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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豪跨上阿赵的骑车,才发现阿赵的骑法才真的是会给国家赔维修费的那种骑法,而且是让赤豪后悔以前没先保险的甩车式骑
法。赤豪好不容易在阿赵红灯停下时,免于让自己心脏过度惊吓休克而死亡。
「喂!小鬼我问你!」阿赵说,声音大到旁边路人都被他的嗓门吓着退后几步。
赤豪很无奈的纠正他的说法,「别小鬼小鬼的叫,我有名有姓叫杨赤豪。声音压低点,我不是聋了,我听得见。」
「喔抱歉,因为我父亲重听,所以我习惯讲话大声。我问你,刚刚青益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他弟真的是在那次车祸中死了
吗?」
阿赵已经压低声音,但还是挺大声的,赤豪只好请他再小声一点。虽然说阿赵不惹人厌,但相处下去还挺累的,真不知道青益
怎么忍受能跟这种人搭档,不过……
「你知道什么?」从阿赵的讲法里似乎透露着他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如果是,我以前好像见过他弟弟。」
阿赵讲的话,赤豪听得模模糊糊,只得再继续追问下去。
「你想说什么?」
「我可能、也许知道他跟他弟不合的问题。」
赤豪第一次觉得听人讲话这么累,更何况阿赵说法用词真的有问题。不过他大概猜得出他要讲什么。
「你知道他跟他弟不合的原因?」
「也许是吧。」
是什么原因,其实赤豪也很好奇。
连青益都不知道的事情,这直肠子少根筋的人会知道,感觉不可思议,更何况,阿赵不像是跟青益有过深交,会知道这事情让
人倍感惊讶。
在赤豪正准备问时,阿赵却提了让人摸不着头绪的问题。
「小鬼,你是独子吧?」
「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我在家是老三,上面有个台大医学院主治医生的哥哥和事业有成的姐姐。他们从小就被我爸妈要求样样榜首,只要父母给他
们学过的才艺,统统给抱个前三名回来才算数。
「而且他们什么都吃,是连我讨厌的青椒茄子也面不改色的吃下去的怪人,还跟我爸妈一起逼着我吞下那紫色绿色的怪东西。
」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爸妈也是这样从小就让我学一大堆才艺,可惜我样样都不成材,也许我天生就是音乐白痴连五线谱都看不会,也许我天生
就只会画火柴人不会画什么素描,也许我天生不会读书,名次往往都是倒着数来的。
「爸妈总是不死心,指向我那文武双全的兄姐说,都是同个人生的,他们可以你一定也可以,多跟你哥学学,你姐在你这个年
纪就多厉害等等,一直对我抱着很高的期望,高到有点喘不过气。
「其实青益很优秀,我跟他谈起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说他是以前十名考进警察学校,比起我这个垫底的要优秀许多,能在同个
单位我也很讶异,他应该可以爬更高。」
想起阿让对自己话家常的对话,再听听阿赵讲的自己的故事,赤豪忽然意会到些什么。
因为有个优秀的哥哥,所以身旁的人名正言顺的也会要求身为弟弟的要同等优秀。
「我说我遇到那位可能是青益弟弟的人,是在我还在刑事部门巡逻的晚上,看见一个学生一个人游荡在外,上前关心一下。没
想到是个台中一中的学生,我就笑着对他说你读一中喔,那一定是很会读书的。」
每个人口中都是哥哥。
青丰你哥哥很厉害,你一定也行。青丰你怎么考这种分数?我记得你哥哥以前都是高分过关的。他就是那个一中榜首的弟弟嘛
,但听说成绩又不怎样。听说他哥哥是为了他的学费,才放弃考好大学的。
每个人口中都是哥哥,我不是我哥,我没有他那么厉害,为什么总要拿我跟他比较,都是哥哥害的,如果没有跟哥哥上一样的
学校就好了,哥哥如果不那么厉害就好了,我就是比不上怎样!再怎样努力也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的!
「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可悲了。」
「嗯,我是可以了解那学生的心情,因为他跟青益其实长得有点像,所以我才猜那应该是他弟弟,没想到最后会出车祸。」
赤豪不说话,这可悲的想法就让它随着风飘散而去。这不用说,只是个可能跟猜想,没有必要多一件事让青益再度承受罪恶感
,而且到头来说,这不是青益的错,也不是他弟弟的错。
这个社会病了,从他被强奸开始,就不再对这社会感到希望。等到以后吧,可能自己长大后也会看开,对于这冷漠的城市、失
踪的父亲、和青益的感情。
也许可以亲口说出吧,那说不出口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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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还是该来,该走的总有一天要离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转眼间,时间过了,周遭的人事物都变了,谁不期望将美好留
下呢?美丽的过往、漂亮的事物、喜欢的人,这些都静止不动就好了。
期待消失的曾经在某天起床后睁开眼还在,小小的期望着,然后再度失望一次,每天反反复复好几遍,一次又一次的,像是种
执着,只是希望美好再度回来探望自己。
而美好会不会再回来?还是再度离我而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他会回来,再一次的,失望也罢现实也罢,起伏不定的这就是人生,但如果有下辈
子的话,可以让我尝试一切顺利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吗?
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听着广播小姐重复甜美的语气说话,赤豪在门口,闭上眼睛想着。这里,吵杂的说话声,凌乱的脚步
声,内心闪过的那些话,让赤豪看见黑暗中以前的自己,不禁笑了。
也许就这么简单,睁大眼睛往前跑,他知道他所知道的,不用犹豫,不用怀疑自己所想的,就这样向前走吧,不违背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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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件事,请你明天就动身。」沈芳婷讲着。虽然是夏天,但办公室里凝重的空气却显得相当冰冷。
沈芳婷虽将话加入了请字,但青益知道她不会给他任何缓和的余地。不过也许这样也好哦啊,自己也该为自己划下句点,重新
开始。
去个新环境换个新地方也许会是不错的选择。
青益并不怎么排斥这次两年的国外观摩见习,更何况能派去国外见习考察的警察,不外乎都是队长以上的资格,他一个小小的
基层警员,能有这个荣幸前去他国,也是上头给他的肯定,不过……
「关于杨赤豪,你会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嘛?」
「青益,我们这里可不是托儿所。」像是早知道青益会说出口,沈芳婷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青益也知道沈芳婷其实一直对赤豪有许多偏见,不过心头还是抱持着可能,因为他看得出来,沈组长虽然对赤豪明显的不满,
但对于赤豪脱轨的行为还是不时的拉一把。
「我最多只能说让他由民间团体去处理,不然就是在交回少年队那里继续观察,你自己也知道辅导组的工作,不止辅导青少年
这一项,还有许许多多的杂事,我们当然没有理由让他继续待下去。
「你带他进来警局工作已经是我给最大的特例了,难道你认为其他同事和组别不会说闲话?」
「赤豪就拜托你了。」
「……」
听到青益的拜托,沈芳婷沉默不语,手环着胸另一只手捂住嘴,将眼瞥开青益的视线。
青益知道她也在犹豫,关于赤豪今后的状况,虽然外界都称她为一板一眼的女强者,但其实她还是有在思索考虑,不如一般人
说的不得沟通。
「我知道了。就算我不答应你,你还是会想办法让我答应吧,就算用尽各种关系,你就是这种人,藏满秘密的人,但又同时笑
脸待人,我最讨厌这种满口谎言的人了,那个孩子跟你一样,聪明狡诈,所以我才看不顺眼。」
「每个人都有一、两件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不是吗?沈组长。」
稳重的笑脸,这是青益一贯的方式,但沈芳婷不是笨蛋,从小时候她就看惯了这种让人判断不出虚实的笑脸,有时她还真想归
功于家里是政治世家的因素,让她少走了几条冤枉路。
「像是你早知道你弟弟讨厌你的原因吗?我可不信那么聪明的你会不知道。」
「我不会回答这问题。」
青益抛下这句话关上门,沈芳婷这时发觉,青益走后的气氛远比刚刚青益在时还来得沉重,像是有某种冷空气在这里凝结成冰
让人发寒,她知道自己拿青益没辙,拿这边许多下属没辙,这些属下都太有个性,就像脱缰野马难以驯服。
沈芳婷大大的叹口气,每次看见青益,就会想到那个污点还要留在自己身上多久?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无法抹灭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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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傍晚的黄昏,偷偷透进的夕阳暮光,房里窗帘被拆了下来,打开窗,房里的主人原本是想呼吸外面新鲜空气的,但打开窗
换来的却是日积月累的灰尘,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开这扇窗了。
开了窗后,那道门呢?
走廊上通往客厅深锁的大门,赤豪走向门前,感觉这门后背负着是自己过去的回忆,最好的跟最坏的都在里头。
自己做好准备接纳过去吗?不清楚,但总有一天还是得接受一切。那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不接纳自己的过去怎能看清自己真
实的面貌。
钥匙插入钥匙孔慢慢的转动,听见尘封已久的大门锁解开的声音,响亮而清脆,这时只要再将手用力的压下把手往里面推,就
可以进入回忆。这不是什么大事,这只是必须去接受的事实,人人都有想逃避的事情,但有时选择不逃去面对,比逃一辈子要
来的有意义许多。
只是稀松平常的推开门,景色依旧,仿佛可以看见过去的自己。
赤豪现在可以了解青益再度踏进他弟弟的房间是怎样的心情了。本以为自己会哭,大哭一场,但是并没有,一切就那么平静、
普通,接近傍晚的下午,心里的墙垮了,接踵而来的不是不安,是种安心。
「这么简单就可以……」改变心境重新出发。
旧沙发、旧电视、厨房、父亲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改变,挂满西装的衣橱,垃圾桶里同个牌子的香烟。这些「过去」不要让它
过去,这都是我的,我的全部,不管它是好的坏的,这都是我曾经走过的。
现在赤豪只想开口对父亲的房间说声话,然后走向以后,他的人生不应该为此停留在这。
「爸,我走了。」
并不是什么撼动人的大事,他只是推开门而已,打开自我绕圈的迷宫,那迷宫终有一个出口,在出口迂迂回回几万遍,害怕、
不安、寂寞,千千万万个种种,只是自己给自己的谎言,以为自己瞒过所有人,自怜自艾的把自己也给埋了。
有勇气跨出那一步,之后第二步又有什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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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白云,被飞机笔直的划过,夹带着恼人的噪音。
好了,接下来该去找那个不告而别的混蛋,坐以待毙一直不是我的风格,你拍拍屁股走人,我可还有话要对你说。
虽说是茫茫人海,别人常说这样找人很不容易,不像连续剧所演的一般,像无头苍蝇跑遍整个机场找不到人,不过现实就是现
实,查个登机者的名字,便可轻轻松松的找到登机者的登机等候室,尤其还是用警察的名义。
「找到你了,不告而别先生。」赤豪站在青益面前,抽走青益手上的报纸说。
「你终究还是来了啊。」青益也笑着回应。
「反正你早就知道我会追过来不是吗?」赤豪在青益旁坐下,本来想抽根烟却看见禁烟标示,只好将叼到口中的烟吐回烟盒里
。老实说他比较想看见青益见到他大为吃惊的表情,不过终究是这样。
一个人有两、三个秘密不打紧,但有个人本身就藏着无数个秘密。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国外的事情?」
「要出国受训也不是什么大事,勘查纪录、问问一起工作的同事,很容易就可以查出我要出国的事情。过两年再回到原本的岗
位,继续过平凡的生活,不需要什么丰功伟业,平平淡淡的走下去就行了……」
「所以只要把过往抹去、离开眼前的生活,过了两、三年回来,等一切都变了后,就不需要承担过去,平平凡凡过日子是吗?
」赤豪很顺的将话接了下去。
青益听了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的点点头。
赤豪这孩子一直都很聪明,有些事情是瞒不过他的,而现在赤豪表情这么严肃,就知道他对自己的过去大概有底了。
「我不想逃避过去,我也希望你去接受你的过去。」
「这不是逃避,只是重新开始。」
「这就是逃避!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抛弃、封闭、假装忽略不去正视这样的人生是没办法重新开始的。你根本没走出来,
只是假装走出,就像你骗我那虚假的笑容一样。
「我没想到欺骗人的笑容可以笑得那么单纯,假装突然出现,铺上许多桥段跟梗将我导回正途,之后就想这么走人了吗?我曾
经有这种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这个人,本来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不是错觉,我们的确在以前见过一次。」
警察局的味道令人厌恶,那整齐笔挺装模作样的白领更显得做作。眼前这位警察装出来善意的微笑令人发寒,讨厌心房深不见
底的大人,脸上每一种表情都像是为了让眼前凶手或被害者说话才特地戎装起来。
我讨厌身上的伤,被人狠狠蹂躏过所遗留下来的残渣。他像只发春时期的野狗,拼命的在擒拿到手的猎物上反复的穿插做下记
号,像是用自己发臭体液宣示占领的地盘一样。
小弟弟,告诉叔叔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这警察露出假慈悲的笑脸对我讨好,要我说出些被害者老套指责凶手的话。但我什么都不想讲,应该说当时我人魂不守舍,无
法理解他跟我说些什么。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能说出些什么?你要叫我说些什么?
这孩子怎么了?浑身是伤。
另一个声音,不同于面前这位警察柔和的声音,我朝着那声音转头而去,是一位穿戴整齐的警察。他朝我微笑,摸摸我的头,
我索性颤抖的回避他的手,我不要被人摸头,这会让我想到不想回忆的事情。
别怕,没事的,这里很安全。
当时我就是被这安稳的笑脸所欺骗,而不管过了多久,我又再次的栽在这笑脸手里,他的笑脸从来没有恶意,就因为这样,所
以是最恶质的温柔,像是晚上把你拥入怀中入睡,隔天早晨却留你一人惊醒在冰冷的床。
「你想起来了啊。」青益不以为然的看着赤豪,开口接下去。「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可以前进的力量,而等你可以自己走时,我
也会毫不保留的抽身。原本我应该更早就脱身,不过我迟疑了,但终究我还是选择离开,为了不让彼此继续陷下去。」
「你只是害怕罢了,不需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承认你的确帮助我不少,但是我不认同这种假装一切都已经过去却还在原地
踏步的行为!
「你只是想选择逃避比较轻松,怕踏出一步不是在你计算当中,你没有胆踏出未知的一步,只是把一切向外推,将时间停留在
你弟弟车祸和母亲还在的那一刻。」
「我不想提我家人的事。」
「青益,你一定是那种从以前就很聪明、成绩名列前茅的人吧,任何事情都顺心如意,而且判断、推算都跟你所想的相差不远
。
「但是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一步走错而是日积月累下来的,你没办法估算到你弟弟的变化和亲人何时离去
,你又为何不去接受?」
「别自以为很了解我,说穿了,我们也只相处了不到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