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七从昏迷的那一刻起,一辈子都记住了这个名字——宫青离!
007 试药进行时
颜如七终于睁开了眼睛。
药香四溢的小木屋,宫青离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依然是面无表情。
颜如七动了动胳膊,发现胳膊没有动。而且身上似乎也不那么疼了。难道疼痛在他体内产生了抗性?
总算醒了。宫青离心想,这是不是说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几天了?”
“两日。”宫青离心情很好,蓬松的褐发随意扎在后面,修长洁白的手指在药台上挑挑拣拣,然后混入药盅之中,有节奏的捣弄着。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熟练而简捷,指骨间恰到好处的含着劲道,单纯从画面来说,确实赏心悦目。
颜如七显然没有欣赏的心情,“你把我放这桶里做什么啊?”
“制毒。”宫青离很好心的回答他,手中的动作丝毫不乱。
“什么毒?”颜如七一惊,在小说中看到的各种药人的悲惨下场在他脑中闪过。
“不知道。”宫青离答,还差几样就好了。
颜如七是实际的,他动弹不得,宫青离又明显不可能放过他,这药人是当定了。如果讨饶有用,颜如七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向宫青离求饶,比起稀里糊涂丢了性命,他宁愿暂时的放弃尊严。
可是没用,颜如七也不打算做无用功,说无用话,问无用的问题。
“我会死吗?”
“不知道。”宫青离觉得颜如七的话实在多。
不知道,那就是两可之间,或者死,或者不死,这比他答会显然好上一些。
“容貌和形体会不会改变?”颜如七接着问。
宫青离停下手边的动作,开始用专业的思维思考颜如七的问题。师父不曾提过毒成之后药人的形体和容貌问题,这个,值得研究。
宫青离走到药桶边,上上下下的看颜如七,似乎要把每一个汗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
颜如七有不好的预感,据他的观察,宫青离不爱说话,但他只要说话就一定是真的。此刻他不回答,却这样仔细的查看自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容貌和形体会不会改变。
颜如七不是特别注重容貌的人,但是古今小说中有几个药人不是缺胳膊少腿,皮肤腐蚀,内脏破败,如果他要被折磨到那种地步,还不如早早去死,再投胎都划算啊!
宫青离研究了半天,从药性的相冲相克到颜如七躯体对药的接受程度,最后得出结果,“不知道。”
“你直接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颜如七翻了个白眼,有点泄气。他实在没有勇气接受自己变成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废物。
宫青离心中讶异,这个药人明明很坚强,怎么突然不想活了?难道是担心容貌和形体会变化?他没有看过颜如七看过的小说,自然不明白颜如七想什么,不过由于颜如七是他一出门就遇上的药人,他愿意稍微对他好一点——就帮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容貌和形体吧。
宫青离的思维果然不是常人能够揣度的。话说很久以后,当颜如七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再长个子,老大人了脸还像没张开似的正是由于宫青离绝对强悍的理解能力造成的,那心情……太复杂了。
宫青离重新回到了药台旁,稍微整理了下,拿了几个瓶子走过来。
颜如七心中一惊,上一次的经验让他对那些药瓶子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排斥和恐惧。
不想活了的念头如此强烈,颜如七几近疯狂:“你杀了我!杀了我!!”
宫青离手上一滞,浅褐色的眼注视着眼前这个少年,他不能理解颜如七对容貌的执着,但是他心中决定的事,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促使他改变的。
所以颜如七必须为他试毒,而他也必然会为了保持颜如七的容貌和形体尽最大的努力。
药瓶开始倾斜,一股股色泽鲜艳的药水坠入桶中,颜如七绝望的看过去,闭上了眼睛。
痛,如期而至。颜如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他恨死宫青离,恨不能冲出去撕了他,恨不能把宫青离也扔到桶里面受他这样的折磨,甚至更深重的折磨!
痛到极致,便是昏迷。
颜如七倦极,也痛极,昏迷反而是他最期盼的事情。
只是每当他痛过后醒来,都要接受下一轮更甚的痛楚。他的眼越来越冷酷,他的脸也越来越漠然,他开始明白宫青离为什么总是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说,想必这些场景他经常见,已经麻木了,习以为常了吧。
宫青离一直觉得颜如七很吵,话很多,可是这几日下来,颜如七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承受。药人都会这样的吗?宫青离觉得奇怪。
小木屋里静得可怕,宫青离一边捣药一边时不时看昏迷的颜如七,那张清秀的小脸苍白而稚气,可是他知道,只要他是醒着的,就绝对不会是像这样的稚嫩少年。看得久了,宫青离甚至觉得,这个药人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原谅宫青离,他见过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且那些个身中剧毒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好形象?所以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颜如七成了宫青离判断美丑的标准,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马上就是第七日了,只要第七日药人能醒来,就说明此毒可成,剩下七七四十九天的炼化不过是走个过场,加固此毒在药人体内生根罢了。
宫青离有些激动。这些天看惯了颜如七倔强承受的表情,他庆幸自己找到一个身体和心理素质都过硬的药人,据他的观察,颜如七能醒来的可能性太大了。
只要他醒来,师父一生的宏愿就有可能在自己手上完成了!师父临终前的遗憾就能在他手上终结了!!宫青离手指有些发抖,只要他能醒,他愿意忍受他整日整日的说话,并愿意与他多说几句话!宫青离这样祈祷着,却没有想过这个愿望是否是颜如七所希望的。
暮春时节,躁气慢慢积聚,然而这个头发乱蓬蓬,衣服勉强称得上干净,被颜如七一眼看到就认为是空谷幽兰的男子却像是从不知四季变化。他永远只关心那些药,那些毒,而他至今的全部生命中也只有那些药,那些毒。
他站在药桶前,褐色的眸子流转着与冷静外表不符的狂热,这种狂热直直的投注在颜如七身上,未有一刻稍减。
生活有多单调,执念便有多强烈,当颜如七的睫毛微微有些颤动的痕迹时,宫青离几乎与此同时停止了呼吸。
之后江湖多少年的腥风血雨里永永远远的印刻下一个少年的名号——毒王颜。
而此刻,颜如七沉静地对上宫青离的眼,漠然的等待下一轮的痛苦来临。
药桶里的水已经变得清澈见底,宫青离知道那些药已经深深渗入了颜如七体内的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他伸出手臂,微有些颤抖的将这个少年抱起来,紧紧的搂在怀里不肯松手。
“我成功了。”
008 欲与谁同眠
再也没有无尽的疼痛,没有泡在药水中的涩然,颜如七在梦中翻了个身,觉得全身神清气爽,骨骼坚韧了许多。
宫青离说是制毒,怎么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呢?颜如七奇道,不过他巴不得没迹象,这要是有了蛛丝马迹,那可是要人命的啊!而且颜如七很满意自己的皮肤和身体都没有任何的损伤,除了心里偶尔出现的莫名烧痛。
虽是春季,夜晚也不是那样温暖,颜如七稀里糊涂的伸手,想把被子拽得更上一点,却感觉到手边冰冷而坚硬,但摸在手里却像是布料。
大晚上的研究这个做什么?颜如七迷迷糊糊的想,手中狠狠扯了一把。
某个物体被拉得近了,近得与他就隔了一层薄被。
颜如七犹在做梦,梦中宫青离拿着一堆药朝他扔过来,他在山谷到处乱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宫青离追过来,嘴边挂着邪恶的笑容。颜如七一惊,脚上没留神,被什么东西绊倒,整个上身向前扑去。
岂料祸不单行,他面前赫然是一块大石头,眼见着他的脑袋就要撞上去了!
“不!”颜如七叫着,张开双臂去抱那石头,以手肘撑着地,脑袋高高地仰着,以免正面扑到石头上。
好险!颜如七擦了把冷汗,往石头上抹去,石头冰冷坚硬,奇怪的是,被他一手抹上汗水后竟有了褶皱?
宫青离在后面抱着一堆药材,邪笑破坏了他淡然冷漠的气质,“你看看你抱的是什么?”
颜如七下意识的看了看双手,突然“啊——”的一声尖叫,跌坐在后面。
夜眠的飞鸟扑哧扑哧挥动翅膀,几片树叶擦着枝干掉落下来,山谷中人类的尖叫响彻云霄。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宫青离披着件衣服,扣子都没扣上。貌似没睡醒的眼左右扫了扫,落在蜷缩一团的颜如七身上。
颜如七苍白的脸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看到宫青离进来,他猛地跳下床扑过去,四肢都在发抖。“那……那……那个……”
宫青离瞥了他一眼,心道少见多怪,自己上前一步,给床上的人整理好衣服,盖好被子,鞠一躬,道:“师父,就是他。”
这是宫青离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颜如七却听得心惊肉跳。脑子里疯狂的流窜着一个念头——宫青离在跟一个死人介绍他颜如七。
冷汗层层渗出,惊悚和战栗让他挪不开步子。他定定的站在那里,眼睛睁得老大,脸上青白交替,上下牙齿都在打架。
宫青离在窗前沉默了片刻,又鞠一躬,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睡吧。”宫青离淡淡的看了眼颜如七,抬脚往出走。
颜如七听得此语,全身一颤,这时反而能动了。他慌忙抓住宫青离的手臂,“你让我跟一个死人睡觉?!”
宫青离皱眉,“我师父。”
“他死了!”颜如七死也不放手,声量加大。
宫青离有些恼怒,“怎样?”他又不是不知道,说这个什么意思?
“什么怎样?死了就埋起来,你放床上是想怎样?!”颜如七又急又气又怕又怒,那滋味竟比对宫青离强行让他试药还要强烈得多。
宫青离有些迷茫,半天没说话。怎么能把师父埋起来呢?他瞬而变得愤怒,一把抓起颜如七的前领,“你说什么?”
“我说把那个死人埋起来!死了就该埋!或者一把火烧了!”颜如七抓着宫青离的手,发现他的手比自己的大,一只手包不住。
宫青离危险地眯着眼睛,白玉兰般的俊脸流露出不悦。他对这个药人已经很好了,可是这个药人却要埋了他的师父,还要烧了他!
拳头紧了又松,宫青离放手,决定不跟他计较,因为之后七七四十九天的炼化还少不了颜如七。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赶紧把他烧了!埋了!这屋子我也不住了!”颜如七见宫青离又往出走,赶紧拦住他,不敢相信他竟让自己睡在这里。
宫青离不理他,山谷中没有多的房子,他住在药房,把自己和师父的床都让给他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还要这般恶毒烧埋了师父。
师父曾经说过,最毒的不是药,是人心,果然不假。宫青离内心注解。
颜如七若是知道宫青离与床上的尸体共眠了好几个春秋,不知道该作何想,不过现在他是绝对不想留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了,一找到机会他一定要逃跑!宫青离就是个怪人,他说话做事无一不怪,一斑可窥全豹。那尸体虽然保存得完好,但毕竟不是真人,死气厚重,也不知道尸龄几年了。
宫青离不耐烦地甩开手,不能忍受他一再说这样的话。
“你别走!”颜如七见拉他不住,他又不是个听话的,只能跟着他走,说什么也不独自留在屋里。
宫青离走到药房,墙角有个小石床,他就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里,没有枕头,没有被子,什么也没有。
“你……”颜如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就睡这里?”
宫青离闭上眼,心道我本来不用睡这里。
颜如七这些天来都泡在药桶里,不是痛就是昏迷,现在虽然周身清爽,但到底不是铁打的身子,也会累,也会疲,也需要睡眠。
踌躇了片刻,颜如七也不敢回房里拿被子,只好跟着上了石床,小心的躺在宫青离边上,反正都是男人,睡一起也没什么。此刻的他已经完全忘了昔日颜如七的遭遇,对于他这样见过世面的现代人来说,那种事情他也不是没见过,谁没事找事老往那方面想啊?
宫青离感觉到身边暖暖的,虽不是那么柔软,但比师父却是软多了。拍死宫青离吧,他的生活经历和正常人是没办法比较的,所以他的想法也往往出人意料,颜如七与他沟通不良真不能怪自己。
“喂,你进去点!”颜如七经刚刚那么一吓,哪有胆子自己睡,现在连稍早发誓恨到底的宫青离都那么和蔼可亲。他一手抓着宫青离的胳膊,身子往里面靠了靠,果然,还是这种有热度的活人躯体比较有安全感。
宫青离默默地往里面挪了挪,觉得自己并不排斥颜如七这样乖乖躺在他身边抓着他胳膊的动作。
可怜颜如七,哪里睡过这种硬邦邦的石头床,没枕头,没被子,梦里都在不停地往旁边靠,手脚都攀上去,还是觉得冷,觉得硬。
就在颜如七不安分的皱眉撇嘴的时候,一股暖流顺着他的脊背缠上来,脖子也不那么酸,身下也不那么硬了。他高兴的笑了笑,没心没肺的睡去。
宫青离怪异的看着怀里的颜如七,他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小脑袋蹭到脖子边,手脚缩在一起被他包在怀里。他想,当年怎么没有这么和师父睡过呢?不然他就可以比较比较了。
009 宫青离吃肉
颜如七睁开眼的时候,宫青离已不在身边。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头下也多了个枕头。
抬眼看过去,宫青离正在捣鼓他那些宝贝毒药。
青砖石台由于常年使用面上已经磨得光亮。宫青离头发也未梳,衣服也是随意穿着,阳光从偏窗淡淡的洒进来,在他褐色的发丝上飞舞流光,他修长的手指在药草与毒液间来来回回,沉着,自信,热烈,珍视,整个画面美得让人感动。
颜如七砸吧砸吧嘴,心道算他倒霉,遇上个毒药狂热份子,这种人如果放到现在,那该是多么天才与勤奋并存的工作狂人啊!
颜如七的心情是复杂的。从感情上说,宫青离强迫他试药,让他整整受了七天的折磨,他自然讨厌他,恨死他,这是他支撑下来的动力;但是从理智上,他从自身的经验看得出来宫青离根本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山顶洞人!一想到这个,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打个比方,这就像你恨一只猪,但那只猪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猪!
颜如七还在受苦受难时,自然不会有这些想法,因为那时候是要一鼓作气不能反复质疑的。但是如今他也不用泡药水了,身子还明显比原来好上许多,这种截然相反的效果多多少少减淡了他心里的怨念,让他有时间和精力仔细分析宫青离这个人。
而分析来分析去,他就陷入了这样的悖论,最后竟是哭笑不得。
刺激颜如七这样想的,当然是昨晚与尸同眠的经历。试问,哪个正常的人会把一具冰冷冷的尸体打点得干干净净,穿上衣服,盖上被子,任他在床上睡着?颜如七自认为是个胆子大的,但每每想到深夜醒来,身边紧靠着个尸体,就觉得毛骨悚然,整个脊背连着头皮都发凉。
想到这里颜如七全身一震,猛的从床上跳下来,双手在身上拍打着,瞪着石床上的被子和枕头,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宫青离!”颜如七终于控制不住,颤抖着手冲过去,一把扯住他的手,碰乱了一堆药草粉末,甚至有几个瓶子倾倒下来,一股股颜色各异的液体流淌在青石桌上,滋滋冒着烟,青石砖上留下一个个被腐蚀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