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远眺的目光,轩墨直视白发少年,“同情心?你认为我有那种东西?在医生的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海盗,我可不打算让自己被那种无聊的感情害死。至于同情那两人,那就更是笑话,十雨,我不认为在对狼战狼歌的看法上,你和我会有什么区别。”
“那你为什么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十雨这下是真的糊涂了。
“我在担心展公子。”轩墨道出自己忧虑的地方。当然,也因为现在谈话的对象是十雨他才会这般直言不讳。
十雨毕竟还算是少年心性,而且他也不像身为医生的轩墨一样,见过展陌荻满身狼狈的伤痕,所以一时间他想不出能有什么问题。“展公子,他怎么了?”
“船长使用瞬移带展公子离开,难道你认为——”本来,轩墨是想问“难道你认为他今晚会好过吗”,不过终究还是问不下去,就此闭了口,只是摇头。
“船长那么做,难道不是为了让狼歌难堪?”十雨记得,在意孤行使用了瞬移后,狼歌看着残留原地的火红,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用了瞬移,我还以为船长是想给狼歌一个下马威。”
十雨会有如此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只要是隶属于涅普顿号的船员,目睹过暴风雨中意孤行对那个黑发男人不顾一切的救助,谁都会意识到展陌荻非同一般的重要性。而十雨当时更是在最近的距离下亲眼见到了整个过程,他自然的认为今晚意孤行的所有举动都是在告诉狼歌展陌荻的地位,并不是她能够轻易动摇的。
轩墨与展陌荻的接触毕竟要多一些,他知道意孤行不会抱着那么无聊的想法。使用瞬移,也不是要故意做给狼歌看,至少,意孤行不会将展陌荻放到备受瞩目的危险位置上。
“我去趟弄潮居。”轩墨越想越是觉得心头忐忑,这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十雨吓了一跳,“弄潮居?喂,你没事吧?”极京岛是海盗之岛,海盗是奉行自由的群落,但是,就算是散漫放浪惯了的海盗也有必须要遵守的准则和规矩。在这座极京岛上,弄潮居就是不折不扣的禁地。虽然,比起千帆阁,弄潮居只是一座并不起眼得楼宇,然而那却是焰皇的私人住所。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里都不是能够随便进入的地方。
这下,轩墨才理解自己冲口而出说了什么。略微有些犹豫,可是一想到曾经亲眼见过的展陌荻的那些伤势,他依然坚持这个决定,“我去看看。”
“轩墨,那是弄潮居!”十雨这下急了,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对方就兴起了这个念头,他不知怎么劝解,只好拼命的强调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知道!”轩墨不耐烦的应了一声,掠出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叮嘱了一句。“没事就早点回去睡觉,小孩子少喝酒。”
一句“小孩子”把还算是少年的十雨噎的差点喘不上气,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轩墨的影子了。
第二十七章:念头
轩墨纵身提气,几个起落就到了弄潮居的正门前。事实上,他对于眼下正在进行的行为,内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坚决。尽管意孤行从来没有下过不准他接近弄潮居的命令,但是对于意孤行发自内心的尊敬,还是让他不自觉的升起一种自责。况且,他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算到了弄潮居,他也不可能就这么直接闯进去。
然而,这种担心很快就得到了解决。就在正门处,轩墨遇到了意孤行。
后者正站在门廊下的阴影中,看到轩墨突然出现在眼前,多少还是有一些意外。不过,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轩墨,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
轩墨停下了脚步,静立原地等着吩咐。
看得出意孤行情绪上的犹豫,本来,像他这种地位和性格的人,是不该让人这么轻易看出想法的。
轩墨保持着静默,甚至有些不敢看对方的脸。意孤行邪魅张扬的脸庞在门廊投下的阴影中呈现出半明半暗的形态,嘴唇比平日里抿的更紧,只是红色的双眼中依然看不出喜怒。不知为什么,旁观的轩墨竟然觉得呼吸一窒,一股难以形容的悲怆袭上心头。
同时,轩墨也很担心里面展陌荻的情况,不动声色的朝门内瞥了一眼,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能够进去探望展陌荻的情况。他没有想到,这个棘手的问题竟然会轻易解决——
“轩墨,你进去看看他的情况。”仿佛还处于犹豫中的意孤行说了这么一句话。
轩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他还清楚的记得,自从那次替展陌荻疗伤开始,意孤行便不许他直接接触展陌荻了。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是他在一旁指挥,实际操作的事情都是交给意孤行的。
意孤行踏前两步,从门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面庞一下清晰起来,血红的双眼依然平静无波,然而越是这样,就越是让轩墨觉得他正在压抑什么。
“你上次说过,他的身体并不如我们习武之人一样强健,我也清楚他的情况。只是——”“以色事主”这四个字还是深深的刺伤了他,意孤行明白,如此的言语已经成为一根利刺,就那样扎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恐怕终其一生,再也难以去除。
直视轩墨,意孤行的语调有些类似叹息,“你去看看他的情况,希望没有伤到他。”
找不到可以应答的语言,哪怕仅仅是一个“是”字都堵在轩墨的喉间,吐不出来。点了点头,擦过对方的肩膀,轩墨朝室内走去。
“我,错了吗?”蓦地,一声轻飘飘的疑问从身后落进了轩墨的耳中。
轩墨一怔,一时间无法肯定这个问题究竟问的是什么。是指今夜这一场可以想见的暴力?还是指他们之间的关系,高高在上的主人与卑微低贱的奴隶?或者,他问的是更加久远之前的事情,在拍卖场上的那一场不期而遇,三百万的拍价只怕会成为展陌荻心头永恒的阴影。
回头一看,意孤行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也许,他根本就并不指望这个问题能够有个答案。轩墨深深吸了口气,在心头回答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轩墨坚持要到弄潮居看看展陌荻的情况,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在他见到展陌荻的时候,那个黑发男人几乎已经停止了呼吸。
弄潮居修建在极京岛上风景最为优美的地方,最特别的一点就是从岛内引出温泉水直接到卧室之中,一座椭圆的浴池常年保持着适宜的温度,而轩墨正是在这座舒适的温泉浴池中找到展陌荻的。
当时,展陌荻已经沉到了雾气腾腾的水面之下,修长的四肢与略长的黑发在水中飘浮着,如同一株优美的水生植物。本来白皙莹润的肌肤已经微微泛起了青白的颜色,嘴唇也有些发紫。
轩墨被眼前的情景惊讶,差点呼吸停止。什么都顾不得考虑,也没有空闲去想这样做是否符合时宜,连鞋子都顾不得脱下,就冲进了水池,将已经濒死的黑发男人从水池中捞了起来。
手指接触到冰凉而紧致的肌肤,轩墨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然后,连呼吸都在不知不觉中急促起来。这不是第一次对眼前这个男人进行救治,可轩墨却第一次感到局促。男人与以往清醒时的状态不同,那具仿佛丧失了所有体温的躯体显得脆弱无依,然后,让轩墨本来平稳的心跳也加快起来。
怀抱起展陌荻,轩墨小心翼翼的朝着卧床的方向走去,一种奇怪的念头抑制不住的在心头升起,他竟然希望这短短的路程能够再长一些,就此蔓延下去,没有尽头。
然而,这本来就是极其荒谬的东西,无论是这个念头的内容,还是这个念头的本身,浴池不过就是在卧室的另一头,即使刻意放慢了脚步,也很快就到了尽头。将展陌荻放在床上,轩墨从一旁取来了毛巾。黑发男人沾满水的身体将暗色的床单洇湿了一大片,充满诱惑力的景象,让轩墨口干舌燥起来。
手持毛巾小心的为他擦干身体,轩墨的动作异常细致,但是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某些细节开始慢慢变味了。终于,他再也拿不住手中的毛巾,任由其掉落在脚下,终于,有着暗金色头发的医者向着昏迷中的另一个男人俯下身去——
轻浅到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响在轩墨耳边却像是雷鸣一般响亮,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粗重的其实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轩墨说服自己,他接近男人只是为了确定他的情况,只是在尽到医者的责任。不过马上,他又为这种显而易见的借口深深的自嘲起来。
拉过被子,将之盖上了黑发男人赤裸的躯体,轩墨连连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神情复杂的望着床上的人。苦笑着喃喃自言自语,“如果方才船长在这里,我怕是已经血溅五步了。”
第二十八章:追问
展陌荻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披上睡袍的他在窗下的小桌旁与轩墨对坐。
“为什么?”挣扎了很久,轩墨终于问了这么一句。
对于这个乍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展陌荻却马上理解了,“你在问我为什么想要求死?”
“不该问吗?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难道很有意思么?”无论是出于医生的角度,还是现下翻腾在轩墨心中的别的什么理由,他都必须问出这个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想要就此逃避一切?”展陌荻不答反问,然而从他默然的表情上却可以看出他并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算真的被评价为懦弱,他也不见得真的就会觉得有什么,至少,懦弱这个词汇不会比以色事主更加糟糕。
即使轩墨性格再温润,此时此刻也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展陌荻,你别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行吗?!你别告诉我刚才只不过是在泡澡,你差点把自己淹死了知不知道?!”
“也许那只不过是因为水温太高,我不小心晕了过去。”哪怕是在面对意孤行的暴力时,展陌荻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轩墨的小小脾气就更加不可能动摇他。“就算我是真的想要溺水自尽,你又有什么可值得激动的地方?”
轩墨被问的哑口无言,半晌后,呐呐低语了一句,“我是你的医生,我不能容忍病人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医生?”展陌荻表情淡淡,却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嘲讽之意扑面而来,“我记得曾经拒绝过你的治疗,你是不是太过悲天悯人了?对一个拒绝你的病人也这么竭心尽力?”
轩墨清楚的记得,这个黑发男人曾经亲口说过“不用麻烦他”,那种明显到不加掩饰的拒绝之意,直到现在想起还依然让他心头抽疼。望着对方,而那双黑瞳却已经移开,虽然视线飘向窗外,轩墨却知道,依然没有什么景致可以进入他的眼中,他只是这么漫无目的的望着,表示谈话结束而已。
如果是以往的轩墨,性格向来温润的他一定会理解,只要展陌荻是真的不愿意,他也会就此停止话题,然而就今天,唯独今天,他完全不想就此结束,“展陌荻,我能明白,现在的处境一定让你万分难堪,被狼歌那般评价,对一个男人而言无疑是让尊严扫地的事情。可是,至少船长没有那么看待你,你这样不断寻死,不如接受现实,不是吗?”
展陌荻轻轻的嗤笑一声,“轩墨,我们可以谈论的,是不是仅仅只有眼前的这个话题?”
轩墨愣住,不是因为话题的走向又到了这个双方实际上都不愿触及的范围,也不是因为展陌荻有些自嘲的问题,而是因为,他听到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这还是第一次。
“既然你一再要求谈论这个问题,那么,今天我就告诉你。”展陌荻将偏开的视线移回,黑曜石的眸子平淡而清澈,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眼睛,都会陷入一种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情绪,越是平静,越是无法形容的惑人。“你说的尊严,我不否认,但是,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很小的一部分?对男人而言,委身于人最难以接受的不就是尊严问题吗?轩墨心头疑惑,却并没有将之问出来,只是静静的看着黑发男人,等着他下面的话语。
“我不知为何你们都非要问出一个理由,这本就是没有理由的事情。”展陌荻所说的你们,一个是指轩墨,另一个当然就是十雨,或许,还包括了意孤行。即使那个人从来没有追问过理由,但他,想必还是希望知道原因的。“只是不愿意而已,即使我是一个女人,即使他对我还算不错,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愿意的理由。他曾经要求过我的心甘情愿,只不过,连接受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够给出那些虚幻的东西?”
空气一下陷入了沉默,苦涩的感觉慢慢沉淀起来,至少,在轩墨的感觉中是如此。有一句话在他的喉间辗转反侧,直到最后也终究没有说出来。不过,展陌荻还是从他微微开阖的唇形中看出来,那没有出口的两字是“抱歉”。他是在表示歉意吗?为了刚才那个问题,还是为了现在这个答案?几乎不可觉察的摇了摇头,展陌荻又恢复了一贯寡言的样子。
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轩墨异常小心的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巧的莹白瓷瓶,放在了小桌上。知道对方是一个好奇心欠缺的人,他便也没有过多浪费时间卖关子,用拇指掀开瓶盖,招呼道,“看一眼,但是千万别碰。”
展陌荻依言一看,瓶中是并不起眼的透明液体,并不多,倒出来也就是珍珠般大的一滴。
轩墨神情有些凝重,重新盖上瓶盖,依然还是很仔细。“此药名为‘彼岸’,为世上剧毒之首。今天,我把它送给你。”
第二十九章:彼岸
“你送我毒药?明知我有寻死的念头?”展陌荻相当意外,黑瞳中也透出了与平淡不同的另一种表情,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位医者会送他这样的剧毒之物。
“是,我是知道,但我还是要将‘彼岸’送给你。”轩墨肯定的道,将莹白的瓷瓶推到了对方的面前,“不过,在你决定喝下它之前,我希望你能听我说一句话。”
展陌荻拿起了瓷瓶,在手心把玩端详着,淡淡问了两字,“什么?”
轩墨直视对方,若是以前,他一定不会这么直白的与展陌荻对视,浅色的眸光与黑瞳中的色彩纠缠,展陌荻一时间竟然没法避开去,“希望你是真的想明白了。”
“什么意思?”再欠缺好奇心的人也忍不住将之问出来,展陌荻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像是怕轩墨改变主意会将“彼岸”收回去一样,紧握“死”,对他而言,就像其他人紧握“生”一样。不知是不是所有绝望如他一般的人,都这么渴望死亡的来临,一旦有了求死的可能,便再也不愿放弃。
轩墨任由他拿着那瓶剧毒,既然已经给出去,他也就不会再收回来。一字一句,清晰的说着下面的话,“如果你真的已经生无可恋,我不会阻止你饮下这瓶‘彼岸’,至少,这种奇毒发作的时间很快,中毒者甚至还来不及感到痛苦。展陌荻,不要再尝试其他的办法,我不希望你太痛苦。”轩墨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只是,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这样的结局就是最好的?”
“生无可恋?”展陌荻重复着这四个字,表情里有淡淡的迷惑,像是不能理解这个词语包含的意思。“这样的说法,不得不说,的确有些太牵强了。任何人,就算一心想死,也不可能对世界毫无眷恋罢。”
“既然你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为什么还——?”轩墨真的没法理解,急急的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必须饮下毒药才能获得解脱,除了死亡以外就没有解开眼下这个死结的办法,那么,我什么都不会再说。因为‘彼岸’是我交给你的,我也心甘情愿负担你的生死,即使会遭到船长的责难,我也不会在乎。然而,你也说还有眷恋,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就这么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