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上——闻尧

作者:闻尧  录入:05-30

“大侠太谦虚了。大侠内功深厚,我等也是望尘莫及。不知可否一睹大侠真容?”

闻言,了尘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绝,就听北虚冷声道:“明掌门还请适可而止。”

多日同行,四人早知了尘身份,想及楼主吩咐,又见他确实待少主极好,自然也对他敬重起来。此番只道他不欲外人知晓他是出家人,便自出面解了围。

顾惜缘一直在旁静静听着,并不多言。

此前,顾惜缘从未想过了尘以前或是现下还有什么别的身份,更未想过动用七杀楼的力量去查。见此情景,心下了然其中必有机巧,想到对倾慕之人竟然如此知之甚少,情绪不由低落了几分。

可了尘既然从未提及,必是不想说,他又是否该主动去了解……

如此矛盾着下了山,又找了就近的客栈住下,吃过晚饭回到房里,心里还是静不下来,想要了解那人的渴望逐渐压倒一切,终于唤了南轸过来。

“外公可是派人查过了尘大师了?”

他与了尘相交之事从未瞒着郁青等人,顾长歌自会知晓。而接近自己的人,就算背景干净如皑皑白雪,也免不了一番彻查。

“是。”

“查到了什么?”

“只查到他在八年前的‘论道大会’上力挫吐蕃活佛,此后一直独居无想禅院,此前之事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顾惜缘沉默下来,脸色是难见的凝重,双眉微蹙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方才舒展,竟有些愉悦地叹了口气。

“沐寒又是什么人?”

“轻尘剑。”

“大人物啊,传闻他在八年前失踪了?”

“是。”

“我要他的详细资料。”

“已经飞鸽传书回山了。”

“好,明天就起程去百里山庄。”

“是。”

第十一章:不胜高寒(上)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半月后,长州相国寺。

维时已入深秋,转眼便是寒冬。

朔风凛冽,呼啸着卷走枝头最后一片树叶,无情地任由光裸的树枝在空中飘摇无依。气温也是颇低,寻常人早就穿上厚实的棉袄,相国寺的后院却一站一坐着两个衣衫单薄的人。

顾惜缘一袭青衫,看似简朴,却自有一股华贵之气。若真细究起来,这袭青衫,却是价值不菲。那布料,看似平淡无奇,却是暗纹密布,金线交杂,正是御用的天织云锦,寻常人家积蓄一年也买不起半尺。那手工,针脚细密几乎天衣无缝,做工精巧自然,却是长州锦绣阁的手笔;若是那儿的绣娘们不高兴,怕是当今天子连龙袍都穿不上。

于满园萧条之中负手而立,仰首望天的背影挺拔傲岸,青衫猎猎如浮动的水波,瞬时就为荒芜的庭院注入无限生机。坐在廊下的了尘再次确信,眼前这人,确实便是竹仙再世。

“御赐琴圣,七杀楼少主,收服离火的少年英雄,公子在世人心中,此番怕是已被奉为神明了。”

莫名地,了尘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极为苦涩,仿佛眼前这人正在一步步远去,一步步向着他不可企及的高度,决然远去。

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又一阵强烈的恐慌,害怕这人真会自此远去的恐慌。于是走至顾惜缘身边站定,也学他仰头去看那似乎无尽高远的苍穹,似乎如此便可离他更近一分。金线交错的袈裟在微弱的日光下泛出温暖的色泽,却笼罩着淡淡的哀戚。

仍旧仰首看了半晌,待了尘以为他真要就地飞升时,顾惜缘才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并排而立的两道身影,似小孩撒娇又似无奈般地嗔怪道:“怎么连大师也来取笑我,不是不知道盛名难负!”

又是一阵静默。

了尘侧过头,看着顾惜缘沉静的面庞,坚硬如水,柔弱似钢,带着锋锐的清拔和朦胧的忧伤,让人既爱且怜,一时又痴了,良久才道:“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如此调笑,实是想开解我心中烦闷,我怎会不知,可是……如是想着,顾惜缘抬头看一眼天色,见暮色将至,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会儿,终道:“大师今晚可愿收留在下一宿?”

“公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

客气吗?

客气好!再像往日那般肆无忌惮地亲近下去,胸中那尚自淡薄的情愫只怕就越发明晰深刻,难以自制了。方才只是被那平静的目光盯着看了片刻,后背竟似要烧起来一般火热灼烫,心头也掠过一阵无法言喻的酥痒,仿佛被一片羽毛轻轻挠过,竟让他不能承受。

他自可不拘礼法。可他也知道,即使最为慈悲宽容的佛门,也容不得男子相恋。身边之人,即便没有不齿,也断不会接受自己的感情,所以——

“还是客气一些好,免得大师说在下不懂礼数,日后不许在下再来。”

见顾惜缘突然如此客气生疏,了尘无端就觉得难言的失落和伤心,却还是惦念着他的近况,转而问道:“宫中一切可都还好?”

“还好。”

“皇宫之中,勾心斗角之事数不胜数,还望公子一切小心。”

“大师多虑了,即便有许多勾心斗角之事,又与我区区一介琴师何干。”

疏离的语气听得了尘心里颇不是滋味,因距离稍微拉近才得以缓解的恐慌复又升起,隐隐还有些害怕,竟是从未有过的不安,仿佛将要失却什么一般。顿了顿,才道:“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为上。若是有什么不顺,大可以来找我。”

“嗯。”

终是抵不住内心想要接近的渴望,又不忍拂了了尘的好意让他难堪,更怕他从中看出什么端倪,顾惜缘沉默许久,颔首应好。

听到回应,了尘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好,心头的恐惧也殊无消解。只得侧首又看了顾惜缘一眼,眸中透着不自知的欣赏与爱怜,而后转身向回廊深处走去。

“我去准备晚膳,你先待会儿。”

其实,一般内力深厚的人都不怎么重口腹之欲,顾惜缘也是如此。因此,日日跟着了尘粗茶淡饭、素菜清汤也不觉无味或厌烦,反倒十分欢喜。

这世上,肯陪他吃饭的,除了四大护法,便只有这人了,自己却——

看着那抹消失在转角处的身影,顾惜缘不禁恼怒起自己。

翌日凌晨,顾惜缘趁着天未亮赶回集韵殿,脑中还在思索了尘之事,一个失神,又被守在卧房门口的郁青骇了一跳。

“少主。”

“有事?”

“楼主来信。”

听到是顾长歌来信,顾惜缘也不再多问,接了信便匆匆进门点上灯,拆了漆封看起来,看完却是满面惊骇。

信不长,只有六个字,却像承载了千钧力道,让顾惜缘拿信的手抖了两抖,险些没拿住。

昨日还在跟了尘谈笑,说这宫廷纷争怎么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来,却不料被那人一语成谶,如今便是无可逃脱了。

倒不是怕,只是从未想过要涉足其中,也从未想过要认祖归宗或父慈子孝,更无意于争权夺利。

当初,不过因为皇命难违,又想看看自己的爹,看看那个让他娘至死都难忘怀的男人究竟是何等样人物,才来了长州,进了皇宫,然后便不得不留下了。

许是宫中的日子过得太过轻闲,许是若无皇命任何人不得入内的集韵殿太过宁静,又许是与了尘相处得太过愉快,让最近的生活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姿态……说来说去,终归错在自己,竟然如此掉以轻心,兀自沉浸于这样表面的平静,全然忘了身之所处的浑浊黑暗和龙椅上那人的权利与手段。

服侍少主十几年,郁青尚是第一次见少主如此失态,竟在旁人面前怔愣如此之久,右手还在微不可察地轻轻抖着。

一时好奇,便大着胆子放眼去瞧那罪魁祸首,看到楼主苍劲有力、清晰分明的六个字,也是一惊。终于明白了少主失态的缘由,却不知该如何,劝慰抑或保持缄默。

正想着,少主便已挥手叫他退下,并未多言其他。

郁青走后,顾惜缘颤抖的双手蓦地握紧,手中信纸随即化为尘埃簌簌落地,那六个字却犹在眼前徘徊。

“帝至撷橘,亲见。”

他的自在日子,终是到头了。

也罢也罢,该来的终究要来,既然躲不过,那就欣然领受。

自那日接到顾长歌的信后,顾惜缘便一直留意着宫中动向,却发现表面上全无任何异常,暗地里的情况却探听不到一星半点。虽然诧异不解,但六七日下来都没什么异动,顾惜缘便渐渐放下心来,仍旧白日里在集韵殿调素琴,晚间便去了尘那里阅金经。

然而,似乎正是在等待时机,就在他放松警惕之际,帝座上的那人终于有了动作,且是不小的动作,让顾惜缘再也逃不出这九重樊篱的动作。

入冬的天,总是黑得早亮得晚。这日刚好十二月初一,顾惜缘从相国寺匆匆赶回集韵殿已过辰时。近来已经习惯了与了尘一同打坐练功,一时竟改不过来。

回到卧房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听殿门口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只因平日便是这个声音来传他到含元殿或御花园,顾惜缘一听便知来人是越昭衍的贴身太监常明。

然而此番,顾惜缘却再也不能以为常明只是如往常般过来传他去抚琴,只听那个声音喜气洋洋地道:“圣旨到,琴圣清扬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日前已查明,琴圣清扬实乃我朝五皇子,流落民间至今,朕甚感心痛,现封其为竟陵王,赐城南竟陵王府,以慰老怀,三日后举行祭祖大典。钦此。”

常明一迭声念完,见顾惜缘仍是站在原地无所动作,心知他一时半会不能接受,还是笑道:“恭喜五殿下,快接旨吧!”

被这么一提醒,顾惜缘猛然转醒,忙伸手接了旨,那盈盈三尺黄帛入手竟然沉重至极,明黄的色泽也如燃烧的火焰般灼痛了手。

口里说着“谢主隆恩”,心里却在想着前几日听了尘提起的,相国寺旁正在大兴土木的事,当时不知作何用处,现时方知那竟是自己日后的府邸。

那人,毕竟是皇帝呵,终究什么都瞒不过他的天子之眼。可他此举,却是何意?

正自思量,常明便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出来解了惑。只见他脸上挂着灿烂而恭敬的笑容,道:“皇上说,五殿下本就朋友不多,又性喜清静。因此给您把王府建在城南,既清静,又方便您与国师大人常来常往。”说完便回头对着门口一挥手,唤了声“进来”,之后就见大群的宫女太监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最后面还跟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

“这位是锦绣阁的孙老板,是来给殿下做礼服的。”

孙尚来到顾惜缘跟前,谦敬地行了一礼,说了句“失礼了,五殿下”,随即拿出皮尺,就要为他丈量尺寸。顾惜缘微微皱眉,不自在地退后一步,孙尚的手立时尴尬地停在半空。

郁青自小便跟着顾惜缘,自然知晓他极不习惯也不喜欢与外人触碰,赶紧接过孙尚手上的东西,道:“不劳烦孙老板亲自动手,让奴才来就好。”

孙尚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退开几步,转而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寻思着该如何剪裁他的礼服。

虽不见容颜,料来必定是眉目俊朗、风神如玉之姿,单是周身萦绕的清和凛冽之气便已让人惊叹,一时倒真不知那礼服究竟该如何设计剪裁,才不会让皇家的雍容奢华损了这人的飘逸出尘之气。

“礼服须得要用正黄龙纹的布料,还请五殿下多多担待。”见顾惜缘看着身后宫女手中之物,神色隐约有些不悦,常明立即解释道。

“罢了。”

一天而已,忍忍也就过去了。在心里叹一口气,顾惜缘觉得自己此刻颇有些神游物外,任人摆布的味道。

常明察言观色,待顾惜缘神色稍缓,便指着身后的一个个托盘,一一介绍道:“这是殿下您的玉冠,这是大典的礼仪章程,这是每位王爷都有的玉佩及私印,这是朝中所有官员及皇亲国戚的名单,这是朝中空职的官职名单,这是……”

就在顾惜缘听得不耐,想要打断之时,常明终于把最后一件事物介绍完。看着那如麻绳一般将他紧紧捆缚的一字排开的十几个托盘,顾惜缘顿感心头无力,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有劳常公公了,我下去一定好好看这些东西。”

“辛苦殿下了,奴才这就回去禀报皇上。明日礼部尚书会过来指导殿下的礼仪举止,奴才告退。”

常明走后许久,顾惜缘方才缓过劲来,以为自己不过虚梦一场,看着眼前的东西才知不是。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他也再无选择,除非回了七杀楼自此隐姓埋名。

不,七杀楼也再不是安稳之地,如若不想从此禁锢于皇城宫墙,他该走得更远,让那个独断帝王穷尽余生之力也找寻不到。

却终究舍不下那人,且一旦想到日后可以离他更近,竟有些感激起那个独断的帝王来。一时恨不得立时飞身相国寺,告知了尘这一天大喜讯。

他知道自己矛盾了。

明明多番告诫自己要从此保持距离,却总也忍不住想要接近那人,陪伴那人的渴望。在这彷徨无助,忧喜掺杂的时刻,便越发想念那人无言而又深切的关怀。

偏偏天不遂人愿,从初一一直到大典后的第四日,顾惜缘忙得连飞鸽传书的闲暇都没有,更不消说还能夜夜与了尘促膝长谈。

早在常明传旨前,越昭衍便在上朝时与满朝文武讲明了此事,并且诏告天下,欲普天同庆,同时命工部在西子湖畔为上代琴圣顾朝歌立碑刻传。之后才将拟好的圣旨传阅百官,竟群臣并无异议,一下朝便命常明前去集韵殿宣旨,急切谨慎的神色就像怕顾惜缘会凭空消失似的。

果断地做完这些,越昭衍却忐忑了,心虚了,犹疑了,害怕了,就连当年朝歌一剑逼喉也未曾有过如此之多的负面情绪,竟无丝毫帝王该有的沉稳与自信。

只因这些日子的接触让他知道,他那十八年未曾得见的皇儿,并不像他娘一样容易亲近打动,表面亲和实则内心拒人千里,且比他娘还要固执决绝,一时竟不知此番的决定是对是错,只盼他的良苦用心终能被理解。

如此这般不安了三日,眼看大典在即,他才强鼓起勇气去了集韵殿。

见了面,好半晌,竟是父子相望不相亲。只是各自沉默着,尴尬的气氛甚至有凝固了空气,让人不能呼吸的错觉。最后,还是越昭衍先开了口,却颇有些语无伦次。

“朕趁你不在,去了一趟撷橘园。你外公说你确确实实是朕的亲骨肉……也知道你娘当年是逼不得已,才做得那般绝情,是朕负她……朕还去了西子湖,向她保证要好好对你……所以就颁下了那道旨。”

越昭衍说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回应,不由扭头去看顾惜缘,却只能看到夕阳的余晖中泛着一缕嫣红的白纱,见不着他的神色。

看了片刻,越昭衍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渴望,毕竟是无上君王,再开口已无之前的唯唯诺诺,却仍是不敢舍了那份小心翼翼。

“你可不可以叫朕一声?”

察觉到顾惜缘的身躯微微一震,越昭衍以为他还是不愿理会自己,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一句不情不愿的“父皇”,一时喜出望外,便提出更加得寸进尺的要求。

“那,你可以叫朕一声‘爹’吗?”

这回,顾惜缘却再没开口,越昭衍情急之下竟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朕,怪朕不经你的同意就自作主张?”

推书 20234-05-30 :放弃——暮云沉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