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细问,好像是离婚了,孩子归他,应聘到咱们市的工学院任教。”阿荣突然后悔自己说出这件事,不由暗自叹息。“居然一点没变,还跟二十出头似的。”
燕黎明开着车在街道上缓慢行驶,不知不觉来到经侦支队的楼下。他探出头,雪花已经变成雪片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徐远航,下来跟哥亲一个。”他发出一条短信。静静等待中,心口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61、
燕黎明在车里等了好久徐远航也没有下来,大概是没看到短信。雪越下越大,街上空无一人,这个平安夜现在越来越像个玻璃球里的童话。燕黎明心里渐渐升起一种空旷寂寥的感觉。
“看上去还像二十出头的样子。”他想起阿荣的话。唐鹏上大学的时候他去看过两次,但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他那时的模样。记忆里最深刻的,是他拿着钢笔在自己胸前认真地描画。
“这里永远都只能装着我。”唐鹏抬起脸认真地说,自己则忍着腿上的剧痛把他的头按在胸前。
燕黎明摇头苦笑,捶捶伤腿,打开顶灯靠在座位上,把照片从袋子里拿出来翻看。
“这张驴弟要是看见了会踢死我。”他自言自语。照片上的自己全身赤裸,两手握着一只橙子遮挡在私处。基本上啥也没挡住,还平添了几分色情意味。刚把照片放进袋子,突然车门一响,徐远航带着一股冷冽的空气和满身的雪花坐了进来。
“圣诞快乐徐队!”燕黎明嬉皮笑脸地打招呼,偷偷把袋子藏到身后,但他立刻发现徐远航有点异样。即使在车内那样昏黄的光线下,他也能感觉到他的脸涨得通红,坐在那全身僵硬得厉害。
“值班的时候出来幽会是不对哈。”燕黎明安慰他,随手关掉顶灯。“你也不要太有负罪感。又不是110,我代表人民群众原谅你。”
徐远航还是不说话,车窗外雪光的映照下双眼也开始有湿润的迹象。燕黎明愣了一下,终于明白是睫毛上的雪花融化的缘故。他伸出拇指轻轻抚上去,凑到徐远航耳边柔声说:“闭眼。”
徐远航听话地闭上眼睛,燕黎明扳住他的肩膀,竟然感觉到他有点哆嗦。“不会吧?这不是咱俩的初吻啊!”他这样想着,侧过头贴上对方火热的双唇,刚想吸吮,徐远航的舌头先顶了进来。燕黎明下意识地张嘴,一个圆溜溜热乎乎甜腻腻的东西被渡进了他的口腔。
“黄油球。”徐远航仿佛瞬间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笑起来,像燕黎明小学三年级时的白衬衫一样纯真,颈上的红领巾一样耀眼,脚上破了个洞洞的白球鞋一样羞怯。
燕黎明小心地含着,像含着徐远航一颗火热的内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能够不吐出来还让它不至于融化掉。他伸手把徐远航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含含糊糊地问:“在哪儿学的?我说半天不下来,不会是在你办公室的电脑上看黄片儿吧?”
“不是……”徐远航挣扎着起来。“不知谁放在值班室桌子上的。我这几天忙懵了,没给你准备圣诞礼物……”
“我也没给你准备。”燕黎明口中的糖球渐渐融化,胸腔内却有一股香甜火热的暖流循环涌动。他重新把徐远航的头拉过来,凶狠地吻他,把他按在座位上恨不得揉碎他。
“不行我得走了,局里会查岗的。“徐远航直起身抹了抹嘴。”你刚才往身后藏什么?”
“写真集,我的,你看不看?”
“很黄暴的那种吗?”徐远航立刻警惕起来。“拍照的时候清场了吗?摄影师做掉了吗?”
“没留一个活口儿老大。”燕黎明拿出袋子恭敬地递给他。“求您上去以后再看,看完以后不要动怒。”
徐远航忙不迭地消失在漫天大雪中。燕黎明发动车子,像天地间一只卑微的甲虫小心翼翼地行驶。他胸中的酸楚不知什么时候早就一扫而光,脑子里都是徐远航喂完糖球以后微笑的样子。
回到家后燕黎明放了一缸热水,脱掉衣服躺进去手里还握着手机。果然,徐远航来电话了。
“你那时多大?”徐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
“十七八吧。我错了警官,原谅我那时还小。”燕黎明点燃一根烟,一边可怜巴巴地说一边满不在乎地笑。
“为什么要拍这些照片呢?你那时被黑社会控制了吗?他们是不是打你……”徐远航轻声问道。燕黎明乐不出来了。
“没有,那会儿缺钱嘛,一个朋友照的,给了我八百块钱。”燕黎明琢磨着还是不要把钱的用途告诉徐远航的好,反正都过去了。“现在朋友要出国了,把照片还给我留个纪念。”
手机那头半晌沉默。燕黎明开始紧张,掐掉烟头从浴缸里站起来。
“生气了远航?我朋友是个摄影师,他没给别人看过的……”
“真好看。”
“什么?”
“你真好看。”徐远航停了一下,又低声咕哝了一句。“我好想做那只橙子。”
62、
西街派出所和居委会同在一栋二层小楼里办公,房子很有些年头儿,徐远航不禁想爸爸当年是不是也在这里呆过。由于前任所长一直在泡病号儿,所里的一干人等对他们的新领导充满期待。交接完工作,熟悉了两天环境,徐远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繁杂琐碎的事务弄得心焦。
“这是你自己选的。”他暗暗警告自己。“徐远航你必须做好并且一直做下去。最起码现在不用立即删除燕黎明的短信和通话记录了。”
徐远航以前当过片儿警,但那时候他只负责治安一摊儿活,从没想过如今就连小区变压器坏掉的事他也要和居委会主任一起去找电力局协调。西街是全市最老旧的城区,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未能进行旧城改造,每个小区的水电暖几乎隔一阵子就出问题。
“这儿的老百姓生活不容易,咱们为他们去求爷爷告奶奶的不丢人。”居委会主任老张是个矮胖乐观的中年人,总是笑呵呵的,什么事都不着急。看着徐远航年轻性子又暴,直个嘱咐,生怕他跟那些衙门里的老爷们吵起来。
徐远航点头,觉得自己自打认识了燕黎明性格绵软了不少,不会再冲动。可是去了几趟,看到电力局办公室的几位爷还是喝茶抽烟聊天上网对他们爱理不理推三阻四,心里的火儿又压不住了。
“都三天了于主任,小区的居民这三九天过的是原始人的日子,您派几个维修的人去一趟就这麽难吗?”徐宇航努力控制自己,心平气和地理论。
“现在天寒地冻的到处都是故障,我们人手太少,实在是忙不过来。”于主任照例打哈哈,并不把这个新上任的年轻所长放在眼里——要是有来头,谁会来这鬼地方当所长。
“偶尔享受一下烛光晚餐什么的也不错嘛,老百姓也要时不时的浪漫一下。”
好脾气的张主任听完这最后一句话也变了脸色,就别说徐远航了。他上前一脚踢翻了椅子,揪住于主任的领子就往外拖。
“浪漫?你他妈的跟我去居民家里一起插插蜡烛浪漫浪漫!”
于主任早没了刚才的官架子,一边赖在地上不走一边哭号。办公室里其他人围着瞎喳喳,看着徐远航的样子谁也不敢上前招呼。就这样把人拖到电梯门口,分管的电力分局副局长闻讯赶了过来。
“徐所长你这是干什么?马上把于主任放开,人民警察出手打人,这要是传出去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帮人平时让人惯坏了,所以副局长上来就不客气。张主任一直拉着徐远航劝,这时更是为他担心。
“小徐小徐,快放开他,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
“闹大?”徐远航冷笑,一使劲把于主任拎起来。“我巴不得把这件事闹大。行风评比的结果还没出来呢吧?让报纸电视台都来曝光一下,老百姓摸黑儿冻了整整三天,这混蛋居然说让老老少少都享受烛光晚餐浪漫一下。”
“张主任,刚才都录音了吗?省的到时候这个王八蛋耍赖。”他冲张主任使了个眼色。
张主任机灵,掏出手机晃了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徐所长徐所长……”副局长的脸色立时变了。
“樊局,我又闯祸了,先跟你备个案。”徐远航监督完工人修好变压器,刚回到所里就给樊翔打电话。樊翔刚上班,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边接电话一边轻轻微笑。
“说来听听。”
徐远航简要介绍了一下情况,末了加上一句:“你可得罩着我,局里都知道我是你的人。”
樊翔听得心里痒痒的,想着是因为自己当初潇洒放手,才会等来今日徐远航对自己撒娇,也算是塞翁失马。
“干得漂亮着呢,我很欣慰。”
徐远航吃了一颗定心丸,刚松一口气,户籍警小胡就愁眉苦脸地跑进来。
“所长,咱那几台老电脑又瘫痪了,快跟局里反映反映给换新的吧。一屋子人等着办户口呢。”徐远航叹口气,心想你要是早说我一并跟樊翔求了多好。一想到又要跟局里办公室的人打交道,他有点想撞头。
“不好意思啊各位,如果没急事大家明天再来行吗?”徐远航跟屋里的人道歉,对小老百姓来说派出所也是惹不起的衙门,大家啥都没说就往外走。徐远航刚要给办公室打电话,突然听到一个稚嫩悦耳的童音。
“叔叔,警察叔叔。”
徐远航转过身,一个看上去很瘦小的男孩子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对着他怯怯地微笑。徐远航走到他跟前蹲下。
“叫我吗小朋友?”
男孩子不再开口,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警帽,样子喜悦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明明不要妨碍叔叔工作,咱们该走啦。”一个中等身材的清秀男人走过来拉住孩子的手,他样子非常年轻,大冬天的只穿着一件米色的薄呢风衣,看上去玉树临风,与派出所老旧的环境格格不入。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看徐远航,听话地跟着爸爸向外走。
“这孩子轻易不跟人交流,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警察。”年轻的父亲抱歉地向徐远航解释,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递给他。“您帮着看看我这户口迁入还缺什么手续,下次来的时候省得麻烦。”
徐远航接过来粗粗看了一眼,有点惊讶。父亲叫唐鹏,居然已经三十四岁了,而他看上去那么瘦小单薄的儿子今年也已九岁。
孩子的名字叫唐明明。
63、
燕黎明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西街,此时在黄昏的暮霭中走过灰蒙蒙的街道,心里很是感慨。如果徐远航不到这里当所长,他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回来。自己家的老楼早就作为危房拆掉了,在原址上建的回迁楼。他看着各家住户一如往昔凌乱的阳台和和窗栏上晾晒的萝卜白菜,觉得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时间在西街仿佛是停滞不前的。
他今天午饭后出门,奔波了一个下午,一后备箱礼物送的溜干净,拜访了西街所有跟他有点交情的昔日的老大和兄弟。西街这个地方穷,没有黑恶势力介入,但靠街头讨饭吃的大有人在。
“燕子啊,你跟咱们的交情还用特意提着东西来一趟,打个电话就行。满街浪荡的愣头青我们管不了,沿街的饭店酒吧歌舞厅游戏厅你放心,妥妥儿的不给你朋友找麻烦。”这些人岁数也都老大不小了,孩子找工作,自己做买卖缺资金,不小心折进局子里,没少找燕黎明帮忙,他都是有求必应。
有他们这句话就行。燕黎明想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以后的路还靠徐远航摸爬滚打的自己去闯。他对他有信心。
溜达到派出所附近给徐远航打了个电话,意外的惊喜,所长居然要下班。电脑瘫痪无法办公,变压器修好了也没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连轴转几天的徐远航少有的感觉到累,留下值班民警让大家都散了。
“你怎么在这里?”他几乎是跑出派出所大门的,着实想燕黎明想得厉害。
“办事顺路。”徐远航警用棉袄的衣襟大敞着,燕黎明看看周围没人,替他扣上两粒扣子。“我的车停在街东头儿,跟我走着过去吧。”
他们并肩走得很慢,主要是因为燕黎明,几乎每寸地方都有他的回忆。徐远航不敢催他,偷偷在侧面打量他的脸,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们去看看那座桥。”燕黎明指着流经市区的五一河上那座破烂的水泥桥。徐远航退后几步噌地一下子冲上河堤,回身蹲下来向燕黎明伸出手。
“我腿没坏的时候也可以的。”燕黎明叹息,感觉到被徐远航拉上去的一瞬间对方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信号,今晚自己的屁股大概有点儿悬。
“我小时候河水都枯了,现在倒是弄得挺好。”燕黎明指着结冰的河面说。天色已晚,河堤和桥上没几个人,徐远航站在他身后在他颈上快速地亲了一下,轻声地嘟囔。
“快回家吧……我都饿了。”
燕黎明笑了,两个人慢慢顺着河堤往前走。这时迎面过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不知为什么突然跑起来,气喘吁吁在徐远航面前停下。
“警察叔叔。”唐明明冻得通红的小脸儿像颗冰糖山楂。徐远航蹲下去把他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粗糙温暖的掌心。
“这麽冷的天你跑河堤上干什么?你爸爸真是……”
徐远航抬起头,发现孩子的爸爸唐鹏和燕黎明隔着大概一米远的距离凝望伫立着,仿佛屋檐下的两根冰凌。
“你们……”徐远航的脑子里灵光乍现,想起以前在温青诊所的夜晚燕黎明说起那只老母鸡的来历:他的名字里有个鹏字,我们躲在桥洞里那啥,他在我的胸前用钢笔画……
徐远航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心里被人强塞进一蓬蒿草。他有些慌乱,茫然地望向眼前对着自己羞涩微笑的孩子。明明,明明。
“远航过来,给你介绍个人。”他听见燕黎明平静地招呼自己。“这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唐鹏,叫鹏哥。”
徐远航迷迷糊糊地刚要站起来,发现唐明明正无比投入地抚摸自己袖子上的警徽。他顾不上琢磨这孩子哪里不对劲儿,小心地抱起他走到两人面前,冲着唐鹏礼貌地叫了一声“鹏哥。”
“所长?”唐鹏惊讶地望着他。
“叫他远航就可以。他是我爱人。”燕黎明脸色苍白,眼神既冰冷又火热,仿佛正在地狱和天堂之间备受煎熬。
“我听说过你鹏哥。”燕黎明的样子让徐远航在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他没有放下孩子,微笑着看向二人。
“大冷天的别傻站在这儿,咱们找个地方去吃顿饭吧。”
64、
燕黎明开车,明明抱着徐远航的脖子不撒手,所以唐鹏坐在副驾驶位子上。
“喂,真不是你爸爸让你这麽做的吗?”徐远航无声地质问小家伙,明明乖顺地靠在他身上,好像化了冻一样软软的一团。
“他怎么会对警察这样情有独钟?”徐远航笑着问,有意缓解车内略显尴尬的气氛。
“这说来话长。”唐鹏勉强应着,看样子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车子驶入市中心,他把头转向车窗外,突然指着一处尖顶房子的门面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