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情结吗?」妮亚说。
莫理斯苦笑了一下。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也许我就是这么傻、这么固执,一旦投下了感情就认定了对方,不想放他走。」
还躺在病床上的妮亚突然露出奇怪的眼神,好奇地看着莫理斯。
「……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想看看这世界上仅存的稀有动物。」
这男人未免也太纯情了吧!
「你……如果真的那么在意汤姆,就不要给他压力,好吗?」妮亚最后这么说。
「我给了他很多压力吗?」
妮亚点点头。
「不然为什么他要逃开?」
「逃开?所以你还是知道他的行踪了?不然你怎么知道他是『逃开』的?」莫理斯突然反应过来。
妮亚吐吐舌头,说:「现在知道是知道,但以后就不知道了。」
莫理斯皱起了眉头,正当他想继续问个清楚的时候,妮亚又说了:「莫理斯,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男人。但是你能不
能带给汤姆幸福,却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汤姆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你很不容易触到他的内心世界,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安静,有
时候甚至有些自卑,但骨子里还是有些傲气,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他不想你因为同情而和他在一起,更何况,你并不是个
纯粹的同志,他当然会觉得不安。」
「难道他非要靠那些混蛋男人,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证明自己是被需要的吗?」莫理斯听完了妮亚的话,幽幽地这么说
。
妮亚一愣。
原本以为这个男人只是只憨厚的大狗,没想到也有心思如此细腻的一面。
她伸出一只手拉过男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那是因为,汤姆认为自己并不值得那么好的人去爱。就像是你这样的人。他总
认为自己只能配得上那混蛋家伙,其实他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却不肯去承认,他这样做只是潜意识想要获得父亲的认同。
你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多差劲的家伙吧?那男人不但对汤姆家暴,还把他的母亲活活打死,最后入狱死在里头。那些混蛋男人简
直个个都是他父亲的翻版,他其实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自己的选择。
莫理斯,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关心他,想要帮他一把,那就要有耐心。等他慢慢放下自己的心防,等他发现自己的问题。但你
一定要等到他自己发现才行,不能直接告诉他,不然他很可能恼羞成怒,又从你身边逃开。」
第一次知道汤姆如此阴暗的过去,莫理斯愣住了。
瞬间满满的心疼涌上心头,更让他想好好保护汤姆。
但汤姆为什么要逃开呢?
莫理斯不解地说:「可是昨天晚上我什么都没说。」
「那一定是汤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他不想面对,才会选择逃避。」
莫理斯的脸色有些迷惘。
「没关系,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大概很难懂。我只是给你一句忠告:如果你对汤姆真的是认真的,就要有耐心。你应该知道要取
得流浪猫的信任需要很大的耐心与时间吧?就把汤姆当成流浪猫吧!你看他可怜、想要收留他,起码得先得到他的信任,再问
他愿不愿意,对吧?」
男人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最后才慢慢点头。
妮亚站了起来,说:「你应该要回尼尔森了吧?你千里迢迢从那里来到这儿找汤姆,却没带着孩子,表示你不会久留,对吧?
」
男人点了点头,似乎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
「先回去好好照顾他们,别想太多。他们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男人离去后,妮亚一脸疲累地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这时病房的门再度打了开来,妮亚没张开眼,但她知道进来的是谁。
「他已经回去了。」
「我知道。谢谢你,妮亚。」汤姆说。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真的离开这里?」妮亚张开眼,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好友。
汤姆点了点头。
「嗯,我已经口头上向罗杰提出转调了,大概会被派到其他地方的登山中心,不过我并不打算让莫理斯知道,免得他又纠缠不
清。」他无奈地说。
汤姆并没有听见刚刚两人在病房里的一切对话,而他也不打算追问。
「你……舍得吗?他真的是个不错的男人耶。」妮亚忍不住为莫理斯说话。
而事实上,她也很希望见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好伴侣,而不要老是和那些自私的混蛋家伙们鬼混。
「反正,过一阵子他就会慢慢淡忘这件事情的,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尝鲜换换口味罢了。」汤姆以为自己一点
都不会在乎,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哀伤。
「可是我总感觉不完全是这样耶。」妮亚小心地观察着汤姆的神色。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其实汤姆似乎也不是完全对莫理斯毫无感情,只是他本人还不愿意去承认而已。
「不管是不是,都和我没关系了。打从一开始我就只把他当成一夜情对象而已。」
「那他可是第一个和你睡上一晚之后,却没有赖在你家不走的人。」但妮亚随即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汤姆,对不
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汤姆走过去抱住了她。
「没关系,我都知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也想静下心好好想一想。」
妮亚张开双手回抱住他,说:「汤姆,莫理斯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你不考虑吗?」
汤姆苦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配不上那么好的男人。
回到尼尔森市的男人,并没有直接回到家里,而是先驱车来到妻子长眠的墓园。
他最爱的女人就在这理,七个月前的一场飞机失事意外,让她永远都回不了家。
一夜没睡,又开了快十个小时的车子,男人已经精疲力尽,他的黑眼圈更深,脸色更憔悴,手里捧着在街上商店买来的百合与
玫瑰花束,那是海莉最爱的花朵。
车子停下,他才走进墓园,泪水就开始不断掉落。
他好想念好想念海莉,即使已经过了七个月,但那痛彻心肺的悲伤仍轻易将他淹没,泪水止不住地在脸上流淌,让他视线模糊
起来。
来到妻子的墓前,那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典雅墓碑,上头刻着妻子生前相当喜爱的一位东方女诗人的诗句——
无论我如何地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他和妻子在很年轻的时候相识,她是他的初恋,也从此成为他全部的世界。
结婚之后,她为他带来两个小天使,那个时候他觉得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也不过如此,谁知道……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上帝在惩罚他,因为他幸福过了头,却不知道要感恩,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刚刚失去海莉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只有追随她而去,直到在暴风雪里被汤姆救回一条命,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能忘却失去挚爱之人的悲痛。
山难之后,他回到孩子身边,见到容貌话语越来越像过世妻子的两个孩子,一面欣喜妻子的血脉至少傅承下来之际,一面也难
免有着触景伤情的心痛。
他并不想忘记妻子,如果连他都忘记了海莉,那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记得她?
还会有谁记得她灿烂如阳光的笑容?
还会有谁记得她清脆甜美的笑声?
还会有谁记得她温暖的怀抱?
还有谁会记得她那一头飘扬在风中、刚洗干净的长长褐发与灵动的茶色眼珠?
还会有谁……
七个月了,亡妻的影子从来没有消失过,他勉强着自己振作起来,照顾两个孩子,但午夜梦回时他仍忍不住思念而常常悄悄流
泪。
他不再住在过去与妻子同住的卧室,而是搬到了二楼的一间客房,因为他无法忍受一个人入睡以及起床时的寂寞与空虚,那只
会更加提醒他失去了什么。
而在这种时刻,他就会想起汤姆。
那个曾经和他在雪夜里发生过亲密关系的男人。
只有在想起汤姆的时候,他才能暂时从丧妻的悲恸中暂时抽离。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一厢情愿地把汤姆当成自己的救赎,并且误以为这就是另外一种爱情?
这种爱情和他对海莉的爱不一样,却又在某些地方雷同,像是他同样会希望汤姆能过着幸福日子,而那个能给予汤姆幸福人生
的人,最好就是自己,这样他才放心。
他不想把汤姆交给别人,尤其是在他见识过那个和汤姆纠缠不清的混蛋家伙之后。
但是他却完完全全摸不透汤姆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愿意和自己发生亲密关系,但除此之外却又拚命逃离他身边。
肉体明明那么贴近,甚至交合在一起,为什么心灵的距离却那么遥远,甚至看不到边境?
他到底该怎么做?
男人静静坐在墓碑前,眼泪已经渐渐干涸。
说也奇怪,每次只要一开始烦恼汤姆的问题,他就会暂时忘记一直深埋在心中的强烈疼痛,就像麻药一样。
他需要汤姆。
因为只有他,能帮助他疗伤,忘却丧失挚爱妻子的痛苦。
也许这样很自私,也许他只是把自己的感情需求强加在汤姆身上,但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需要有个人能让他去爱、去投入感情,甚至让他能够依赖。
发泄完了情绪,男人很快冷静下来。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洁白墓碑边缘,然后是刻着妻子名字的浮雕。
「海莉·克丽丝汀·约克。」
这是他的妻子。
「海莉,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他轻轻地问。
墓园仍是一片安静,一点人声都没有,甚至连风也似乎停了下来。
男人的眼神飘向了远方,见到一座座藏在长长白云堆中的巍峨山脉。
第八章
一转眼,八年就过去了。
八年的时间,能让呱呱坠地的孩子上小学,也能让原本上小学的孩子进入难搞的青春期。
不只人变了,城市的街道也变了。
一栋又一栋的新兴建筑拔地而起,慢慢改变城市的风貌。
占据报纸版面的政治人物也重新换了好几轮,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许多。
但在某些地方,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被白云环绕着的巍峨群山,历经多少春去秋来,依然静静地矗立在原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踩在积雪尚未消融的山径上,汤姆觉得只有这里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离开这里已经八年了。
他原本想干脆辞职,再一个人远走他乡去旅行,但罗杰不肯让他走,最后只答应先让他留职停薪六个月,然后将他转调到工作
比较轻松的海岸观光处工作,专门负责带领旅客出海寻找抹香鲸的踪影。
他带着简单的行囊一个人四处旅行了一阵子,途中难得地对所有来搭讪的男人都失去了兴趣。
也许是尝过了好男人的滋味,现在他对这些只想占他便宜的混蛋家伙非常反感,有好几次甚至差点和对方起了冲突。
要是在以前,只要有人搭讪,他随时都能和对方发生关系,不管是在酒吧的厕所,或是便宜的宾馆房间,更甚至是带回自己家
里。
但现在他一个人在外旅行,心境却意外清明,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那些无聊男人的抚慰。
偶尔,他会想起莫理斯,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仍旧惦念着自己吗?
还是为两个孩子忙得团团转?
不过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已经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吧?
尽管有一点点感伤,不过汤姆并不后悔。
他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偶然因为命运而有了短暂的两次交集,这样也就够了。
一个人旅行的确是个沉淀的好方法,对于这些年来荒谬又悲情的生活,他似乎有了一些觉悟,但对于之后自己该怎么办,他还
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之后他接受罗杰的安排,来到海岸观光处工作,一开始他让自己完全放空,让那一望无尽的蔚蓝海洋投映在自己眼里,感受和
高山完全不同的自然景色与空气。
带着些微咸味的温热气息每天、每天都不断吹拂着他,让他有好一阵子甚至忘了自己曾那么热爱高山。
直到有一天,一位来参加出海观察海豚以及抹香鲸行程的游客惊喜地认出了他。
「你不是汤姆吗?」中年女游客兴奋地说。
「是的,但是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汤姆有些疑惑,但仍很有礼貌。
「你当然不记得我了,你是那么杰出的导游,一定每天都要带很多登山团、很多游客。不过你为什么不继续做导游了?我去年
推荐我妹夫到你工作的登山中心参加攀爬冰河的行程,特别要他指定参加你带团的行程,可是登山中心却说你已经离开好久了
。」
直到这个时候,属于群山的那些沉静温柔的记忆,这时才开始渐渐一点一滴重新浮现在汤姆的脑海里。
他想起了第一次爬山的记忆。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寄养家庭的大哥哥带着他一起去爬山,那座山位在这座岛国的南边,山里有一个宁静的湖泊,湖旁长满了
茂密的绿色针叶林。
他还记得那是在秋天,针叶林上的叶子全落光了,只剩下暗色的光秃枝枒指着天空,像是在祈祷。而湖边柔软的湿地上积满了
落叶,一层又一层,从来没有人去扫过,到最后那些落叶层层堆迭起来如同地毯,人走在上面只有微微的沙沙声响,偶尔还能
听到风吹过的轻柔声音。
那天大哥哥和他说过什么话,汤姆已经不记得了。
但所有那些在山里湖边响起的自然温柔声音,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从此他便爱上了爬山,每次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就会一个人去爬山,只带一些最简单的行囊和食物饮水,也不带手机或
通讯器材,享受着完完全全的孤独。
只有在安静的夜里,他一个人坐在宁静的山里,静静坐在温暖的火堆旁,他才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感。
在这里他完全是一个人,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需要和任何人沟通。
他其实不喜欢说话,也许是从小的阴影,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是招来父亲的一顿好打,所以他认为语言并不是最佳的沟通工作,
往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语言这种东西很容易就被扭曲。
许多人会惧怕的深山之夜,对他而言却是充满宁静与安全感,他只要光听着温暖火焰在干燥柴枝上燃烧的轻微声响,就觉得舒
坦和无比放松。有时候没有营火,他就静静躺在地上,看着满天数不清的星斗与灿烂银河在毫无光害的漆黑天空对他眨眼,仿
佛在呼唤着他。
如果他回应了星星们的呼唤,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过得这么彷徨与无助?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过得很痛苦,因为他早就对痛苦麻痹,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并没有意义,这个世界少了他、多了
他,似乎并没有差别。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世界,继续过着这种自己麻木、别人看在眼里却十分心疼的生活?
以前他并不懂为何在他周遭的人常常会那么同情他,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比其他人痛苦。但后来他才发现,那些人
尽管同情他,但也就只是同情而已,对于他自己的处境也无能为力。
直到他遇见妮亚。
如果说,他有能力去爱女人的话,第一个选择一定就是妮亚,但很可惜他做不到,不过他已经把妮亚当成自己最亲密的家人那
样对待。
可是妮亚如今也是母亲了……身边的人都不断在往人生道路的下一个阶段迈进,但只有他还在原地无法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