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样的顾惜缘,了尘怎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抱了怀抱无弦琴的他,吩咐了郁青几句,便向堆埋死去士兵的坟场行去。
“大师今天,开了杀戒。”
虚弱地靠在了尘肩头,看着眼前一座座没有墓碑的新坟,顾惜缘一时并不急着弹琴,而是说了这样一句让了尘心惊肉跳的话。
感觉到背后的身体剧烈地颤动,顾惜缘不由轻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咳出一口血。了尘一骇,手忙脚乱地想要为他擦拭,却听顾
惜缘续道:“如此一来,大师便离佛祖又远了一步,离我则又近了一步……咳咳,大师此时还敢说,你便是了尘吗?”
了尘不语,不知是默认,还是不想辩驳。
见状,顾惜缘点到为止地不再多说什么。
十根手指轻轻拈动,微弱无力却清晰明了的琴声缓缓溢出,哀伤的曲调不乏雄浑悲壮,悠长而又渺远,娓娓诉说着那些死去的
士兵,和他们的英勇气概。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彀(gòu)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liè)余行,左骖殪(cān yì)兮
右刃伤。”
顾惜缘唱到此处,心惊过后的了尘也跟着吟唱起来,一高一低的两道声音,纠结交缠着飘往墓地深处。
“霾两轮兮絷(zhí)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duì)兮威灵怒,严尽杀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身既死兮神以
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第十八章:为人作嫁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等顾惜缘足足修养了十日,西征军才班师回朝。
实则,早在了尘伤好之时,顾惜缘就提议回京,却被越昭衍一道八百里加急,令他好生养病的圣旨给驳了回去,只得暂缓行程
。
大军回朝,走的还是来时的路线,只是行程却慢了不止许多。顾惜缘心知这必是有人下令,两位主将才故意如此拖沓,也不欲
多问,只得颇为无奈地安心养伤。
如是龟速蛇行,大军回到长州之时,顾惜缘的身体已经大好,功力也恢复了八九成。
大军凯旋,第一件事便是论功行赏。这也是顾惜缘第一次踏进越昭衍威严恢弘的金銮宝殿,心头却没有半分敬畏或尊崇,反倒
觉得十分的可笑——
不仅是越昭衍,还有他自己。
笑过之后,却又是长久无言的悲戚。
犒赏三军,赐地升禄,官拜三品……在越昭衍的旨意下,常明将对各人的封赏一一念出,却独独少了竟陵王。
顾惜缘自是无甚所谓,百官却诧异不已,左右皆悄声议论起来,认为皇上此举实在说不过去。毕竟,此番能大败突厥,若论首
功,自非竟陵王莫属。
难道是失宠了?
可即便失宠,也万不该如此啊!
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上,两边是交头接耳的群臣,中间是威风凛凛的西征军的各位将领,九级台阶上则是当朝天子越昭衍,身边
站着太监总管常明。然而,在这近百人中,最耀眼的还是顾惜缘,即便他只是那么淡淡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却是无人可以
忽视的存在。
顾惜缘今天穿的仍旧是一身白衣,本来清淡至极,于这满朝的正黄赤红玄黑之中,却是极为显眼的。只是今日,他刻意收敛了
自己的气势,却终究收不起那般强烈的存在感。
感到有许多或友善或不轨或欣赏或猜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得已听见大臣们谈话的顾惜缘也便安然领受。
“扬儿想要什么赏赐?”
议论正酣的百官听到这句话,一时间,都为越昭衍语中难见的温和吃了一惊,心道,皇上果然还是宠爱五王爷的,连赏赐之事
都要亲自过问,那这东宫之位莫不是——
“不用了。”
“真的不要?朝中还有许多闲职,你可以任意挑一个。或者说,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良田美宅之类,朕都可以赏赐给你。
”越昭衍说这话时语气放得极轻,商量似的,根本不像在询问儿子,倒像面对老辈长者一般,端的没有一点君王睥睨苍生的气
度。
于这般示好,顾惜缘却不太领情,仍是淡淡回了句“我说不用就不用”,语气已隐约显出些许不耐。
“大胆,你竟敢如此对皇上说话!”
冷睇一眼出言指责之人,原是礼部尚书何云,貌似与太子走得极近。越昭衍正想开口,却听顾惜缘看也不看那人就道:“我自
与他说话,与你何干!”
“你——”
“何爱卿,朕可有准你开口?到底是谁大胆,竟敢在朕面前大呼小叫!”眼见局势不妙,越昭衍方拿出天子威仪,喝得何云立
即噤声。而后不顾座下群臣满面的不可置信和何云一叠声的“皇上息怒”,复又换上温和的面孔看向顾惜缘,“你说不用那就
不用。”
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王府的吃穿用度如何?要不要朕给你多添几个下人,或加些月俸?”
顾惜缘听后越发冷了脸,“不用。”
“好,那就不用。”越昭衍颇为无奈地说,而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就散了吧。”
常明闻言赶紧高声唱到:“退朝!”
虽然有了沙场上拼死相救的一幕,顾惜缘养伤期间了尘也悉心照顾,可一俟回到长州,二人的关系便又僵持起来。无法,即便
夜半辗转,顾惜缘也再不能留宿相国寺。
谁料这第一夜,便真是这般经夜难眠。
却不仅仅是因为相思成疾。
经过这一战,顾惜缘越发深切地认识到,这种杀伐不断、争斗不休的皇家生活,当真不适合他,永远都不。
想走,想离开,想抛却这一身沉重无谓的空名,想远离这本不能将他束缚的牢笼。
却终究,舍不下那人。
原本想着,若那人应承了他,便与他一起抽身这浊浊泥潭,或隐居山中,或纵情塞外,从此不问世事,任心随意地过逍遥闲适
的日子。
然而,就眼下的境况来看,却要等到何时?
那人,又在执着些什么?
在他养伤的那些日子,两人几乎日夜相对,那人的一举一动乃至微妙的眼神变化,他都看得清楚透彻——那人,分明对自己也
有情。
却是为何,要用那般沉默的方式来拒绝他?
难道,他竟如此执着于释迦之道,为此宁可违心而为?
不,像他那样率性而为的人,绝不会让外物禁锢自己。
那究竟是为何?
看着窗外微亮的天色,顾惜缘突然很想看那人一眼,当下便起身洗漱。然而,刚推开房门,就见郁青领着常明从月门外匆匆行
来,只得迎了上去。
“奴才给王爷请安。”
抬手示意常明免礼,压下心头些微的不耐,顾惜缘强作客气地问道:“常公公清早来访,可是有什么事?”
“皇上让奴才来宣王爷进宫上朝。”
“上朝?出了什么事?”
他可是从不上朝的,越昭衍也从不强求或过问。今日却是出了何事,竟急急派人过来宣他。直觉此事定与自己有关,顾惜缘隐
约有不好的预感。
“事态紧急,王爷可否边走边听奴才详说?”
见常明一脸的焦急不似作伪,顾惜缘二话不说便往外走。
事情其实很简单:突厥内乱已平,新任可汗便派使者前来求和,愿以玉门关外五百里土地向越朝换粮草万担,牲畜千头,并愿
和亲以示诚意。
不过,既然此事能使得越昭衍不得不惊动顾惜缘,总还有它的不简单之处。而这不简单之处就在于,前来和亲的公主乃是已逝
的伊利什可汗的独女,生性高傲,指名道姓非琴圣竟陵王不嫁。并放言,这是他突厥唯一的条件,希望越朝也可拿出几分诚意
和赫赫天朝气度,应允此事。
听完此事,顾惜缘一时不知该惊该怒,却已经对那个未曾谋面,尽给他添乱的突厥公主心生厌恶。
两人说话间便已到得太极殿。无视殿下群臣,顾惜缘径自走到台阶之下,直视正欲开口的越昭衍,冷声道:“我不娶,你休要
自作主张。”
越昭衍明显听见座下百官大口抽气的声音,可鉴于昨日之事,却无人再敢出言训斥顾惜缘。只有越明楠与越明桦两人凑到他耳
旁,不知悄声说了些什么,顾惜缘的脸色才微微缓和下来。
“为什么?”碍于此事有关两国邦交,兹事体大,越昭衍虽是不想强迫顾惜缘,还是故作威严地询问。
顾惜缘闻言抬头,目光扫过太极殿一角,见平日无须上朝的那人也在百官之列,金线交错的袈裟与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交相辉映
,耀眼的光彩几乎要让他迷失其中,情不自禁道:“我已心有所属,不会再娶别人。”
“哦?是哪家女子如此幸运,可否说来给朕听听?”
越昭衍眼中闪着好奇与欣慰的光芒,心道,朕的儿子,原来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还终究是实实在在的人!
感到有一道焦灼的目光落在身上,顾惜缘再度向站在台阶下的第一个人看去,恰巧与了尘来不及收回的视线相交。捕捉到对方
眼中的一丝不自然与些微的慌乱,顾惜缘轻笑着转回目光,对越昭衍道:“这是我的私事,不劳父皇挂心,也请父皇不要插手
。”
他这儿子,怎就这般不把他当父亲!也罢,总比当仇人强。如是想着,越昭衍挥手吩咐:“何爱卿,你再与突厥使者商谈商谈
,此事明日再议。”
“退朝!”
“常明,据你所知,缘儿与哪家小姐有过来往?”下了朝,犹不死心的越昭衍向常明询问。他就不信,凭风雨楼的情报网,能
连区区一个女子都查不出。
“回皇上,据奴才所知,五王爷并不识得什么女子。”
握着奏折的手一颤,越昭衍奇道:“一个也没有?”
“没有。”
奇怪,缘儿难道是在骗他?不,不会,缘儿说那话时的眼神深情拳拳,他绝不会看错。
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奴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常明一边研着磨,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这是不想讲的样子?有话快说,少吞吞吐吐!”
常明眼神几变,似是在斟酌如何措辞,片刻才道:“五王爷虽不识得什么女子,却与一个人过从甚密,关系匪浅。”
稍微停下手中的笔,越昭衍急问:“谁?”
“国师大人。”
常明飞快地吐出四个字,仿佛怕慢了一刻便会被割去舌头,静等越昭衍的反应。不料越昭衍听了只是不在意地摇摇头,继续手
下的朱批,淡淡道:“这算什么大事,国师是缘儿唯一的朋友,两人自然交往密切。”
“可是,”似是被越昭衍的态度激起些许不服的意气,常明的说辞不再有丁点儿犹豫,“据奴才所知,五王爷几乎夜夜宿在相
国寺,若无宾客临门,则在相国寺一待就是好几天。”
“什么!”越昭衍这才一惊,隐约觉得事情不对,手中紫毫一抖,在奏折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线,“接着说。”
“另外,据奴才所知,五王爷三次离京,国师大人都不在寺中。军中的暗线也说,确实曾在敦煌城见过国师大人。据他所述,
五王爷当日怒斩伊利什可汗,也是因为国师大人深陷险境——”
“住口!”
重重搁下手中的笔,越昭衍大声喝止常明,而后站起身,焦躁地在含元殿里来回踱步,笔直的浓眉紧紧蹙起,面色沉如无边夜
幕。
走得累了,越昭衍才稍稍镇定下来,重又回到桌前坐下,沉声道:“给朕宣清扬进宫!不,先研磨,朕要拟旨。”
“圣旨到,竟陵王越清扬接旨!”
回到王府,顾惜缘的心里还是颇有些不平静。虽然明言回绝了越昭衍,但焉知那个独断的帝王又会干出怎样的好事。
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果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越朝与突厥频繁征战,同室操戈实为不智。今突厥愿与我朝交好,联姻和亲,实乃国之大喜。观我朝
竟陵王越清扬,年少英俊,人品出众,与突厥乌莲公主郎才女貌,相得益彰,故为汝指婚乌莲公主,三日后完婚。愿汝与乌莲
公主伉俪和美,白首偕老,永结同心。钦此!”
顾惜缘自然没有接旨,而是单手抚上胸口,勉力压制着喉头骤然上涌的腥甜。心中的怒火如遇狂风般燎原肆虐,大有焚尽一切
之势,连带着牵动了初愈的内伤,难受之极。
那个人,那个人,欺人太甚!
仗着是他爹,仗着自己是天下之主,便为所欲为,一次次独断独裁。他已然极尽忍耐退让,竟还要置他于这般境地,简直忍无
可忍!
“越昭衍在哪儿?!”
被揪住衣领的太监名唤常顺,乃是宫中的副总管,大大小小的场面自也见过不少,此刻却被凶神恶煞的五王爷吓得哆哆嗦嗦说
不出完整的话,“回王爷,皇上……皇上在养……养心殿……”
养心殿,越朝天子的正寝之殿。
闻此,顾惜缘拂袖便走,险些被摔倒的常顺捧着圣旨跌跌撞撞跟着后面,大喘着粗气叫道:“王爷,皇上还在午睡,吩咐任何
人不得打扰,违者重罚。王爷,王爷!”
顾惜缘哪里肯听,脚下轻功展开,片刻便把常顺甩得老远,风风火火地到了宫门之前。守门的侍卫还想阻拦,见是竟陵王,又
看他脸罩寒霜,满面杀气,都不敢做声,当即退到一边,为顾惜缘让道。
到了养心殿前,果然便有两个太监上前阻拦。不想与之啰嗦,顾惜缘一个健步跃到二人身后,一脚踹开养心殿的大门,直奔里
间越昭衍的床榻而去。来得榻前,不顾越昭衍是否睡得香甜,长袖一抖,隔着三寸之距,手中量天尺堪堪点在床上之人的心口
处。
越昭衍便知顾惜缘接到圣旨定会情绪激动,怒不可遏之下也定会找自己理论一番,便借口午憩,不料他还是闯入宫中。不但如
此,竟还拿武器指着自己的心口,全身杀气流溢,不掺杂半点作势或虚假,而是真真切切、一触即发的凛冽杀机。
“你这是要……弑父?”
越昭衍缓缓启眼,第一次对着顾惜缘拿出君王真正的威仪与冷锐,一点不见早朝时的慈爱温和。
收回量天尺,双眼却死死锁牢越昭衍的气机,顾惜缘一字一顿地道:“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娶那个女人。”
“为什么?”同样的问题,先前还是故作姿态,此刻却是真正的威严森然。
“我说过,我已心有所属。”
“谁?”
“与你何干!”
“国师大人?还是,了尘大师?”
顾惜缘一惊,来不及猜测越昭衍如何得知。但他既已知晓,再隐瞒也无甚意义,索性承认,“不错。”
“你——”不料他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越昭衍一时气极,撑着床沿缓缓坐起。靠在床头,仍觉得身体在不住抖动。“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