟小棋要大扫除——」
「好了好了,」他摆摆手,我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唠叨琐事的当口,他已经吞下了半杯啤酒,果断下令:「你说个日子,我过来,总之一切照你的方便。」对照我方才的说话,这情景还真有几分像是独酌的丈夫叫黄脸婆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