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我没带钥匙。
“徐翼,开门!”我一脚踹上防盗门。
往后的几个月,虽然严翊再没跟我联系,但我还是知道他的生活状况。他得罪了一个大客户,丢了工作。他没有来找我,我肯
定不会替他出头,虽然那个大客户就是我一哥们。他一直找不到别的合适的工作,大公司都将他拒之门外,小公司的薪水根本
不够他一个月的开销,他要供房子,他老婆也快要生了。我知道这个状况再维持下去,很快,他就会连他现在住的房子也要供
不起了。但他还是没来找我,也许是他有骨气,也许是他为人太较真,但总之他山穷水尽都不肯来找我,只会让我觉得我对他
施加的压力还不够。
我知道改变一个人就需要打垮他现有的生活世界,重构一个让他重新习惯。
严翊老婆生孩子难产。我赶过去的时候,手术室外面站了好几个人,都是他老婆的家人,不过我却没见着严翊那个吸毒的小舅
子,估计还在哪儿happy呢。严翊一个人坐在墙角里的椅子上,手抓着头发,低着头跟挣扎什么似得,看着就很痛苦。
我过去站他面前,低下头叫他:“严翊。”
严翊抬头看见是我,很明显地吃了一惊,“萧正,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他抓乱的头发,发红的眼睛,不由得皱了皱眉,“我也不瞒你。这儿护士长是我小学同学。我知道你老婆要生肯定得来这
儿,让她帮我留意的。你老婆今天生,还有难产,都是她告诉我的。”
严翊没说话,又把头低下去。我在他旁边坐下来,觉得他好像不是怕生不出来,而是怕生得出来。
“严翊,你没事吧?”感觉他状态不对,我怎么也得问一句。
严翊不说话,当我不存在一般,就在那儿自己跟自己较劲。我也知道他最近过得不如意,但也不能拧成这个德性吧。
我又安慰:“严翊,没事儿,放心,这家医院名声不错。你老婆孩子一定平安。”
严翊像是牙咬的更紧了,就抬过几次头看手术室的门,再就一句话没说。我也只好那么陪他坐着,直到手术室灯灭了,有大夫
从里面出来。
那大夫一出来就被严翊他老婆娘家人围住,严翊只站在外面听着,表情严肃的好像听死刑判决。
孩子情况不太好,得送加护病房,不一定能过得了今天晚上。大人失血过度,刚救回来。
我以为严翊会第一时间冲进去看老婆,却没想到他只是看着听着,完全没什么反应,表情一直狰狞,好像想的是另一件事。然
后在走廊边上拦住要走的大夫,用比给他爸办丧事还难看的表情问人家:“大夫,我想问一下那孩子什么血型?”
大夫见活鬼一样的表情看他,“孩子刚生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什么血型。”
“大夫,能不能帮我验一下。”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老婆刚捡条命回来,也不说赶紧去看看,追着问小孩儿什么血型……能不能活过今天晚上还不知道呢
……”
“不管能不能活过今晚,我一定要知道。大夫,求你了。采血费我给您。”
那大夫眼看就要发火,我一把把严翊拽开,跟人家大夫说:“不好意思啊,大夫,他是太紧张了。”
大夫瞪我俩一眼,走了。严翊还要追,我把他推墙上,“你这是干吗?不进去看你老婆在这儿发什么疯?”
“不用你管。”严翊恶狠狠地说。
“严翊你到底怎么了?”我捧住他的脸,逼视着他的眼睛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你懂个屁!”严翊突然吼,路过的人都看我们。好在他丈母娘家的人都进去看他老婆了,所以没人指责他的失心疯。
“你吼什么吼!”我改拽他的领子,“你非要看孩子血型什么意思——”我忽然反应过来,“难道你怀疑孩子不是你的?”
严翊不说话了,也不闹腾了,好像被说中了痛处一样,慢慢在墙角那儿蹲下去,把手捂在脸上,跟有冤哭不出来似得。
“严翊,这事儿可不能乱猜。”我跟着他蹲下去,郑重其事地说。
“不是我猜的。萧正,不是我猜的啊……”严翊捂着脸,话说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你看见了?”
严翊摇头。
“那听谁说的?”
“我那个小舅子说的。”严翊勉强能控制自己情绪,哑着声音说。
“吸毒的那个?”我皱眉。
严翊点头。
“严翊。”我当回事地劝,“你那个小舅子,别说我说话直,就不是个什么正经东西。他说的话你也当真?”
“他骗我有什么好处?那是他姐,你说他骗我有什么好处?啊,你说啊?”严翊情绪又开始激动。
“你先别激动。”我使劲按下他,“这样,你先进去看你老婆,我去帮你找医生。既然你这么不信自己老婆,我就找我同学,
让她帮忙给孩子验个血。是不是到时候再说。”
“萧正……”严翊看我,一副大恩无以为报的表情。
我拍拍他的肩,把他拽起来,推进产房。
家破人亡?那是最好不过。
35
严翊老婆被送回病房,我也把刚生出来那孩子的血型给打听出来了,我告诉他是B,严翊脸色当时就白了,看我的表情我估计我
晚上都得做噩梦。
“怎么,不对?你跟你老婆都什么血型?”
“A型。都是A型。”严翊喃喃地说道,然后就像疯了一样扑回他老婆住的病房,很快我就听见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喊声。
这种时候我一个外人当然不好进去,只能在门口徘徊,不时听见里面男人的咆哮和女人的哭喊,还有不知是谁的喝骂规劝,一
个女人哭着喊着就说我没有,你别冤枉我。八成是严翊他老婆。
不一会儿严翊就从里面冲出来,脸红脖子粗的,我拦他也被他狠狠推开,一个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瞟了病房里面,一群人
哭成一团。
我知道戏就是这么唱的,不过应该没完。
找不着严翊,我就先走了。晚上十一点多又接到严翊电话,只说了一句话:“萧正,我老婆死了。”
我赶去医院,老远就看见病房门口围了一圈人,严翊像罪人一样被围在当中,他老婆家哭喊的亲戚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对他
又推又搡,他那个丈母娘跟嚎丧一样,边哭边骂,拳拳都往他身上砸。
我过去把严翊护在身后,说话的态度并不客气,“有话说话,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是谁?你知道什么?他害死了我女儿,我要让他偿命。”他丈母娘愣了一下,就又往上扑,一探手就抓着了严翊的脸。严
翊低着头不说话,也不躲,脸上被抓出两道血印。
我把那老太太推开,板着脸,转头问严翊:“严翊,到底怎么回事?”
严翊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比木头还木头。
“要不是他气我女儿,我女儿怎么会大出血?就是他,他就是凶手!”
老太太还要往上扑,我是真的有点火了,指着她喝了一句:“你们再这么闹我就报警了。让警察来把事情弄清楚。”
这下他们不吵吵了。看来他们也知道,警察来了肯定得追究他们夫妻俩是为什么吵架,原因讲出来谁脸上也不好看。
偏在这时有护士过来告诉说,孩子保不住,送进加护病房也没用,已经停止呼吸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刚还吵得沸反盈天霎时变得跟太平间一样,连大声喘气的都没有。严翊更是像被雷劈了一样,失魂落魄地往
后退,一步、两步……直到靠到了墙上。
半天时间,一大一小,老婆孩子全没了,这种打击,是个人都承受不住。
严翊老婆的娘家人要把大人小孩的尸体全运回家停几天。严翊想看他老婆最后一面,被老丈人一巴掌打远,骂他:“滚开,你
别想碰她。”严翊要看孩子,也被阻止:“你不是说这孩子不是你的吗?那就滚开。别碰孩子。”
严翊在这个城市本来就是一个人,这时候更像个没了家的孩子,站在那里看别人忙乱,自己手足无措,孤立无助。我也帮不上
他什么忙,只能站在他身边,让他知道至少还有人是站在他这边的。
把死人从医院推到外面再抬上车,严翊一直在后面跟着。眼见车关了门要走,严翊一把拽住老丈人的衣服,哭着叫了声:“爸
——”被老头一把甩开,“我不是你爸。从今以后,我们家跟你再没关系。你要敢再踏进我家的门,我打断你的腿。”
严翊在车后面哭喊他老婆的名字,拉他老婆的车却停都不停一下的走远,严翊看着车远去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
声痛哭。我蹲下身抱住他耸动的肩膀,觉得可怜,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我把严翊带回家,给他脱衣服脱鞋,让他躺下睡觉。严翊却张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就是流眼泪。整个人都好像绷住经儿了似得
,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我不断地给他擦干眼泪,摸着他的头发,想让他尽快入睡,却没什么用。严翊还是瞪大眼睛,咬着牙,
自己逼自己。
“严翊,你这样也没用。这是意外,谁也不想。你老婆不会怪你的。”我摸着他脸,尽量和气地说。
严翊忽然抓着我的手坐起来,红通的眼睛直勾勾瞪着我,把我吓了一跳。“真的是B吗?那孩子真的测出来是B型吗?萧正,你
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冤枉我老婆了?”
我心慌了一下,不过也就是两秒钟的事儿,然后我就相当镇定地告诉严翊:“我这儿有化验单,你要不要看?”
严翊就像是被抽了筋似得,颓然倒下去,念念道:“我现在要那个有什么用。我宁愿永远不知道。”说着又用手抹了把脸,“
萧正,我说真的,我真的宁愿永远不知道。我宁愿给别人养一辈子儿子,我也不想这样啊……”
严翊说着,把两手捂在脸上,呜呜开始哭。人也慢慢蜷成一团,看着是真可怜。我在他旁边躺下来,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
背,念咒一样地说:“我知道,大家都知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形影不离地看了严翊一个礼拜,给他做饭,哄他睡觉,跟他说话,他去哪儿我都跟着。他老婆出殡那天,他也去火葬场了。
不过他老婆家人真够狠的,愣是没让他进去看最后一眼。人就那么给烧了,严翊站在火葬场院儿里哭得天都不蓝了。冷风阵阵
就往人骨头里刮。
我也没安慰他,想着让他痛痛快快哭完这一回,以后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从火葬场回去的一路上,严翊都没有说话,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头看他,总怕他想不开。
回去以后,严翊一头扎进他住着的客房,关起门再没出来。我换了衣服就开始做饭,做好了去敲严翊房间的门,敲了两声没人
应,我就拧把手推开,看见严翊对着钱包里他老婆的照片噼里啪啦掉眼泪,眼睛肿得跟什么似得。
我一句话没说,又把房门给他关上,自己去饭厅吃饭。
以严翊对他老婆这个忠贞程度看,这状态恐怕还得持续三五个月。
晚上睡到半夜,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像是玻璃打了。我披衣服出来,就看到严翊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也不开灯,也不动。
我抬脚往过走,却听严翊声音低哑地喝:“别过来。”然后又变成了心不在焉,“我刚打了酒瓶子。”
我摁亮灯,果然看见茶几底下一地的碎玻璃片,还有流了满地的酒。
我拿扫帚簸箕把碎玻璃扫了,又把地上的酒水擦干净,洗了洗手,在严翊旁边坐下来。
严翊回头看我一眼,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费力的眨动,最后拿手捂住眼睛,埋下头说:“萧正,把灯关了。好晃眼。”
我又站起来把灯关了,坐回来,严翊已经把头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抽吸着鼻子,像是终于把眼泪流完了,流不出来了。
我把茶几上的烟盒拿过来,抽了一根放嘴里,捡打火机点上,又把打火机扔回茶几。“严翊,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你
能听进去多少听多少。天灾人祸,谁也没办法。你别全揽在自己身上,也别怪你老婆。她瞒着你也还是在乎你。她想跟你过日
子成这个家。人活这么大谁没个做错的时候。顶多是你老婆错在前,你错在后,不应该在她刚生完孩子身子弱的时候跟她吵。
你可以怪自己,因为这事儿你确实有责任,但记住,错不全在你。说白了你也是受害者。有果必有因。”
想让一个人原谅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以为错在别人。我承认我这个安慰人的方法不太人道,但我说的也绝对有道理。严
翊如果顺着我给他指的这条路想,是他老婆先对不起他给他戴绿帽子,还想让他帮别人养儿子,那他应该会觉得可怜的是他自
己,不是他老婆。
“……萧正,给我根烟。”严翊沉默了半晌,末了说了这么一句。
他为老婆孩子戒的烟,现在也是为了老婆孩子破的戒,一个圈绕下来,也该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拿了根烟放自己嘴里点上,拿出来递给他。严翊接过去吸了一口,很半天才吐出烟来。然后又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起眼
睛不说话。
我拍拍他的腿,站起身回我自己房间。
他需要时间,我给他时间,他需要空间,我也给他空间。我只要他在这之后,只记得我萧正,忘了他那什么老婆孩子。
36
严翊的房子因为没钱还贷款,银行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严翊心灰意冷,觉得人没了要房子也没什么用,就打算让银行把房子收
了算了。我知道他的心思,也觉得那地方他现在回去只能是触景生情,但我还是劝他把房子留下。毕竟那也是点资产,以后就
算他一个人过,也总要有地方住。
我是为他好,严翊知道,所以也就不管了,让我帮他办。我尽力为他以后生活打算,帮他把这几个月欠银行的钱还了,然后把
房子租出去,拿房租来交贷款,这样以后严翊想回去随时能回去。
这样严翊暂时就先住我这儿了。我看出他时有顾虑,也知道他顾虑什么。有一次我白天回家正赶上他洗澡,我一头扎进去两人
都吓了一跳,然后严翊第一个反应就是拿毛巾往身子前面挡。
我这次受得侮辱有点大,等严翊从浴室出来就开门见山地和他说:“严翊,你要觉得跟我住不方便,我去别的地方住。”
“萧正,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严翊也为刚才的行为后悔。他这一阵子是难过话少,但也不是瞎子,我将近一个月忙前跑
后,给他办这办那,他却像防什么一样防着我,这事儿对不对让他自己想去。
“严翊,咱俩处的日子不短了。我萧正什么人你应该也清楚。我为你忙活从来没想过换你什么,我说的那事儿你不愿意我也没
说死缠烂打。说白了我萧正也要脸。你这样我挺心寒。”
“萧正,你什么都别说了。是我不对。是我想多了。我小人了。”
“行了,严翊。你也别说了。你也不能跟我住一辈子。我托我朋友给你找了个工作,还是干业务。你什么时候想上班,你就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