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额头青筋突突跳动,似是给吓出了冷汗。
宁妃颇为勉强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劝道,那便作罢了吧。
我似乎总能听见姐姐说些作罢的话,竹云不假思索道,我这几天避着他冷静了很久,想起姐姐说的许多事情,其实那些事情若
是放在我身上,我无论如何都忍不下的,我从来只想,若待我好,那我便待他更好,可是原来最为轻贱我的不是那些女人。
我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就是死,我方才也是真想拉他一起,这样我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
宁妃知她心中苦楚无处能说,又怕她听不进安慰,反倒坏了事,遂想说些引开她注意的话语,希望能有所开导。
你方才问我如何能熬过这些年,要真论起来,不妨将心比心,倘若将爱与不爱的立场换过来,怕是谁都无福消受的。
姐姐想说什么,我自然是听得懂的,我也明白强求来的东西要不得,只是我之前从未想过,他其实对我一点感情都不存在,我
咽不下这口气,我真的……好恨。
所以不作罢又能怎样?宁妃摇着头道,不过说起来你我终归想的不一样,我从不想强加给他任何东西,虽然我一直以为到死了
都能等着他,只是若换做我对着个自己不爱的人,怕也是多少会伤人心的,又有什么怨言可说呢。
这说穿了就是一厢情愿呀。
一厢情愿……
竹云惦着这句自言自语了一会,忽的笑出声来,在牢房四壁回荡,说的好啊,一厢情愿……姐姐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只是那又如何呢,我就是这样,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凡是同我抢的我统统都不能饶恕,就是他想逃我,我也宁愿
他死了好。
宁妃一听,登时笑得苦楚,说道,你若真是这样想,又何尝会下不去手。
闻言竹云就像给戳到了软肋,一时情绪不能自己,不吭声了,无声地哭了起来。
期间断断续续说些叫宁妃听不清楚的话语。
宁妃心想这几日来,她定也是没少哭过的。
姐姐,竹云擦了把眼泪,颤声开了口。
我在,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竹云刚擦干的脸顿时又叫泪水沾上,扑簇簇往下掉,其实今日来,我是和你说件事。
你说便是。
竹云将手伸进袖中,摸索了好一阵,才缓缓从里边抽出条色白的绫布,足有三尺。
宁妃登时楞在原地。
你这是做什么?
竹云将那白绫搁置桌上,面不改色说道,姐姐一心求死,这我知道,姐姐之前说的意思,我也都是明白了,我来时已经写了纸
罪状,将我入宫来做的这些事端交代得清楚,并且我已将私放妃嫔的罪责都写在了自己身上,如此一来姐姐顺理成章便是给冤
枉的,姐姐大可安心去,我想,姐姐死后,我若来个畏罪自杀,许是最让他省心。
你……你这是为何?宁妃大惊,险些说不出话来。
姐姐怎会这样问呢,我犯下的事端已是十恶不赦,再加一条又有何妨,姐姐有句话说得好,这由始至终都空荡荡的地方,谁守
着都难受。
宁妃见她神色苦痛,先前一直想问的话语在这一刻破了土,请你告诉这个做姐姐的,我们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见过面?
竹云破涕为笑,说道,姐姐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你要替我背这罪责,起码也得让我知道个明白,否则我于心不安。
竹云低头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入宫为奴的第一天,因为不懂规矩,叫公公好生一顿臭骂,半夜里难受得睡不下,便起来偷偷
想去御花园呆一会,路上撞见一位娘娘,将她的裙子都踩脏了,我原想那娘娘会动怒,谁知道她竟笑着和我说没事。当时四下
无人,要说她是装样全然没有说法,自此我便对那娘娘心生好感。
她是我进宫来第一个对我笑的人,笑起来真漂亮。
宁妃听她这样一说,隐隐有了些回想,只是仍不大清晰。
竹云见她这般认真轻声笑道,想不起来的话,就莫想了,一点小事罢了,怕也是没几个人会记得的。
宁妃窘迫一笑,又道,你当真都想清楚了?
还能有什么不清楚的,这也是我唯一的退路,他既然从一开始就将我作了踏脚石,又怎会给我翻身的机会,更何况那一纸罪状
公诸于世,就是他愿意放过我世人也留我不得。只是我一直都在想,他不惜这样自毁英明,若真是为了保全哪个人,我定也是
羡慕至极。
他让你陷入这般困地,你怨他吧?
竹云轻声一笑,道,我又何尝不是陷他与诸多不仁不义?待那罪证大白,不知多少人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我虽恨他,想将
他一并拉入地狱,只是到了最后才大彻大悟,他就连心都不是我的,更何况他的命,不知这样放过他,他会不会还能记得曾有
个女子为他做尽一切却仍旧不得所爱,若能记得,那样便也好了。
看来你的确是将一些事情看得开了,这样我也放心了些。
宁妃说着拿起桌上那段白绫,柔声道,你替我将窗子打开吧,我想看点儿外头的阳光。
当那窗子拉开,刺白的光芒顷刻溢了进来,将整间牢房照亮。
宁妃用桌椅垫在脚下,将那仿佛融在阳光里头绫布系在横梁。
片刻间浑身已是让阳光烘得微暖,一如当年阳光灿烂的盛夏。
当年盛夏,阳光灿烂,白兰满院,听得爹爹招待贵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听得那串笑声豪气云天,不似普通少年。
丢下正打理的木梳,悄悄从房中溜了出来,远远瞧见个背对自己的陌生背影。
他似是察觉背后有人,猛然转过头来,一时避闪不及,躲进院中那遍开四海的白兰之中。
以为他该是回了头,轻轻探出个脑袋欲一探虚实。
这位姑娘何故如此狼狈?
他竟是从没动过视线,紧紧等盯着处动静来源,忽见花丛里头一张素净的脸庞,发上沾花无数,颇为狼狈,顿时又是一笑。
她便是看得痴了的。
第六十五章
书房之中正和太傅商议政事的朱明风听见王公公来传的消息,登时眼前一黑。
朱家盛世,六代天子,其人天资聪慧,生就栋梁,期间勤政爱民,国泰民安,其人生性风流,心性不定,极好美色,立宫中妃
嫔无数,经数年仍未立后。
登基五年,邂逅宫中女婢蒋竹云,贪恋其女色,不可自拔,立作贵妃,享其专宠,得天独厚。
蒋竹云,河东人士,家中贫贱,年方十七入宫为婢,其人色艳倾城,生性歹毒,妒心极重,心胸狭隘,登位后仗天子宠信为势
,假借圣名遣妃嫔在先,设计杀害宫女陷害贵人致死在后;而后伪造书信,于太后天子间挑拨离间,嫁祸于人,令其被打入冷
宫;再后以天子此前另一宠妃宁氏名义私放其出宫,二度嫁祸,致宁氏身陷天牢,随后私自处刑,赐宁氏白绫三尺,自行了断
。
当今天子忽闻爱妃气绝牢中,昏至书房,众人急传太医,于翌日专醒,醒时伏床面失声痛哭,几日无心上朝。
此后一月,蒋竹云于月晖宫服毒自尽,死前留有书信一封。
天子悲痛之余一览信中所言,竟是那竹云道出全盘真相,自行认罪,提及宁氏死后,凡寝必梦,梦其冤魂索要性命,再忍受不
住,遂将登贵妃之位来所作所为一一尽详,再行服毒,望求赎罪,得以解脱。
朱家天子接连受击,接受不得误信红颜,遭蒋氏苦苦欺瞒,任她为祸后宫接连害所爱女子命丧黄泉而不自知,伤心欲绝,立誓
此生不再纳娶妃嫔,大病一场。
柳旭站朱明风床前替他念了封从御佛寺来的信,直听得棉被里的朱明风咳嗽得愈发厉害,探出头来说了句,你就同朕讲讲太后
的意思吧。
太后说发生这么多事情,她打算在御佛寺度过余生,潜心修佛,替您祈福。
朱明风摇着头道,哪有这种道理,你替朕派人,将太后请回来,朕就是将她留在宫中也不想让她老人家在那地方过完下辈子。
皇上您是不是病糊涂了?这信就是此次您派去请太后老人家回来的人呈上来的。
是这样么……朱明风揉着额角坐起来,肩膀稍露出来便连连喊冷。
柳旭忙不迭去将窗关上,说道,这都入冬了,能不冷么。
入冬了?朱明风看了眼窗的方向。
是啊,入冬好几天了。
朱明风裹紧了棉被,喃喃道,那朕岂不是病了很久。
柳旭顿时乐道,那也怪您为了真病一场故意去受凉,谁知真就病大了。
去,少胡说,朕是伤心过度,过度知道么?
行,您是过度,卑职什么也没说。
朱明风独自琢磨了一会,又说,那他这么久都没我的消息?岂不是该急坏了?
您这病差不多也就是半个月,不算太久,而且卑职派人去和他说过了,不碍事,诶皇上,柳旭忽觉不对,您这不是该先忧心太
后不回宫的事情么?
朱明风笑了笑,嘴唇登时裂开来,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朕自有办法让太后回来。
王公公在门外通报道,卫丞相求见。
朱明风病得昏沈的脑子一听,脱口答道,让他进来。
卫丞相一进来嘴中的句子便是打扰皇上病中,罪该万死。
朱明风觉着脑中轰轰直响,勉强冷静问道,丞相这般急见,所为何事?
望皇上恕罪,老臣前来,实非政事,而是有关犬子。
卫临?朱明风一怔,丞相起来说话,柳旭,看座。
卫丞相说了些什么朱明风就记不大得了,隐隐约约听他意思是说卫临之前发生了些事情,心性消沉,郁郁寡欢,每日上朝都不
在状态里头,丞相怕他这般消极下去有朝一日会耽误政事,想将他调任,又怕外人道那卫临仗着丞相父亲在官场里随心所欲,
遂想请朱明风另外颁个差事给他做。
这意思便简单了,朱明风问道,那丞相是想朕将他调往何处?
回皇上,只要是不在这京城之中的,都好。
嗯?朱明风一时不明,问道,丞相此话何意?
话完觉着丞相的要求熟悉,苦苦回想了一番,这才记起先前君不忘便是这样要求过,还道卫临对此会是求之不得。
心下一声坏了,竟把君不忘的事情耽误至今。
卫丞相一听朱明风这样问,顿时面露难色,只说这段日子发生在卫临身上的事实在颇为难以接受,他自己本身也不愿留在京城
,说是不想触景生情,所以斗胆这般恳请。
朱明风到这才彻底清醒了,明白卫丞相所指何事,心里是想君不忘倒真有两把刷子,将卫临整治得避他三舍了。
看来得罪谁也别得罪君不忘,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遂当下就允了丞相的要求,又说虽然面上是他出面调任,但要调往哪里,由丞相自己做主就是。
入了冬的京城开始不时降些小雪,纷纷扬扬,寒风凛冽,周遭渐渐退了生气,生机不再。
朱明风踏着一地纯白,撑伞而立。
柳旭跟在后头揣了包热乎的包子,问他要不要吃,见他摇头,自个儿蹲边上吃上了。
民以食为天,肚子饿了是大事,再者朱明风出来找的是君不忘,轮不到自个儿看着。
朱明风在那站了一会,出来时还昏沈的脑子给风吹冷静了不少,这就要柳旭原地等着,迈开了步子往前方去。
君不忘一大早收到柳旭的消息便顾不上楼里头的生意,临午时便直奔约的地方,只是到了发现朱明风人还未到,一时有些好笑
起来。
自己何尝这般心急过。
遂挨着路边人家的墙角蹲了下来,盯着面前大道走神。
面前来来往往经过不少小贩,卖什么稀奇古怪玩意的都有,眼角瞥见一卖糖人的老翁打转角经过,起先不以为意的心思突然就
静了下来。
这玩意朱明风怕是没吃过,估计皇帝的幼年吃的东西小老百姓听都没听过。
反正自己小时候逢糖人必买来着。
这就起身追了上去,十几开步就追至老翁跟前,问道,这糖人怎么卖法?
老翁说了价钱,君不忘要了一个手掌指头的数量。
回来时路上盘算过,嘴里叼一根,剩下四根一会朱明风来了二二分成,挺公平,就是不知他吃是不吃。
想完了心中觉得多虑。
他就是不喜欢吃,也得吃干净。
朱明风等了不多时就见面前有人浴雪而来,头发上尽是花白的雪片,一时不察还真以为谁家爷爷出来给孙子买糖人。
爷爷孙子……
朱明风一阵抽搐。
君不忘眼尖地发现约定地点站了个人,稍稍走近了看清顿时笑开了花。
是你。
朱明风笑道,是我。
接下去谁也没说话,光盯着对方瞧,君不忘原想说点什么,又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遂将手里头的糖人往他面前一递。
朱明风看了眼他递过来的,问道,为什么是猪?
嗯?君不忘砸吧着嘴里的糖人往手上一瞟,顿时笑大发了,我也不知道,刚买的时候胡乱拿的。
朱明风接过后凑鼻子嗅了嗅,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君不忘以为他真不知道,答道,糖人。
既然是糖人为什么会捏猪的形状?
这个嘛……还别说,君不忘是真没想过这问题,那你乐意叫他什么就什么呗。
朱明风登时坏笑一声道,叫它不忘也行?
君不忘这才反应过来是给贫了,当即伸手要夺他的糖人。
朱明风哪里肯给他,塞嘴里又拿出来,嬉皮笑脸道,我可舔过了,给你也无妨。
说着当真要给君不忘,君不忘不肯要了。
两人跟毛孩子似的闹了半天,路上白雪深深浅浅给踩出许多个坑,君不忘忽然想到什么,拉着朱明风说道,你跟我来。
起初朱明风不知他要去哪,跟了一会之后发现是去往倾人楼的后院,心里头疑惑,出声问道,来这做什么?
君不忘不理会他,开了后院的门拉着他进去,到了他房间窗外的屋檐下,君不忘蹲下往地上扒拉了些什么东西。
朱明风正要往下看,谁料君不忘抬起头来道,你吃口糖人。
啊?
吃呀。
朱明风照做了,君不忘又道,吃大口点。
这回朱明风一咬就咬了大半下来,冷不丁君不忘抓了把东西就往朱明风嘴巴里灌,朱明风还没反应过来时嘴里的糖人已经跟着
那冰凉的触感化成水一样流往心里头去,一丝丝甜得紧,又透心凉,直让人欲罢不能。
君不忘笑着问他,好吃吧?
朱明风给那口雪冻得牙齿上下打颤,言语不能,只能一个劲点头。
君不忘低头也给自己来了口。
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下方,头顶瓦片,枕着台阶,君不忘怕他身子骨没好全,吃多了受不住,只给了一口就没再多给。
朱明风见他一口一口吃得欢,回想起方才嘴里滋味,难耐得紧,想自己动手弄一把,让君不忘拦着了。
朱明风盯着手里头的糖人半晌,眼睁睁看君不忘咽下嘴里的,再抓了把白雪。
就着他才将雪送入口中的当口,扳着他的脸就凑上嘴去,堵上君不忘的唇,还没化水的糖人顿时融在两人唇齿之间,叫那股子
冰凉刺激得直打颤。
只是直到那丝丝甜味吃进肚中没了踪迹,朱明风也没放开他,倒是轻轻动起了舌头,彼此还没回暖的舌尖稍稍一触碰便是种奇
妙之感,彼此都觉着新鲜,将没吃完的糖人一丢,倚着墙搂在一块亲吻了起来。
直到那糖人在雪地里渐渐化了去,两人才停了动作,紧紧相拥。
君不忘问他,你打算接下去怎么做?
你再委屈几年吧。
嗯?
朱明风朝他手心里呵着气,说道,再委屈几年咱们就该能离开这,去别的地方开酒楼了也许。
君不忘反问,为什么是酒楼?
那些私奔的人不都这样么?不是开酒楼就是开茶楼?像什么什么私奔之后流落到何方,开起了小茶楼,两人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