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七也没多想,跟在后面慢悠悠的走着。
穿过长长的曲折回廊,便看到了后面几个格局分明的小院。
颜如七皱了皱眉,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一会儿墨冉衣要是找不到他怎么办?于是上前快走两步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太远了我就不去了。”
白暮云脚下停了停,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依然抬脚向前,内敛沉静,仿佛没听到颜如七的话。
颜如七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让他跟上去还是说他可以自己走了?琢磨了半天,白暮云依然不紧不慢的走着,却是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
颜如七咬了咬牙,还是跟上去吧,答应的事总要做到才好。
一直走,就走进一个小院。院门口一个小僧道:“白施主,你额上有伤。”
颜如七心想这和尚说的真是废话,这不是一看就明白的事吗?
白暮云轻道:“不碍事的,不过要麻烦小师傅给在下些止血化瘀的药膏才好。”
小僧道:“白施主有礼,小僧正是此意,施主稍候。”于是朝别的院子走去。
白暮云道:“走吧。”然后进了院子,走进正中的厢房。
这间厢房果然很有寺院的风格,无一不透着古朴和佛性。颜如七心想,以白家那样显赫,在这里有个常住的厢房也不是什么事吧。
等小僧送来药,白暮云再三道谢,让颜如七稍候,自己去了旁边的房间简单洗漱了下,处理好了伤口,才又回来了主厢房。
这才是颜如七熟悉的白暮云,脸上挂着贵族式的淡然温和的笑容,翩翩一公子,如云又若玉。颜如七知道,这时的白暮云,说什么话也都是再三考虑过的,做什么事也都是反复思量过的,这时的白暮云,勾不起他交谈兴趣。
白暮云自去取了茶叶茶具等物摆在桌上,洗了手擦干净,开始煮茶。
不知道是不是贵族都爱这么一手,不知道是不是信佛的都有这么一手,纵然颜如七不懂茶,却依然可以欣赏白暮云此刻的姿态,依然可以感觉得出,这是一个真正懂茶的人。
“普生寺盛产云雾茶,此茶叶小,银毫微茸,入水后,气如云雾,淡淡飘香,是修生养性的佳品。暮云正好有今年的云雾新茶,希望你喜欢。”说话间,一杯茶轻轻推到了颜如七面前。
颜如七喝茶从来不讲究,一来没这爱好,二来也没这环境,不过此刻白暮云的做派倒是让他收敛了些,规规矩矩拿了茶杯轻呷一口,确实美味。又品了品,柔若飘云,淡如薄雾,似有若无。这意境,已够得上云雾二字。
连颜如七这样不懂茶的人都品得出茶的意境,这茶,当真煮的不错。
白暮云看他表情,已知他喜欢,于是一笑,也不多问。
颜如七喝得不快,可是连喝了几杯,白暮云除了倒茶煮茶,依然没有只字片语。他猜,今日,也就到此为止了。于是就要起身告辞。
白暮云洞悉了颜如七的想法,这时方道:“墨公子知你在此,他还有些事先下山了,托暮云下山时送你回去。也怪我挽留,墨公子有信得过在下,方才如此,七儿莫怪。”
颜如七突然觉得愤怒。这算什么回事!墨冉衣敢抛下他自己跑了!还有,这个白暮云凭什么唤他七儿!
正要发作,白暮云却看着他,那样静静的看着,似乎整个天地都静下来。
墨冉衣还算是个负责任的人,他肯定不会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匆匆下山,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一定是临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仔细想了想,颜如七稍稍冷静下来。
“担不起白公子叫一声七儿。白公子若无话可说,颜某就先走了。什么时候白公子下山再来找颜某吧。”颜如七礼貌而疏离的说。
刚起身大门,劲风扫过,啪的一下将门板又拍上,白暮云的脸在那氤氲冉冉的茶雾之后,看不分明。
颜如七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白暮云本身是有功夫的,他的功夫或许比不上墨冉衣,但是对付他,已是足够了。这架势,分明是不让他走,反正墨冉衣也下山了,就听听他有什么话说也好。大不了放放血,我伤了你也讨不到好去。颜如七如是想。
坐定,自己倒了半杯茶,看着白暮云不说话。
白暮云淡淡的目光像是在看颜如七,又像是其实空茫茫一片。
“今日,是我二弟的忌日。”
颜如七眉毛挑了挑,白家三兄弟,白暮云是老大,白襄尘是老三,那中间的老二听说幼年就过世了的。
“三弟自小与我这个大哥并不亲厚……”白暮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不过颜如七惊讶的不是他的表情和话语,而是在他看来,白暮云这种人是不能对人掏心掏肺说真话的,特别是对陌生人。他颜如七与白暮云实在不熟。
厢房里很静,只听得见白暮云在讲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只听见颜如七轻轻放下茶杯又轻轻端起的声音。
于是颜如七倾听了白家三兄弟的幼年史。他脑子里稍稍整理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暮云有两个弟弟,一个叫白明仁,一个叫白襄尘。白明仁是老二,白襄尘是老三。老二与老三是双胞胎,出娘肚子也不过是前后脚相差几分钟的事。可是就是差了这几分钟,就差了天地之别。
老二身强体壮,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很快,老三却是身体羸弱,资质驽钝,愚笨呆傻,学什么都慢得要命。久而久之,白家上下都对老二寄予了厚望,对他的宠爱也是一日胜过一日。差别如此之大,京城贵族圈里的小孩子们于是都愿意与老二交往,不愿意与老三一起玩。
可是,老二却渐渐形成了眼高于顶的性子,觉得所有人都比他笨,觉得所有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而他尤其看不起的是老三,曾名言说跟他长得一样真是丢尽了脸。
白家家大业大,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杂,有世交,当然就有政敌。斗争什么的从来就没断过。斗着斗着,自然就跟某个大人物斗上了。
一日下了学堂,白老二偷偷出了白府去玩,被白老三发现。老三担心老二的安全,于是一路尾随。老二贪玩,无意中走进一个无人看守的园林,觉得园子里的景色很美,于是有心多走走看看。不料,危险却在慢慢靠近了。
老三觉得园子古怪,想上前去叫老二跟自己一起走,方才要迈步子,就听到有人说话:“看清楚了?真的是白家的二少爷?”
“看清楚了,机会难得啊!”
老三知道要出事,连忙飞跑,找个离老二近的地方躲起来,并轻唤着老二让他过去。
老二正玩得开心,见突然出现的老三,于是气冲冲的要质问他是不是跟着自己。
白暮云说那片林子很大,很多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钻进来,特别好看。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样发生的。只是结果,老二恐惧的躲着,而老三站在了几个蒙面人的前头。
“你是白明仁?”
“我是。”老三的手脚都在发抖,但是他还算镇定,“我是白家二少爷,你们是什么人,敢如此相欺!”
一个人说:“不对,刚刚好像看到两个孩子进来了。白家二少爷和三少爷一模一样,这个该不会是三少爷吧?”
老二与老三俱惊,而老三瞪着他们,不说话。
那人道:“听说白家二少爷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今日你们学的什么诗,你能一字不漏的背出来吗?”
老二已经吓得身体僵硬。若是让他背,别说一字不漏,就是倒背那也是如流啊,可是要让老三背,没个两三天,他会背来才怪。这不会背,自然不可能是二少爷。老二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是怕老三背不出来,还是怕老三真背出来了这些现在都已经不知道了。可是让人意外的是,战战兢兢的老三居然真的背了下来。虽然他背得不快,而且总是揉着手扯着衣袖,但他到底是背下来了。
拿着凶器的蒙面大汉笑了。“看来是白明仁。哼哼,那老贼最爱此子,我便偏要废了他血债血偿!”那冷厉残酷的声音和之后老三的哭喊惨叫常常在老二脑中回荡着,有一阵子他甚至选择性失聪,除了这些声音其他的什么也听不到了。
后来怎么样了,白暮云没说,颜如七也没问。白家只有两位少爷,一位是白暮云,一位是白襄尘。
白暮云说:“三弟本来叫白明仁。”当时的三弟白襄尘是不是真的背下了那首诗谁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习惯,总是把先生教的用极细的笔或者写在手上,或者写在袖子的内层,他总是想,时时刻刻看着是不是就会背得快一些了。
抛弃了本名的白明仁变成白襄尘之后,便渐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颜如七道:“你想说明什么问题?你想说,因为白襄尘受过难以磨灭的创伤,所以他之后做的种种错事都是可以原谅的吗?”
白暮云怔了一下,“不……他第一次犯这样的错……”那是他的弟弟,他的生命里已经承担了难以摆脱的巨大的自责和痛恨,他之后是胡作非为,专横跋扈,可是真正做到颜如七这种程度的还是头一桩。
“哦?那你是想说,因为他是初犯,所以是理所当然,而我也该原谅他?”颜如七讥笑更甚。
“至少你还好好生活着,似乎也并没有太看重那件事。”白暮云话音刚落,颜如七已经起身上前,手如疾电,只听啪的一声,白暮云的脸向旁边偏去。
“没有人是可以做错事不用付出代价的。白襄尘如此,颜如七同样如此。你这个兄长——很烂。”颜如七扭头就走,不想多说一句。
是啊,白襄尘会怎样是颜益樊的事。如果说颜如七有错,错在当时嚣张的叫板,那他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太大。白暮云爱自己的弟弟,可别人的弟弟也不是可以随便践踏的。
白暮云摸了摸嘴角,溢出一声苦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本来也不指望什么,只是,这些事憋在心里太久,太沉,突然想要说出来罢了。有错的是他——作为白家从小培养的下任家主,父亲很知道怎么保护他,于是,白襄尘便成了掩护白暮云的牺牲品。
有错的,是他啊!白暮云额上生生的疼,他扬起头,脑中乱糟糟的一片。
056 墨府意外客
从普生寺回来的路上,颜如七闭目养神,不愿意搭理白暮云。白暮云也是神情郁郁,并没有与颜如七交谈。
墨冉衣又开始忙了。墨府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几张生面口,行走间虎虎生风,一看就是有些武功底子的。颜如七觉得他似乎特别的忙,忙得看不见晨曦和晚霞,忙得顾不上颜如七和小白。
不过,他曾差人给颜如七送了一张顺来钱庄的取银凭证,一共三千两,是卖扇子的收入。墨冉衣说还有些值钱的货不急着卖,应该还有赚的。不过颜如七拿着银票已经是笑弯了眼,对于现状还算满意。
清香看着颜如七傻笑不停的样子,偏过脸偷偷的笑了。笑过之后,脸上微微有些扭曲,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似乎还有些烦恼。
九月,晔京最热门的话题是瑞王府小王爷的怪病。大家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说小王爷得了一种病,叫做失魂症。说小王爷自从得了这种病之后,就一睡不起,不吃不喝不拉,对外界全无感知。
得了病怎么办?那就得治啊!瑞王爷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在此事上也是相当的大手笔。他许下重金,在全国广求名医,无论你是宫廷御医还是乡野赤脚,只要你能治好小王爷的病,什么金子啊,房子啊,车子啊等等那就是你随便挑的事了。瑞王爷发话:只要上不违天,下不愧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办不到的!
这告示一下来,胤国上上下下沸腾一片,多少人搓了搓手掌想来一试,为财为权,也是人之常情。
胤国某个小的不能再小,绝对不起眼的小城里也贴了这样一张告示。
一个灰布衣男子站在告示面前,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看完了一行,再偏过头从第二行第一个字看起,从头到尾看得仔仔细细,连落款都没落下。
“喂,我说这位小哥,这小王爷是多么金贵的人物啊!这病肯定不好治!你小哥难道是,想去试试?”看他年纪轻轻,还有些反应迟钝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名医”吧!
灰布衣男子转过头看了看说话的人,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只是默默的离开。
“这人真有意思……”有人道。
灰布衣男子走着走着,脑中出现两个字:晔京。
而此刻,墨冉衣坐在家中,翘着二郎腿,很有些玩世不恭的姿态。
“失魂症,哼。”墨冉衣笑了笑,笑过之后,眼底抹上淡淡的忧愁。
正想得出神,下人来报,说有位韩姓公子在墨府门口,说来看望友人。
墨冉衣心下奇怪了小会儿,等到了门口才恍然原来是韩焦柏。
韩焦柏一个江湖人士,到晔京来做什么?墨冉衣心里有疑问,面上却是笑如春风,笑着迎上去道:“韩兄,怎么有空来看墨某。”
韩焦柏抱拳一笑道:“韩某左右无事,四处走走,听闻墨兄在晔京,便来看看。别来无恙啊!”
两人寒暄了几句,墨冉衣便迎了韩焦柏进府,吩咐好酒好菜准备着,又着人去请颜如七,俨然一副有朋自远方来的愉悦神情。
颜如七正用纸叠了两只蛤蟆跳,一只给清香,一只自己玩,两人对坐桌旁,就比比看谁手中的小蛤蟆能跳到对方的身上。这倒不能怪颜如七穷极无聊,他只是觉得应该给清香,给自己找点娱乐活动,让清香能够时不时笑一笑。
清香从未玩过游戏,虽说有些好奇,但终究不感兴趣,开始还肯好好控制小蛤蟆弹跳,到后来,就纯粹变成了陪颜如七玩,且越玩越觉得幼稚。
下人来请,说墨爷说了,一位韩姓旧友来访,请颜如七过去。
颜如七是个不长记性的,早忘了还有韩焦柏这个人物,是以半天没反应过来。清香连忙起身,借以摆脱继续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颜如七道:“知道了,就来。”于是稍微整理了一番,带着清香往前院去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墨冉衣朗声大笑道:“哈哈哈,韩兄行遍名山大川,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你我真真投缘。”
一个低沉有磁性且刚强霸气的声音响起:“墨兄谬赞,韩某不过稍许知道些灵秀之地,比不上墨兄行万里路,胸中自有千秋。”这话也是诚心说的,丝毫不带虚伪迎合之意。
颜如七一脚踏在门里,一脚踏在门外,想起来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小七,你在门口站着做什么,来来来,韩兄初来晔京,我们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颜如七心说:尽地主之谊也不用带上我这个暂居客吧!不过还是进了屋,双方打了招呼,坐定。
韩焦柏的眼不时的从清香面上扫过,他喝了两口水,问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墨冉衣淡笑不语,颜如七也不知该如何介绍,错眼看了看清香——她在外人面前惯常低着头,不言不语,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
堂中静了一会儿,墨冉衣道:“这是他大哥给他挑的房中人,样子也还过得去,主要是性子好,小七对她可是爱宠有加呢!”
颜如七一听,红了脸,瞪了墨冉衣一眼,清咳了声,道:“韩公子,你怎么会来晔京?”话问出口的时候,已经把墨冉衣骂了许多遍,心想此人来访跟他什么关系,想想那日离别时的微妙感觉,直觉此人是躲都来不及的,又怎会主动来打招呼?墨冉衣真是害人!
墨冉衣说完,韩焦柏黝黑的眸子似乎在暗到极处突然又亮了起来,对清香的兴趣像是又多了些。他微微一笑道:“左右无事,随便走走看看,没想到一路到了晔京。墨兄和颜弟对韩某有大恩,来看看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