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去探望探望?我爹二话不说要我去医院等着。
到了医院门口,刚巧碰上我爹。我爹看去心焦似火,拉着我直往里面跑。跑到病房门口,又扭扭捏捏不敢进去了。
“久别重逢,爸你应该表现得深情一点,矫情点也没关系。”
“臭小子!”我爸狠狠锤了下我的脑袋,转而又把自个儿脑袋垂了下去。
唉,瞧他那样子,比哭还难看,我这孝顺儿子看了心疼哪。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我为他开门,他目光闪烁,跨进
去凄然唤了声:“天瑾……”
登时,我目瞪口呆,我爹也目瞪口呆……从来没遇到这么尴尬的事,不但进错了房,还撞见人家小情侣亲热。那姑娘表情都扭
曲了。
我爹连声道歉地退了出来,我在一边傻笑,又被他拍了脑袋。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听这声音,我真的呆滞了。
我爹转过身,颤颤对来人叫了声:“天瑾……”
陈天瑾手举点滴瓶,身着病号服,看去憔悴了不少。他没有理会我爸,反倒望着我这边,如往常一样对我说:“安然,你真是
丢人,为师为你颜面尽失了。”
他往我这边迈了一步,我战战兢兢往我爸后面退了一步。他拉过我的手就把我往对面病房拽。我踉踉跄跄跟过去,转而回头无
助地看向我爸,却见我爸一副更为无助的神态。
病房里的气氛十分尴尬,一对外貌不大相像的兄弟对峙良久,我仿佛能听见药水一点一滴滴落下来的声音。
“十年了。”
“十年了……”
两人异口同声,惟独语气不一。不愧是兄弟俩,就是有默契,呵呵,呵呵……我傻笑,被陈天瑾瞪了一眼。
陈天瑾看也不看我爸地说:“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天瑾,十年来,你成熟了不少呢……我没想到你也当了教师……你应该见过妈了……现在谈女朋友了没有……”我爹紧张得
语无伦次,我听得满头大汗。
陈天瑾不耐烦了:“够了!”
我被他这声“够了”给吓到了,他态度怎么这么恶劣?对他亲哥哥!
气氛越来越诡异。从我这角度能看见陈天瑾插着针管的血管都突了起来。我爹脸色难看得我都不忍心看了。“天瑾,你有空来
我家坐坐。我们兄弟俩,有十几年没有一起吃顿饭了。”
陈天瑾表情冷到了极致,眼看着就要拒绝。我抢先开口道:“陈天瑾你不是说要我请你吃饭吗?就去我家好了。”
我爸愣了愣。陈天瑾摸摸我脑袋笑着说:“好。”
就这么同意了?
还好为我爸挽回了点面子。我爸神色复杂地瞧了瞧我,我被他瞧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陈天瑾暗暗拉住了我的手才叫我安心
一些。
“那我就先回去了。”我爸灰溜溜出了门。
我急忙跟出去,却听陈天瑾在后面懒散道:“安然留下陪我。”
“不要!”
反抗无效,我爸把我推回门内,还嘱咐我好好陪陈天瑾,然后决然关上了门。
我沮丧地回过头,只见陈天瑾突然捂住嘴,一副要呕吐的模样。
“你怎么了?”
“没什么。早上做完胃镜就一直想吐。”陈天瑾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我上前截住他插着针管的手。针头移了位,针管内长长一段充斥着刺眼的鲜血。
“还说没什么。你知不知道轻重?”
他对我笑了笑:“安然,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在关心他吗?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他对我爸那么凶,我应该讨厌他才是。不对,我本来就很讨厌他!
换针头的时候,陈天瑾一个劲地瞧着我,我被他瞧得毛骨悚然。
“安然,你现在怎么样了?”人都走了之后,他这么问我。
我二丈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
陈天瑾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往我下身看。我的脸瞬间就热了:“咳咳……为人师表,端庄点行不?”
“人们都说我有亲和力。”
嘁——自恋!“你既然有亲和力为什么要这样跟我爸说话?你就这么讨厌他吗?”
陈天瑾摇了摇头,却是笑得有些勉强而苦涩:“我怎么会讨厌他呢……”
既然不讨厌,为什么两兄弟的气氛会这么诡异?
那日风和日丽,陈天瑾开着锃亮的高档车招摇过市,从小区门口径直开到我家楼下。当时正是人来人往的时段,我佯装不认识
他,自个儿回家,谁知他车门无比潇洒地一甩,出口一声“安然”。
隔壁赵大妈,隔壁的隔壁钱伯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孙奶奶以及一向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的李姑姑都问我这是谁啊谁啊谁啊谁
啊……
我扶着额头说那是我亲叔叔。众人纷纷惊叹:“陈家原来有个这么出息的孩子啊!”
陈家出息的孩子出现在相对而言不大出息的我爹面前时,我爹话都说不全了。这段时间我妈不在家,我爹很是寂寞,一个人寂
寞地在客厅看电视,语言功能退化也是情有可原。
我跟我爸说,陈天瑾做菜特别好吃,好想吃他做的红烧鱼。我爸拍我的头说怎么能麻烦客人呢。我说陈天瑾是我亲叔叔,怎么
能这么见外。我爹一时无言。
陈天瑾听说我想吃他做菜,欣然答应了。我爸真是窝囊,陈天瑾说什么他都不反对。
陈天瑾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我和我爸闻着菜香在客厅干瞪眼,哈喇子流了一地。吃饭的时候最是尴尬。我爸和陈天瑾都挨着
我坐,陈天瑾率先给我夹了我最喜欢的鱼尾。
我爸夹了鱼头递过去:“我记得你也是最喜欢吃鱼的。”
只听陈天瑾冷冰冰放下筷子说:“我从来不吃鱼。”
我爸的鱼头递了一半,十分难堪地停在了中途。空气在一点点凝固,像是浆糊一样粘稠得难受。
我傻呵呵捧起碗把鱼头接了下来:“谢谢爸。”
这顿饭很好吃,也很难吃。
陈天瑾基本没动。我爸尝了尝鱼,颤巍巍地把筷子放下,没心思吃了。于是我今天一直埋着头吃得格外多。
刚吃完就被两人赶到房间写作业去。他们确实需要好好沟通一下,我也没有多想就躲进了房间。
不久客厅传来很大的动静,我静不下心了,鬼鬼祟祟趴在门上偷听。只听见瓶瓶罐罐摔碎的声音,然后是个响亮的耳光声。我
心一沉,立刻打开了门。
陈天瑾背对着我,看不见他的神情,我只看见我爸满眼愧疚地望着一地碎片。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无所知,只是心底里没由来地焦虑。
我送陈天瑾时,陈天瑾一如既往地拉着我的手,只是较平日太凉。他说他不想开车,只想让我先陪他走走,这一走就是半个小
时,一路无言。
路边是一排整齐的路灯,冷色的灯光暧昧而清寒,让我不禁想起大雨的那晚,陈天瑾拉着我在雨中奔跑。
第一眼见陈天瑾只觉得这人不简单,后来又觉得他就是个简简单单只会欺负学生的数学教师,如今却觉得他心里其实装了很多
东西,塞得满满,却溢不出来,哪怕是对我也不愿泄露分毫。可是我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知道他的过往?
“累了吗?”他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我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口答道:“晚上吃多了。”
“好吃吗?”
当然好吃,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我问他:“你既然不喜欢吃鱼,为什么还能做得这么好吃?”
他顿了顿,轻轻说道:“因为我喜欢的人喜欢吃。”
在我这个角度恰能看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像是在笑,笑得清甜。我不由一阵欣喜,他是指我吗?
可他与我相识不久,又从没问过我,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可我知道的喜欢吃鱼的人,除了我和我爸……
回想起我爸之前的表现,我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和我爸很像吧?”
他真心实意道:“像,太像了。”
我心里一阵清冷,咬着牙挣开了陈天瑾牵着我的手,却反被他抱进怀里。
当时趴在门上只听见了他和我爸的两句话。我爸说,我只是在关心你。他说,我不稀罕。
毋庸置疑,他和我爸之间发生过什么。看着我爸的无所适从,和他的拒之千里,就像是在看戏。究竟谁对不起谁?谁又甩了谁
的耳光?而我,究竟是配角,还是主角?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为我解答的人,竟然是小乔老师。
chapter 14
小乔老师名叫乔缇娜,英文名Tina,年方二十八,生得小巧玲珑,娇俏可爱。穿上校服混在学生堆里,简直和学生没什么两样
,因此在男生中间广受好评,当然,在老师圈里也是万千宠爱的对象。
安然不才,幸得乔老师教诲一年有余,为其高深的英语修为和温柔的教学态度深深折服。
如果Tina要下车,十个未婚男老师愿意为她开车门,如果Tina要喝咖啡,十二个已婚男老师会为她端杯子。
然而这么娇气的Tina,竟然会为了陈天瑾参加又热又无聊的秋游。可这次的秋游于我,许是幸事,又许是噩梦。前者是因为
Tina主动找我说话,后者还是因为Tina找我说了话。
自从陈天瑾去过我家,我就一直躲着陈天瑾,尽量避免独处。一次次看见他询问的眼神,我都那样无情地躲开。我怕我会陷进
去,无法自拔。
我可以容忍他把我当做女人一样压在身下,但我不能容忍他把我当做另一个人的替代品,而那个人竟然是我爸爸。
我不能确定,但我不敢想。
陈天瑾作为副班主任也跟来秋游。站在学校茫茫的队伍中,竟然看到今年多了不少娇气的女老师。队伍刚散,我就匆匆退到了
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
偷偷向外面看去,陈天瑾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心中竟然多了一分莫名的喜悦。我看到小白也在找我,悄悄喊了几声,他一直没
有发现我,却离陈天瑾越来越近。我叹了口气,准备去别处打电话给小白,一转身撞上了同样鬼鬼祟祟的乔老师。
我被吓了个半死,结结巴巴道:“乔、乔老师?你……怎么不去找陈老师呢?”
乔老师摇了摇头:“陈老师应该很忙。”说着指了指我身后,我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陈天瑾一脸无奈地应对着眼前两
位打扮精致的女老师。
乔老师笑道:“陈老师当年在我们班一直这么受欢迎。”
“你们班?”我表示很错愕。敢情两人是同学。
乔老师点点头:“他小的时候和你倒真有几分相像呢。”
我恍然大悟,原来乔老师这厢是勾搭不到陈天瑾,特意巴结侄子我来的。
不过我不得不感谢乔老师。她不告诉我,我竟还不知道陈天瑾的事。
我爷爷奶奶离婚太早,陈天瑾那时才只有五岁。他们离婚不久,年幼的陈天瑾就被送去上了小学,与因身体不好而晚一年读书
的乔缇娜刚好同一个班。谁知这同班同学,当了整整十年,而高二和高三,两人仍然同校。
Tina说陈天瑾很小的时候学习很不认真,成绩平平,给人的感觉是冷漠而孤立。周围的同学自然不知道也不懂,一个小学生竟
得了忧郁症,有一段时间还有严重的厌食症,不吃不喝,把自己封闭在角落,什么都不理会。老师束手无策。
陈天瑾的胃病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的根源。
在陈天瑾大约十岁的时候,一次住院回来,他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同周围的同学说话。同学见万年冰山融化了,自然争相接
近,陈天瑾从此变得开朗起来,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不过半个学期,便跃居班级前列。
听Tina这么说,我不禁笑了。陈天瑾不就该是这种一鸣惊人的人吗?
Tina和我坐在隐蔽的长椅上,说起陈天瑾的一件件小事。
据她所说,陈天瑾唯一一次提起自己的理想,是在初三。
老师对着一群面临中考的学生谈到人生理想,陈天瑾在下面玩笑了一句:混吃等死。
恰被老师听见,老师叫他起身,辞严义正地批评了他,最后让他说出自己的理想。他说:“我家六代从教,我还有得选吗?”
这话说出来,却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Tina后来问了陈天瑾是不是真心实意。他只说:喜欢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真心实意地选择了这条路。
看他当老师当得吊儿郎当,恐怕是真的不喜欢这门职业。
“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呢。我最初见到你父亲,还是在六年级的时候。”
听Tina随意一句话,我立刻绷紧了神经。
“他来学校接陈天瑾,陈天瑾当场请了假跟他走。”
我心里一紧,突然没心思听下去了。
“后来每年六月下旬,他哥哥都会来接他。初中那两年正赶上期末考试,他连考试都不顾,擅自请了病假跟他哥哥走。”Tina
回想着,笑了笑,“他胆子可真大,甚至有同学说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心里已经不知是何滋味。受到这样待遇的人,恐怕该是心中最重要的人。陈天瑾心心念念想着的人,没有悬念地,一定是他
了。
Tina的回忆犹在继续,仿佛述说着自己的故事,一句一句充盈着酸楚,我的心思却飞到了无人绝境:“陈天瑾是个很认真的人
。被他爱上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当年喜欢他的人能从我们教室前门排到后门……”她望着天边的浮云,大眼睛里有些忽闪忽闪
的光芒。
被他爱上的人,可能会尝到他亲手做的鱼,可能会被他惦记着却疏远着不忍伤害,可能会被他把照片放在床头……
照片放在床头,睡前醒后都能一眼看见,仿佛生活中每一天都有照片中的人伴随。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是最重要的人吗?
我禁不住张望着寻找陈天瑾的身影,却是无迹可寻。
“那时候谁会明白作为一个孩子的心思。”Tina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寻找陈天瑾的踪影,“只是单纯的喜欢一个人,会记住他
所有的好。如果是爱一个人,就会看到他的一切……会受伤……会恨。”
陈天瑾似乎是受伤的那一个,那我呢?
“但是现在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安然,你支持我吧?”Tina起身朝我俏皮一笑。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恍惚冲她点了点头,才想起她刚才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听。
她走后,我仍然留在长椅上。蓦然觉得一块大石头压着我,好重好重,让人窒息。我早该和陈天瑾划清界限,他是老师,我是
学生,他是叔叔,我是侄子,我们该有自己的角色,我们该有自己的人生。
一道阴影投在我膝上,我举头望见陈天瑾蹙眉看着我,满眼的焦虑貌似为我,实际却是为了另一个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
了。
他垂着头,低声开口:“你怎么——”
“安帅,你怎么在这里?”
听小白的声音,我立马站起身,瞥了陈天瑾一眼,就随着小白有说有笑走远了。
“安帅你不陪你叔叔吗?”小白仿佛刚刚想起,指了指后面的陈天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