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在手上,你自己包扎不方便。”不是强硬,而是自然的语气。在暮云沙的态度里,他们根本不像是才第二次见面。熟练地消毒、上药、包扎。见他愣愣的盯着自己缠绕着纱布的手掌,暮云沙轻声调侃,“发什么呆?该吃饭了。昏迷了大半天难道不饿吗?”
没有选择拒绝,还是在桌旁坐下。这个人,表面上温和随意,实际上他一样不会允许别人的拒绝。
暮云沙带来的吃食表面看来很是简单,实则别具匠心。主食是煮的稀稠适中的小米粥。配了四叠点心,两咸两甜。四碟小菜,两荤两素。因为是头一回同他一起吃饭,拿捏不准他口味爱好的暮云沙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桌上的食物都烹制的相当精致,一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增。特别是那四碟点心,更是个个都精巧的如同艺术品一般。
然而,面对满桌的佳肴,展陌荻却是长时间的呆滞。不经意之中似乎已经习惯了那个红发男人的独裁,近期都是吃着他挑选而来的食物,突然像现今这般居然令他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长久举着银筷,没有别的动作。
“怎么,不合口味?”暮云沙有些微的忐忑。
展陌荻摇摇头,移动手中的筷子看也没看为自己夹了几块食物,动作僵硬而……麻木。比起在那个邪魅狂霸的男人逼迫下吃东西,这样自行选择食物给他带来的感觉更加味同嚼蜡。终于,展陌荻再也吃不下去,翻涌起的苦涩渐渐演化为一种强烈的自我鄙薄。
怎么能习惯了那般的对待?被人看做一件可以随意摆弄的物品,被人当做一个以色事主的奴隶。除了低贱以外,展陌荻不知还能怎么形容自己。
“你想回极京岛吗?”也不知怎么就说了这句,适应此刻的明明有成千上万的语言,暮云沙不知自己怎么就独独选了这句。也许是他的沉默让自己不耐,也许是他的拧眉让自己不快,也许,他只是不想看到他不开心而已。
极京岛,这个地方,这个名词代表着什么,在场的两人都再清楚不过。像是被那三个字刺伤,展陌荻惨白着面容反问,“为什么这么问?”难看的脸色不是因为药效没过,而是某个不愿意承认的理由。仿佛——
苦苦隐瞒,却依然被看穿了一般。
暮云沙不答,只将黑发男人空了一半的碗重新添上小米粥。不管他是不是还有食欲,他都想要这么做。“还记得我们上次分别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话题转变的太快,但展陌荻还是听明白了,他所指的是当时的那句传音。
如果想换个环境,随时可以来找我。
明白他还记得,从未有过的慰藉之感充斥着暮云沙的心口。“刚才我接到了通知,这边的任务已算完成,总部要我立刻回去。”不曾有过解释自己行为的习惯,就算是面对元帅,他也不见得会把行动一一说明。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暮云沙想要将自己接下来所要做的一切全部告知。即使,他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甚至都不能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在听。
暮云沙维持着笑容,事实上,他听不听又有什么关系。自己想要把这些话说出来,明了这一点就够了。“孤岛上的那句传音,我不是开玩笑。那个邀请,现在依然有效。
“如何,想换个环境吗?”
跟着我一起。
第四十七章:承诺
换个环境?
曾经最为渴望的事情乍然摆在面前供自己选择的时候,展陌荻发现心里竟然并不是高兴的,即使简单的只需他微微将头点下,他就可以至此脱离极京岛,脱离那个邪魅狂霸男人的掌握。可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暮云沙并不着急,也没有丝毫催促之意。他在等一个既定的结果,或者说,对方最真实的答复已经早就知晓,在第一次对他提出邀请的时候。当时那句传音虽然是自己一时兴起脱口而出,却包含着真诚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没有听出来。即使当时焰皇也在当场,但只要他有意,他自然会想出办法带他离开。
然而,他依然选择了跟随焰皇的脚步离开。
在明白了很多东西后,暮云沙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绝望,还是反而的平静。他只是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等待着一个渺茫的变改。
“如果——”展陌荻张了张口,仿佛是费尽全身力气才仅仅说出了两个字。然后,便又重新陷入了沉默。不可觉察的摇摇头——他,到底想要问些什么?
对于他的未尽之言,暮云沙了然于胸。带着三分真诚、三分严肃、三分决心以及一分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执念,“如果,你跟我回去,我在此向你承诺,绝不强迫你做违背意愿的事情。”
展陌荻一怔,有些怀疑方才听到的话语并不真实。
两个人,分明有着同样的想法,然而,一个以掠夺为本性,一个却愿意给予宽容。
本来以为某些已经历劫成灰的东西在心头有复燃的趋势,一种带有诱惑性的未来似乎正在召唤着他。展陌荻垂下了视线,某句话就要冲口而出,可依然还是被潜藏的心情压制住了。
“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知。”直视那双独一无二到足以令天下人沉醉的黑眸,暮云沙正色敛容道,“根据我军情报,极京岛已经封岛,严禁任何船只出入。”这也是为何暮云沙如此着急结束任务,尽快撤离的原因。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如果过多的刺激极京岛本来已经绷紧的神经,无疑是不明智的。
封岛?这个词语所代表的大动干戈让展陌荻心头一凛,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相当不舒服。
“已经可以肯定,下达这种程度禁令的只能是焰皇。而为了什么理由,我想你也能够猜到。”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或许,向来淡漠惯了的人发起火来更加可怕和令人心惊,即使只是一抹淡淡的怒色。“是不是不管那个人做了什么,我都必须承担后果?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想到,你也是这种想法。”说话间,展陌荻的手指下意识的攥紧了桌布垂下的装饰,太过用力,以至于扯下了一截流苏。
“如果隐瞒这种事情,不是很卑鄙吗?”暮云沙坦然轻笑,月魄似的眸子里没有激烈的情绪,比起黑发男人偶尔爆发的怒火,他显得更加平静。做了违背心意的事,说了违背心意的话,仿佛真的只是为了遵从自己的为人准则。坦然平淡到哪怕他真的选择回归极京岛,他也能够从容接受一般。
“至于你所想的事情是不是理所当然,怕是只有你自己才清楚。”暮云沙的态度依然是不温不火,他要黑发男人正视这个问题的同时,自己也并没有打算逃避。“当然了,就我而言,我当然希望那并不是注定,并不是理所当然——我也希望你能有别的选择。
“不过,这一切都要看你自己不是吗?”
展陌荻嘴唇开阖着,却无法吐出哪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像是被什么夺走了他语言的能力。只有一种激狂到极致的情绪翻涌在他的四肢百骸,刺痛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暮云沙并不逼他。即使他本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习惯了与人之间的距离,使他从来没有和人谈过如此私密的问题。不过今日,他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哪怕眼前这一场本来可以称之为谈话的东西,渐渐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将焰皇下令封岛一事告诉你吗?”所谓为人准则,不想让自己变的卑鄙,那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告诉你实情,是不想让你有朝一日感到后悔。说来,我也是私心很重的人。如果你答应跟我走了,那么,我便不希望你会为了焰皇对你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愧欠。封岛这种事是多么严峻的禁令,以及焰皇所要承担的风险,我不说你也应该能明白。所以,我真的希望你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只要一旦点头,便不再允许后悔。不管是内疚、感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都不会允许。要他彻底想清楚,便是希望他将这件事情彻底的抛诸脑后。
“看我自己?如果我说我再也不想和你们有任何关系呢?”展陌荻插言说了这句话,看似不着边际,然而也许正是这种脱口而出的话反而更能代表他真实的心意。不管是眼前的他,还是远在极京岛的那个人,什么内疚?感动?别的情绪?他哪里来的那些东西。
“如果这是真话,我接受。”虽然这种接受并没有理想中的从容。“那么,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跟我离开呢?毕竟,如果回到极京岛的话,你将永远不可能分割与焰皇之间的关系。”
展陌荻有些疑惑的看了暮云沙一眼。跟他离开,什么意思?
“还是那句话,不管任何事我都不会强迫你。”既然已经承诺出口,他暮云沙便不会再后悔。仿佛相通了什么,先前的凝重神色消退了不少。“如何,就当是坐顺风船吧。这里可是极京岛的势力范围,我想除了此刻脚下的这艘军舰外,你近期怕是很难搭到别的船了。”
也许确实是觉得对方所说有道理,也许是相信了对方的承诺。展陌荻终于慢慢了点了头。
大概暮云沙本人都没有察觉,但他的确是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那么,现在就还剩下一个问题了。”黑发男人听到这话时,略微偏头向他看来,暮云沙不由失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为什么他们都执着于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那种东西,随便怎样都好,为何偏偏要郑重再三的向他问来?
感觉到了些许拒绝之意,暮云沙也完全不恼,事实上他此刻的心情确实很好——从他点头的一瞬间开始。“我想,你知道我是谁了。而我,却不知道你名字,这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展陌荻的确知道他是谁。或许以前不知道,但在看了那些书籍资料后,他就是想不知道都很难,实在有太多地方记录着他的名字。更何况那日在孤岛上,意孤行也曾叫过他的名字,当时明明只是听过就算,可依然不知怎么就记了下来。
似乎,想忘都忘不了。
海军上将,暮云沙。
“展陌荻。”回了他三个字。这对他而言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说与不说着实没什么区别。
“荻。”想也不想,暮云沙便这么唤了出来。
告知名字与否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听到对方这么叫,他还是异常不习惯,以至于表情都出现了变化。
“我不会连名带姓的称呼你,而‘陌’这个字我也不喜欢,所以就这样了。”暮云沙这般解释他叫他“荻”的原因。
展陌荻不再说话。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往后的日子里,暮云沙会用这个字一遍又一遍的叫他,直到这个本来平凡的字有了一种灼烫的力量,直到他……回应为止。
第四十八章:线索
“情况怎么样?”刚出海回来的十雨劈头就问。
轩墨青白着一张清隽的脸,本来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眸里全然是掩不去的疲惫,眼下的一片暗青更是说明了他这几日都未能完整的睡上一觉。面对十雨的回答,轩墨只是摇了摇头就算是回答了。实在不想多说话,面对各方海盗无休无止的提问,他觉得自己嘴皮都已经说破了。
不过也怪不得那些海盗,面对他们千篇一律的问题,他只能回答“待真相查明自然就会解除封岛禁令”。真相查明?如何去查?岛上有那么多人,不论是谁都有可能袭击弄潮居劫走展公子,而且不论是谁都有那个实力,在线索少得几乎没有的情况下,如何才能查清楚真相?
“我也没有什么收获。”面对同伴希冀的眼神,十雨就算不忍也不得不如实相告。“搜索的范围已经足够大,这样都找不到,只能说展公子已经不在极京岛附近的海域了。”
眼看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从来不信神佛的他们也不由得祈祷,保佑展公子还活着。就算一时找不到人,但只要他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那就不算彻底陷入了绝望。
否则,海盗大会当日千帆阁意孤行雷霆一怒的场景依然令他们心有余悸,几乎不敢想象如果展公子已经不在这世上——
然而,就算是祈祷他还生存这个想法,十雨和轩墨都不敢报太大的希望。毕竟,劫匪是谁依然是个未知数,而劫匪的目的就更加不可能知晓。是单纯的只是将人劫走就算,还是干脆为了杀害?特别是十雨,一想起自己曾在弄潮居见过的那一溜鲜血,心就彻底的灰凉下去。
“对了,我无意中找到这个东西。”十雨摊开的手帕中是一块木头的残骸,潮湿的样子显然是被他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而木块的断口还很新。
轩墨翻看两眼,“看上去像是船体的一部分。”虽然只是一块残骸,不过轩墨这种职业海盗还是从木块呈现出的特殊曲线上做出了准确的判断。然后,眼神就是一亮,“难道——”
十雨点头,他的想法也差不多。“很有可能,看这个断口,应该是在近期造成的。而最近并没听到海盗之间发生什么冲突,本来,在海盗大会期间大家也习惯收敛锐气了。而找到这个的地方,恰巧是海军布置防线的附近。”
轩墨接口,“可以这么推测,某条船今日从岛内出发,结果与海军遭遇,在一场冲突中致使船体受伤。”
那么,这艘船为什么要离开极京岛?在封岛禁令已下的情况下,它又是如何离开?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是最终两人谁也没有做出最后的判断。
在弄潮居见到意孤行时,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相反,他的表情甚至可以称之为平静。
检查了那块木头残骸,水分已经慢慢干了的木块上显示出清晰的木纹来。看了几眼,将其又抛回十雨手里。“你怎么看?”
十雨将自己与轩墨得出的一致意见报告了一番,依然是言简意赅,一个字的废话都不敢多说。在他看来,沉默的意孤行远比震怒的意孤行要可怕的多,表面上平静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极不稳定的休眠火山,随时都有喷薄而出的可能。
“只是这样?”看不出意孤行如此问是表示赞同,还是反对十雨的分析。“你看漏了一点。”
到底有什么没能注意到,十雨不敢问,只得选择继续检查那片残骸。然而在这样状态的意孤行面前,他觉得自己脑子已经是一片浆糊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这是一种非常特殊和罕见的树木,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地方生长。十雨,去将雷一鸣请来吧。”
有些惊愕的十雨抬起头,船长已经知道这块残骸的来历了?然而,他只看了对方一眼,就慌忙撇开视线,即使那股杀气不是冲着他来,依然还是让身经百战的十雨觉得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憋出一字,“是。”
“不会还要继续打吧?”十雨看着面前这个不知还算不算人形的东西,一向张狂惯了的脸色也禁不住变得难看起来。整整鞭笞了一个下午,浸过盐水的皮鞭、十雨强悍的体力,而被施刑的对象——雷一鸣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了,身上皮肉翻卷,就算是脸上和他的那个大光头上,都布下了狰狞的鞭痕。
一遍遍用冷水把人泼醒,又一遍遍的让他鞭打至再次昏迷,这让十雨有种鞭打死尸的错觉。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一回事,现在这般刑讯逼供又是另一回事。白发少年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静,可他依然感觉自己指尖都在发抖,将手中的盐水鞭子往前一递,“我累了,我们换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