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在随军御医的脖子上,胡子花白的老御医眼一闭,脖子一挺,表示反正皇上要是嗝屁了,自己也活不了,早晚都是被剁的下
场,郭都督要杀要剐随你的便!郭亦臻被他气的直跺脚,可也无计可施。
朱祁贞中箭的第三天深夜,一个人影一闪进了明黄色无人看守的中军帐内,疾步来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扯开皇帝胸前的衣
服,待看清他肋下的伤口,“咦”了一声,又伸手去摸皇帝的额头。手刚碰到人,就被抓住手腕。
“周文正!是你么?”
来人浑身僵硬,一声不吭。睁开眼睛的朱祁贞则是一脸震惊,挣扎着要坐起来,去捞来人的右手,被他躲开。
“你?你是?文正,你怎么变模样了?”
来人跪倒在地“草民孙凯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草民是五十里外乌垒城里的郎中,郭大人命草民前来为皇上诊治外伤,草民
是乡野粗人,未受过教化,不懂礼数,方才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
他的声音暗哑难听,就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朱祁贞使劲把人拉近,把他缺了小手指的右手仔细打量,又抓着衣领把他的身体拉
低,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深吸了一口气。
“是你,周文正,你模样变了,声音变了,可味道变不了,要不要我叫人过来帮你验明正身。”
除了他周文正还有谁敢一上来就扒天子的衣服,摸皇帝的脑袋?朱祁贞拽着来人的衣襟就要扯开,被那人挣脱,来人气的脸色
惨白
“你装病!”
周文正一向不善使诈,这句话等于默认,朱祁贞惨白的脸一瞬间变得熠熠生辉,昂起的脖子伸的老长,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
“是你?真是你?你可不许骗我,朕灭你九族!”
来人被他哭的有些手足无措,跺了跺脚,找了块帕子帮他把眼泪擦干,可对方的眼泪流的更汹涌了
“你,你待我这么好,肯定是假的!天一亮你就没了!呜呜!”
“你有完没完?看来你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你再发神经我走了!”
朱祁贞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腾的一下跳起来,结果伤口崩裂,跳到一半,惨叫一声跌落回铺着厚厚毛皮的床上。
来人又气又无奈,扶着他靠着栏杆坐好,又用带来的药,把伤口重新包扎好。朱祁贞靠着腰垫,贪婪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
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还是那一头松松散散的发,纤纤细细的脖颈,单薄的双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再次确认这一切不
是在做梦。岁月无情,文正的鬓角也挂霜了。
朱祁贞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来,陪我躺会儿。”
熟悉的语气让浑身僵硬的人有些动容,他们在药铺的那几年,朱祁贞忙里偷闲或从外地回京,就喜欢抓着文正陪他在床上半躺
着,有时聊天,有时小憩,有时什么也不做,就是彼此靠着。那时的他叫自己的时候,也是这种语气。来人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爬上了床,和他并肩坐在床上。
两人依偎着坐了许久,周文正首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郭亦臻和你有联系,两年前阿宝受伤,你包扎的伤口打的结我认得。我赌你放不下,我若受重伤你也
不会不管。”
“奸诈小人!”
要是这人一口一个皇上,态度谦卑恭敬,那就不是周文正了。对他的恶言恶语朱祁贞不以为意,扭头看了看他,话问的有些感
伤“你这几年,过的好么?”
那人轻轻的笑了一下,他的笑和从前不太一样,少了点温和,多了些从容“还行。”
朱祁贞一脸怨恨“还行?!真没良心!人家为了你可是连命都不要了,你以为我愿意当箭靶子?”
来人一脸无动于衷,几年不见,这人不但相貌沧桑了许多,性子怎么也变得黏糊的像个娘们,不到一个时辰里,他表现的像个
十足的怨妇,一哭二闹就差死给自己看了,可真让人不适应!别人不晓得,文正可清楚,这人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的半
句也可以忽略了,要是把他的话当回事才叫傻呢!
对方冷淡的反应不能影响朱祁贞高昂的情绪,他继续肉麻兮兮的矫情。
“你的脸是陆启铭动的手吧?不好,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可惜他死了,否则朕饶不了他!。”
当时京城里有这等实力,又肯出手的只有陆老头了,自己怎么就把他忽略了呢?难怪自己把京城翻遍了都找不到人,难怪找了
他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听到他的刺探,周文正决定跟这人直接摊牌
“殷七,我不会跟你走的。”
这个冤家天生就是给自己添堵的,他怎么一张嘴就能把人气的七窍生烟呢?他模样变了,嗓子还这么难听,自己都没嫌弃他,
还把他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他还有什么不愿意?
朱祁贞按住对方纤细的后脖颈,直勾勾的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却很平淡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么?”
“殷七,我喜欢你,可我们不是一个天地里的人。你有你的江山要坐,我有我的百姓郎中要当,就算是金鲤放到海里只有死路
一条。你要是打算像从前那样,就是往绝路上逼我。”
朱祁贞胸闷的都快透不过气了,憋得他两眼直冒水汽,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阵子粗气,才瓮声瓮气的开了口
“周文正,你好狠的心。当初,杜峰把你表哥的小崽子藏起来,我就知道你没死,是杜峰和陈嘉鸿搞的鬼。我要是有心逼你,
就不会放过陈嘉鸿还有现在就等着帐外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你,你,你明知道我……。”
朱祁贞恨恨的抹了把鼻涕,继续说“你可别仗着朕喜欢你,就把事做绝了,把朕逼急了,信不信朕把你剁成段,烧成灰,装在
罐子里,看你还敢跑!”
停了一下又说“姓杜的,姓陈的,还有外面的,一个也别想跑!”
这人强词夺理的毛病还是没改,要是当初他动了表哥他们,自己怎么可能来跑来给他治病,让他抓个正着?分明耍奸使诈挖了
个大坑,还说的这么委曲求全,真不要脸皮!文正用手里帕子没轻没重的在朱祁贞涕泪横流的脸上胡噜了一把,笑咪咪的说
“烧吧,烧吧,我这辈子跟你纠缠的也够了,一把火也干净!”
朱祁贞发现这人虽然变得又老又难看,可笑起来还是眉眼弯弯的模样,直甜到人心里,一时有点痴罔。周文正举起自己的右手
在他眼前晃了晃,语气调侃
“真要变成灰,也不用再受这只废手的罪!知道么,现在,我是左手郎中,再和我一起吃饭,得分开坐,否则筷子要打架了。
”
朱祁贞觉得这话一点也不好笑,他抓住那人肿胀的手“跟我回京城,把手治好。”
文正摇了摇头“七哥,人生苦短,我今年三十有六,你也过了不惑的岁数三个年头了,咱们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放
不下的?你就别逼我了,这仗都打了三年了,就别再劳民伤财,收兵吧,你不是要做个好皇帝麽?”
“你当我愿意受这份风餐露宿的罪?还不是你没良心,走了这么多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回要不是我当着郭亦臻的面被人
射下马,你能来见我?”
老阴谋家朱祁贞多精啊,太明白不能把人到绝路的道理。今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上行,自投罗网的周文正,肯定满心决绝,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怕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自己若跟他硬碰硬,他一冲动,真抹了脖子,那自己可真成了悲剧中的NO.1了!
朱祁贞在有生之年能再看到他,摸摸他的脸,和他说说话,已经很感谢老天眷顾了,万一人被自己逼出个好歹的,那他往后的
日子可怎么过啊。
朱祁贞心里掂量掂量,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稳住他,再慢慢熬。人都抓住了,还怕他
跑了不成?
“我答应过你,不会强行逼迫你,你若执意要走我也不会强留,可你也不能把事做绝了,起码每年得让我看你几次,你在京城
陪我三个月如何?”
周文正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你还是把我烧成灰吧!”
“一起过腊月,陪我过完上元节。”
“不行,除夕我要去赣州看我表哥!”
朱祁贞眉毛竖立,“啪”一拍床板,就要发作“周文正!朕……”
“别叫了,我得空了就去看你,你若不嫌烦,我就多去几次。”
哼,陈嘉鸿在赣州还是在京城,还不是朕的一句话,跟朕斗?你还是太嫩!有你这句话,就跑不了你的!
“这次等你得等我伤好了,才能走!”
“你真会放我走?不派盯梢?”
“……不会!”
“你一贯言而无信!”
“我得知道你在哪。”
“哼!行了,我明天再来看你,阿宝还在外面等着呢!”
等你六年了,好不容易抓着人了,还想跑?没门!朱祁贞一拍巴掌,从帐子顶上轻飘飘掉下三个一身劲装的人,无声无息的一
字排开,跪倒在地,看的周文正直翻白眼。
“把聂阿宝带进来!”
不一会,五花大绑的阿宝被推进帐子,阿宝看到和皇上排排坐的文正,眼睛都红了,拼命的挣扎,可惜嘴巴被塞的结实,只能
含糊不清的喊。周文正见状急的跳起来,被人死死拉住。朱祁贞把人按牢,冷冰冰的开了口
“聂将军,你和郭都督可立了大功了,你们为朕找的郎中不但医好了朕的箭伤,也治好了朕多年的心病,朕该怎么赏你们?”
周文正被人制住,气的呜啊呜,聂阿宝被人按着,急得也呜啊呜。
“论理,你们护驾有功,朕该重赏你们,可你们擅做主张,欺君瞒上,不可不罚,功过相抵,朕不赏不罚。你代朕也转告郭亦
臻,日后要他好自为之!”
朱祁贞接过旁边人端过来的药,皱着眉头喝了个精光,清过口后,不急不忙的说
“孙先生医术高超,朕身体痊愈前,还要他陪在朕身边,日后他是去是留,朕也不会勉强。”说完微微颔首,示意按着阿宝的
人把他放开。
重获自由,能开口说话的阿宝跪在地上,一脸惊疑的看看皇上,又看看周文正
“皇上?”
“朕一言九鼎,你们下去吧”
朱祁贞再不要脸,好歹也是天子,起码的颜面还是要的。天子无戏言,他这番话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日后就算想翻脸不认
账,也不会做的太明目张胆。文正对阿宝轻轻点了点头,阿宝咬咬牙,低头说声“臣,领旨谢恩。”转身被人带出了帐子。
朱祁贞的伤真的不情,又连着三天晚上没好好睡过觉,折腾到现在已经疲乏到了极点,把闲人打发走,二话不说,就把文正按
在床上,命人灭了灯火,准备困觉。
周文正赶了一天的路,也很累,虽然还是气呼呼的,可闭上眼睛,困意还是很快的袭来。黑乎乎的帐子里沉默了大约一刻钟的
功夫,突然响起朱祁贞紧张兮兮的声音
“文正?周文正?你在么?”
“不要在我脸上乱抓!你要干什么?”
“天亮了,你不会就没了吧?”
“……”
“殷七,你干嘛?你在我的手系什么东西?”
“我和你绑在一起,你就跑不了了!”
“有病!你到底睡不睡?”
“你敢对朕凶!唔……”
帐子里恢复了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祁贞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吐字有些含糊。
“你在么?”
“唔,在,吵死了!”
……
“在么?”
“唔。”
……
德帝在位的第二十个年头,一串火红的珊瑚手链和一个大瓷坛被一起从西蜀运到京城,摆在一脸沧桑的朱祁贞面前。
“周先生在西蜀天全县界内的山崖上採药,不慎跌落深渊,聂大人当日即带人入山搜救,找到人时,已是,已是两日之后。”
说话的人偷偷瞄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又低头继续“当地气候湿热,尸,尸首又残,残破,聂大人就命人就地火化。”
朱祁贞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嘴巴一开一合,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那串火红的链子,有几颗珠子已经裂
开了。
文正这个人呐,总是喜欢跟自己对着干,和他说多少次了,不许他比自己先走,他还是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扔下了。他右手
根本用不上力,还去山崖上採什么草药!他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呢?
他走了,自己还能一个人走多久?能不能追得上他?他总说这辈子认识自己是倒霉,要是他又使性子,不肯乖乖的等着,早喝
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自己要到哪里去寻他?
朱祁贞抬头,发现下面那个年轻人正看着自己,他的嘴巴已经不再开合。朱祁贞挥挥手,那人便逃命似的出去了。
朱祁贞把坛子打开,有立刻把塞子塞回去。里面黑黑的一片,这怎么可能是文正?那个眉眼弯弯,一头软头发,说起话来吹胡
子瞪眼睛的周文正?
张启俊在跟自己说什么?这个人最讨人嫌了,文正的断指就有他的一份功劳,亏得文正还常常为他说好话!那个做替罪羊的婢
女叫什么来着?文正好像很喜欢她,亏得自己早早把她除了。
“皇上!皇上!皇上要不要宣御医?”
“嗯?”御医,要御医做什么?那个御医比得上我的文正?
“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请皇上保重龙体!”
呸!谁死了?你才死了呢!朱祁贞张嘴想叫人把张启俊拉出去砍了,却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他身子晃了两晃,一头栽到在
地。
三年后,德帝驾崩,帝陵随葬的除了两位皇后,还有一个怪怪的青花瓷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