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坍塌的房屋,与其是他给了篱儿生命,倒不如说是篱儿给了他生活的希望。
他当年在老天爷面前如同儿戏一般发下重誓,“不报此仇,断子绝孙。”眼下该死的人死了,该散的也散了,仇算报了,自己
也赔得千疮百孔。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爷仍旧悲悯他,肯赐他一个孩子,叫他如同这篱笆一样,扎根土里,永远守着他。
“你就是我的篱儿,你是娘最坚韧的守护。”
第六十七章
百里巽风站在山上,遥望着天边一抹彩霞。塞外的天黑得特别早,他才站一会儿便已黑透,身后有人摸爬上来,冲他喊道,“
爹。”
百里巽风回头,见雨儿站在身后,他给孩子系上披风,“夜里风大,怎么不在营帐里好好呆着?”
“营帐里又没有爹。”雨儿撅起小嘴,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走吧。”百里巽风牵起雨儿,一大一小消失在夜色中。
“一个人上山,怕不怕?”
“不怕。”
……
在边关六年,战事早已平定,他却一次也没有回京。没有那个人,京城的王府如同死宅,回去也了无意义;他带着雨儿,在大
漠漫天黄沙里看残阳孤烟,守着心底那一点眷恋。看着稚嫩的孩童一点点长大,个子变高,眼神渐深,在军营里长大的雨儿,
才七岁便已生出些许成熟之气来,她最亲之人就是百里巽风,单有父亲的她,只在梦里好像见过娘亲。
当年凌靖仇一把火将他匆匆烧到边关,如今他却想在这里长呆,如果可以,一辈子不回去也罢。
“爹,族民们送来的瓜果。”他巡城回来,便看到雨儿捧着铜盘,将一盘水果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你瞧,有葡萄,还有哈
密瓜呢!”
百里巽风抱起女儿,“将士们都有么?”
“嗯!都分得了。爹,尝尝……”张口接过女儿剥的葡萄,百里巽风心里终于有一阵暖流划过,即使在军营,他对雨儿的疼爱
一如既往,只是雨儿似乎很喜欢兵家刀枪之事,成天跟着一群大兵舞枪弄棒,只可惜士兵们都不长驻。比起铁打的营盘,流水
的兵来,他这个将军倒是一直呆了下来。
“爹,甜不?”雨儿扑闪着眼睛问他,像葡萄一样闪着光,急切地等他夸奖。
“嗯!甜!”
“爹,今天赵大叔教我了他们家祖传的赵家拳法,我觉得这套拳快短灵活,很适合女孩子哎。”
“不会吧,赵大叔会把祖传的拳法教给你?”
“哎呀真的!不信你问赵大叔啊。”
“那你会打几式啊?”
“我会……会打五式!”
“五式?你还是先扎好马步吧,哈哈……”
“爹……我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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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篱看向坐在院子里的莫芋,寂静的夜里,一轮冷清的月亮挂在天上。
“娘,你都坐了一个时辰了,不冷么?”
他才说完,莫芋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切!你个小乌鸦……嘴,阿切!”
莫篱站在门边捧着肚子大笑,“哈哈,真灵验。”
“你个小王八羔子,成天不学好,说坏话倒灵!”莫芋撑起身来,作势要去打莫篱,莫篱跑得贼快,“娘!我要是小王八你就
是大王八,哈哈,王八儿子王八娘!”
莫芋伸手脱鞋,“站住!”
“就不,嘿嘿……哎呀!”莫篱回头做鬼脸,被飞来横鞋砸个正着。
莫芋抓着莫篱,两人关上门在屋里继续打闹,莫芋看着儿子开心的笑脸,刚才坐在院里的惆怅顿时少了许多。
远方的那两个人,也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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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先生……”米铺的老板拿出一袋钱放到莫芋手上,似乎有些难开口。
莫芋接过钱,觉得异常的沉,他大概已经知道米铺老板要说什么了。
“您是算账的,小店境况……想必是最了解不过了。”
莫芋点点头,米铺已经半年入不敷出,原以为是荒年特例,熬过这阵子就好,不料旱情太长,拖了两年都没下过什么雨。
“小店这几日一直在裁汰人手,先生……”
莫芋轻轻一笑,拱手道,“多谢老板一直照顾。”
老板有些汗颜,他雇佣莫芋好几年,一直将工钱压到最少,但这个年轻人似乎不太计较,做事非常认真,他本意早就要辞退莫
芋,只是碍于情面迟迟不好开口,眼下莫芋主动告辞,言语十分干脆洒脱,倒让他省了些麻烦,他一时心生感慨,不由从怀里
多套了些银子放在莫芋手上,“小小心意,望先生笑纳,这么些年一直劳先生帮衬……”
“不妨……”
“爹,发生什么事了?”莫篱来找莫芋,见他同米铺老板站在门口说了许久话,这米铺老板一向不爱搭理他和他娘,怎么今日
说话反倒客气起来了?他一疑惑,便走了上来,莫芋拉着他跟老板鞠躬,“快谢谢老板。”
莫篱瘪瘪嘴,虽不太甘愿,但还是听话的鞠躬,“谢谢老板。”
他虽知晓莫芋乃生身之人,私下叫他娘亲,但在外人面前依旧以父子相称,亏得自己是他儿子,否则连自己也不会接受男人生
子吧。
眼下他父子两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怎么办呢娘,会不会饿死?”莫篱虽然小大人,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平日里有莫芋遮风
挡雨,压根不操心生存一事。
“不会啦,你娘我好歹是个男人,不做账房了还能卖把子力气。”
“算了吧娘,你这话说出来……”
“怎样?”
“呃,我只敢在心里笑话。”
说笑归说笑,但吃饭问题始终是件大事,此后莫芋又去试了几家店铺,均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倒不是人家看不起他,而是现
在居然不约而同地困难起来,各家裁人裁得厉害,不论是卖米的还是卖油的,就连酒楼里的厨子,也被开了好几个。
莫芋觉得奇怪,便问一个老板道,“今年怎么这么不好过?”
“不知道,荒年也没有这样的情形。”那老板答话,语气中也是满满的疑惑。
他二人放眼望去,临街的店铺个个萧条,有的已经关张大吉,尚存的也不过是勉强支撑,老板叹口气道,“米、油都涨价了,
我们收购不起,老百姓也没有,再这样下去都得饿死。”
莫芋皱着眉,听那老板又道,“这上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出了这么大灾,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好歹派个人下来视察下灾情
啊,当今圣上不是明君么?”
他这么一说莫芋也想起来,不知道凌靖仇怎么样了,这江南大旱,怕是要愁得他吃不下饭吧。
“听说河南那边已经有人反了,不知道我们这里什么时候动手,逼得人活不了了,早晚得起来反抗。”那老板摇摇头,拿起门
板关铺子去了。
莫芋站在街上,看秋叶满地,原本繁华的城市里一片凄清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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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没活路了啊!”桌上父子俩个吃饭,莫篱扶碗大喊,弄得莫芋拿筷子敲他,“嚎什么嚎!哭丧啊?这不没饿死你么!
”
“娘,我们自己种点东西怎么样?街上都买不到菜了。”莫篱嘟起嘴,“这两天不是馒头就是白饭,连根青菜叶都没有,你看
,我眼睛都饿黄了。”
他掰着眼皮给莫芋看,莫芋看了也心疼,他搂着莫篱给他拍背,“你以为想种什么就能种啊?没种子,没肥料,再说这大旱天
的,种什么能活?”他眼里泛水,突然想起以前的日子来,那时候锦衣玉食,自己娇贵得跟什么似得,眼下没吃没喝,倒不是
自己怕吃苦,只是委屈了孩子。他低头看莫篱,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还张着嘴留哈喇子。
“你爹在就好了。”他喃喃道,思念那人的心一直都未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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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巽风在军营里接到了圣旨。
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六年来的第一道圣旨。
他跪在地上平静的听了,原来中原大旱,凌靖仇要他回去镇压灾情。
“镇压灾情?”听闻消息的副将哑然失笑,“灾情还要镇压?没想着赈灾他倒想着怎么镇压了?这不是逼着老百姓反么!”
“住嘴。”百里巽风阻止他,他心里明白,凌靖仇敢下这样一道旨,多半是灾情已经“赈”不住了。
他吩咐下去,“整顿军务,后日启程回京。”
第二日黄昏,百里巽风带着雨儿坐在沙地里看斜阳。
百里巽风问她,“要回中原了,高不高兴?”
雨儿想了想,“不知道。那爹,我们还会回来么?”
“应该不会了吧。”百里巽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走了。”
“哦。”雨儿牵起爹爹的手,最后回头望一眼大漠的落日与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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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半月,莫芋带着莫篱困在岛上整整半月。
城里早已荒凉掉,有亲戚的投靠亲戚,没亲戚的也远走他乡,空无一人的城市,显得异常凄冷。莫芋无处可去,只好带着莫篱
守在这里,只是食物拮据,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院子里的槐树还剩几片叶子,都被摘下来磨成粉吃掉,莫芋做了张大网,截在
浅滩上拦鱼。
“娘……”莫篱的声音没了往日精神,变得有气无力。
莫芋拍拍他,“会过去的,咬牙忍着。”
“嗯……”
莫芋看着孩子饿得凹陷的脸颊,心疼得眼泪打转。他想起那年在江阴遭受匪患,雪儿也是饿得虚弱,只是婴儿尚会哭闹,而莫
篱早已懂事,安安静静歪在他怀里,也不烦他。他那时可以用鲜血喂养雪儿,如今篱儿已大,不过万一……
莫芋下定决心,真要是到了穷途末路,他就拿自己的血去喂篱儿,喝不下去也得喝,毕竟是活命的机会啊。
莫芋饿得神志恍惚,正在飘忽与胡思乱想中,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噔噔噔”的门响,把父子两个齐齐吓出冷汗来,这种时候有人来拜访,实在是诡异的可以。莫芋抖抖索索的问,“谁?”不
想却传来一道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芋儿,是我。”
第六十八章
那一声芋儿,叫的莫芋的心宛如见到乌云密布下透出的一束光,瞬间有一丝明朗起来。莫篱好奇地看着他,他娘脸上竟少有的
激动。莫芋赶忙开门,果然不可思议地见到普天下这个万人之上的人。
六年不见,凌靖仇气质深沉不少,帝王生活也叫他熏陶出一些王相霸气,只是脸色不太好,仔细看去,居然有些憔悴。
“爹……”一声微弱的叫唤传来,莫芋寻声望去,凌靖仇脚边竟有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长得清秀可人,一双大眼睛嵌在小脸
上,显得尤其招人爱怜,他拉着凌靖仇的衣摆一角,怯怯看向莫芋,莫芋一喜,“这莫不是?”
凌靖仇点点头,“这是无咎。”他抱起孩子,“无咎,叫舅舅。”
小孩子很怕生,抓住他爹的衣领,弱弱唤了声,“舅舅。”
“哎!”莫芋喜得不得了,许是莫芜的原因,他见到这孩子特别亲,那小猫一样的神情,同小时候的莫芜一模一样,他伸手道
,“给舅舅抱抱?”
无咎很听话,乖乖让他抱了,莫芋细细瞧他,心里想起莫芜,不禁感慨不已,他看凌靖仇神色,知他这几年也并不好过。
“爹,他是谁啊?”莫篱突然出声,他看着莫芋怀里的小男孩,没来由地觉得别扭,“这么大人了还叫我爹抱着,不怕羞。”
无咎脸一红,把莫芋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他呵斥了莫篱,转身看着凌靖仇,等他说明来意。
“我们之间总是不必讲究那些礼的,说起来,自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说话贴心。”凌靖仇自顾坐下,环顾这间简陋的房间
。
莫芋一笑,“大概我们真投缘吧。”
事隔多年,两人分别成家生子,说话间不觉沉稳了许多,但眼里那份默契还为彼此保留,凌靖仇看着莫篱,“你儿子么?”
“嗯。”
“看起来比无咎大一些,也懂事一些,却是跟无咎一天生的。”
说起这些莫芋有些神伤,他问道,“我当年走的时候你答应我放任自流,这些年我再苦再累也自在,你不找我,不帮我,我很
感谢。”
凌靖仇道,“知你的人品,我也不会做些不遂你意的事,只是这次找你,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莫芋点头,“皇上请讲。”
“你还记得当年你走前跟我提起过的图纸的事么?”凌靖仇问他。
莫芋答道,“自然记得,怎么,这里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有,我派人顺着你的指引找去,根本没有财宝,所到之处是一座高崖,”凌靖仇看莫芋一脸不解的样子,不禁笑道,“
而高崖之下则是大海。”
莫芋奇道,“这不可能,我当年亲眼所见,埋藏处乃是一块平地,自古沧海桑田少说也要千年万年,不过短短十数年,又怎会
由平地转瞬成高崖。”
“怪就怪在这里,”凌靖仇道,“我自是相信你的人品,断不会说谎话,但个中蹊跷我又琢磨不透,想来还是找你本人求证一
番,看看我们是不是漏了什么。”
“遗漏倒是没有……不过,”莫芋思忖道,“也许芜儿当年早已料到此情此景。”
“哦?此话怎讲?”
莫芋转身,“芜儿当年,托孙太医交予我三枚锦囊,锦囊可拆可不拆,如若未及条件,一生封存也可。不过第一个条件就是—
—你会来找我。”
凌靖仇听此心惊,“竟还有如此玄机?”
莫芋取出锦囊道,“芜儿心思细腻,必是思前想后做了万全准备,才料得今日结果。”他打开第一个锦囊一看,不由得眉头紧
皱,脸上疑惑更深。
“如何?”凌靖仇看他表情,心里七上八下。
莫芋摇头,将纸条翻过来给他看,只见上面干干净净,通篇只写了一个字——反。
“反?什么意思?”凌靖仇看莫芋,莫芋摇摇头道,“芜儿个性单纯,向来不擅转那许多弯折,他留的这个字,必定通俗简洁
,我们莫要想复杂了。大约是说我们有些东西弄反了。”
“既然按图索骥找不到。我告诉你的位置又不正确,那么正确的地方究竟在哪儿呢?”莫芋在房里转着圈,他一点点回想,“
我的记忆,会不会出错?”
“不会。”凌靖仇肯定道,“芜儿敢锦囊留言,必是将每一步都算定了的,你记忆是否出现差错,是你都拿不准的事情,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