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两小瓶啤酒,我打算起身离开,这时身边有人坐下。
「不介意的话,请你喝一杯,聊聊如何?」
我转头看着他。
雕刻般的五官,眼神勾人,微带邪气,嘴唇丰润性感,再往下看,身材修长结实,比例绝对完美。
结论:脸蛋,一百分,身材,一百分!
我迟钝了好一会,想了想,点了头。
他招手叫酒保拿来酒水单,翻开看了看,笑了:「这里的鸡尾酒名字很奇怪,让人猜不透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喜欢哪种
?」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本颇喜鸡尾酒,但这一年中我来酒吧时都只喝啤酒,自然不知这些鸡尾洒的口味如何。
我来此不过为消磨时日,鸡尾酒,无论酒精度数还是价格,都比啤酒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并非消磨时间的最佳选择。
他点点头,说:「那就每样都来一份。」
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很快被摆上来。他一一浅尝过,而后另点了几杯:「这几杯不错。」
新一轮的酒摆上,我慢慢地喝着。
的确不错,是我的口味。
他问我:「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听听也无妨。
于是他继续:「其实是一个笨蛋的故事。为了大西瓜丢了小西瓜——」
不是西瓜和芝麻的故事?
「最后才知道,大西瓜只是看起来很大,虽然也甜,但是最香最甜的,却是那个笨蛋一开始以为自己并不在乎的小西瓜。
「很久之后,笨蛋才终于明白自己早已不知不觉爱上了小西瓜,但是当他想把小西瓜找回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你
说这个笨蛋是不是很笨?」
我摇摇头。
「是太聪明。笨的人知道自己没本事,不会太贪心,只有太聪明的人才会什么都想要,你要的不是一个大西瓜或者小西瓜,你
是两个都要。」我说。
他点头同意:「你说的对。但其实有别的方法可以得到大西瓜的,不一定非要用小西瓜去换,只是这种方法最快,结果我就这
样做了,虽然也有点舍不得,却还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可以等拿到大西瓜再把小西瓜抢回来。等我明白不可能的时候已经太迟,
所以我还是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声片刻,站起来往外走。
他跟出来:「阿远——」
我回身:「还有什么话?」
他愣愣地看着我,说:「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返身继续往家里走。
我还是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以及何时终于爱上我,但是又何必再问?
无论过程如何,结局,已经不可改变。
而他一直沉默着跟在我后面。
其实不必。
无关乎原不原谅,得他最后那一刻不顾一切的舍身相护,再多的恨都应该抵消了,无论其中是否还另有隐情——不能怪我怀疑
,实在这不像顾飞做的事。
只是数度风浪,大起又大落,太过复杂的故事,几乎将我掏空,疲惫刻入骨髓,一生一世亦未必能让我恢复。
不恨,不代表可以继续爱。
第二天起来出门,看见他靠在门外,失神地看着前方,一脸憔悴,两眼满布血丝,似乎一夜末眠。
听见开门的声响,他转头看向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阿远,要去书屋么?」
我不习惯这样的顾飞。记忆中的顾飞,从来都是强势的,近乎不可一世。
「顾飞,我原谅你。」我说。
他惊喜地看着我,上前一步,伸手欲和我相握。
我退后一步:「但我们已经结束了,若你真的对过去感到后悔,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若再相逢,我会希望可以陌路以对。但最好,不再相逢。
他呆住。
我关上门,绕过他向前走。
他在我身后问:「为什么?」
「你这个人太可怕,我消受不起。」我说,「你不能奢望每次都打一棒再给一颗糖就能把人哄回来,如果有人能接受被这样对
待,那一定不是我!」
他沉默下来。
我走过长廊,按下电梯按钮。
但就在我迈进电梯之前,他忽然问:「如果这一次,我要给的,不是一颗糖,而是我的所有呢?」
我不停步地走进电梯,沉默着,没有回答。
顾飞,我原谅你,但我已经不可能再相信你了。
或许你的后悔是真,你的承诺也是真,只是我已无力再爱你,更不愿再为你冒险。你不值得!
这一日,我再未见过他。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三日。
第四日早晨,我开门出来时在大门把手上发现了一个挂着的纸袋,打开看去,是一盒广式水晶饺,加半壶鱼片粥,看起来很地
道,香浓扑鼻,我在这里一年,倒不知这里有做粤菜做得这么好的地方?
抬起头,顾飞站在我面前,笑容明亮:「我特地找的广东大厨,保证比你每天去的麦当劳好。」
当然比麦当劳好。我并不喜欢每天吃麦当劳的早餐,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东西,没创意,只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我又懒得自己
做。
我不奇怪他知道我每天去麦当劳,既然查得到我的隐居之处,知道我的生活习惯又有什么难的?
「谢谢!」我说,提了袋子回屋。
东西已经送上门,再拒绝便是矫情。
一顿早餐并不能改变什么,我知道,顾飞也知道。
顾飞没有立刻离去,站在门口说:「中午要吃什么?我让厨师给你做。」
我停住脚步,回身:「让厨师给我做是什么意思?」
顾飞微笑:「意思就是,我搬到这里来了,请了广东大厨,专门伺候你。你不最喜欢吃粤菜?」
顾飞搬到这里?
「我想我并不觉得开心。」
这样的结局,已是最好,我并不想再来一次惊涛骇浪。
我承受不起。
顾飞慢慢走近我。
「阿远,你离开之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回顾我们的过去,又花了另一段很长的时间去设想我们的未来。」
我们的过去不堪回首,而未来——
「我们不会有未来。」
「我们会有的。」
他说:「我到现在才来找你,就是因为要把一切都想清楚,一切都安排好。我知道你已经不再相信我,没关系,我会在这里住
一辈子,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是否愿意重新接受我。」
「天河帮的事,我已经交给别人了。小时候觉得当大哥很威风,很了不起,后来觉得自己大可同时叱咤黑白两道,比他们更了
不起!再后来,经历过,才知道其实也没太大意思,我最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现在才放下天河帮,并不能对你补偿什么,但起码,它证明我的诚心诚意。」
「我曾经很自私,曾经不够爱你。我一直把你的爱看得太理所当然,自以为是地认为再怎么样,也不会有来不及挽回的时候,
直到你要和我同归于尽,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伤你有多深。」
「以后,我愿意爱你比你爱我多。」
「就算真的已经结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在桌边坐下,慢慢地喝着粥,没有说话。过往太过不堪,比废墟更破碎,几句甜言蜜语,不能抹煞,无法掩盖。
但就像他不能用言语证明我可以相信他,我知道自己也一样无法用言语证明,我已经绝不可能再相信他。
且让时间证明。
夜凉如水。仍是春日,我裹着薄毯躺在二十八层顶楼的阳台上,悠闲地吹着风。
Y市的建筑普遍不高,二十八楼,几乎已是这里的最高楼,放眼可以看见整个Y市。
顶楼整个楼层近千平方米,只有一套房子,如今我和顾飞就住在这里。
身后脚步声响起,顾飞在我身边停下,递给我一杯酒,颜色杂陈,有些光怪陆离。浅抿一口,不错!
顾氏在这里开分公司已经两年,他也在Y市待了两年,除了偶尔打理一下公司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和我在一起,陪我守着那间小
小书屋,顺便学调鸡尾酒。
两年下来,手艺已经十分不错。
半年前顾氏建好此楼,他殷勤相邀,我贪图此处景致,又贪他请的广东大厨做的美味,顾飞调的鸡尾酒也够诱人,于是同他一
起住了进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替我揉肩,落点准确,力度适中。
「舒不舒服?」
我点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鸡尾酒。风很柔,酒很醇,夜色很静谧,我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但顾飞凑近我,含住我的耳垂,原本在揉按的手悄然探入薄毯,缓缓滑下我的身体,一点点摸近我最敏感的部位。
我倏然睁眼。
顾飞讪讪收手,委屈地看我:「阿远,你自己说的,再怎么样,惩罚也该有个期限,你不能因为以前的事就判了我无期徒刑!
」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尤其同一屋檐下,偏偏看得到吃不到,简直是天下所有酷刑之首!
我继续冷眼看他。
他心虚地转开目光。
我叹了口气:「顾飞,弱水三干,外面有大把的花花草草在等着你宠幸。」
他怒目,继而哀怨地看我:「我只要你这一瓢水!」
失笑。依稀是当年我的台词。
他又挨过来:「阿远,我以前是昏了头才会这样对你,以后,我一定宁可自己千刀万剐,也绝不让你受伤一丝一毫!」
我笑。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誓言难以实现,但仍然让人相当愉悦。
「我已经受到教训了,我以后不会再做错。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哦?
「我现在知道,真心爱一个人,一定会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就像当年顾亚文拿枪指着我们的时候,你会挡在我面前,后来
顾亚修要放冷枪的时候,我会选择舍身救你而不是自己逃走。」
再度失笑。
原来我们彼此都可为对方舍身,原来我们竟是如此相爱?
他不知道,叶步云送我至Y市不久,曾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顾飞未死,而顾亚修之所以暗杀我们,是因为顾飞怒他暗害,颈伤
稳定之后便对他痛下杀手,几乎要了他的命,同时,也告诉我:
「顾飞救你是真,但未必是真的不顾自己的性命。你的枪法不算太准确,他完全可以在奔跑时趁机避开要害,这一点,我做得
到,他也做得到!」
但我不想太计较。
这两年,他终于一点点、一滴滴地证明了自己的心意。
「还有呢?」
「还有——」
他想了想,收敛了神色,说:「你说的对,真爱一个人,一生一世亦未必足够,哪有空再爱别的什么人?段正淳最后得到刀白
凤的谅解,是金庸要她谅解,若让刀白凤自己选择,一定是永不原谅!」
我放下酒杯,起身往房里走。
顾飞在我身后失望地低声叫:「阿远——」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勾起嘴角,伸出食指,向后勾了勾。顾飞呆愣三秒,而后瞬间化身饿狼,猛扑过来。
今早起来,我在自己的眼角发现了一条细纹,倏然想起,分分合合,我们已经相识近八年,而我和他,都已年过三十。
人生能有几个八年?我们剩下的时间,已未必够长久。
我不想再辜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