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也有照片留存下来,于是你们认出了他?”我再次认真端详起照片左边的年轻人,目光柔和,笑容敦厚。他……或许有可能是祖父?
“是的,不过关于他还有其他传闻,这便是他与卢家有关的地方了,”蔡清许的舅舅长叹一声,似乎深感唏嘘,“卢师长这人建校修路、革除陋习,但是匪首出身的他胸无点墨,做过不少烧杀抢掠之事。虽然在收编入军以后收敛了很多,但军饷困难那几年,也有些旧态复萌。”
“难道……”
“双梅人当时不太愿意缴纳大笔粮款,于是与卢部发生了一些摩擦,甚至连‘卢匪’这样的话也喊了出来。卢师长恼羞成怒派了五个营的兵力包抄双梅,发生了一些伤亡。其中便有大安圳的少爷萧光宝。”
“他……死了?”我心下一阵失望,看来照片中人并没有祖父。
“是的,其实当时卢部根本还没有攻到大安圳,我们不知萧光宝是如何死于流弹的。但是早年也有些经历过双梅事件的老人说,萧光宝是提早知道了卢部发兵,从大安圳里出来乡里通风报信所以才死的。至于他如何知道卢部要发兵去双梅,一直不得而知。但有了这张照片就不一样了,可见卢明勋与萧光宝关系还不错,极有可能是卢明勋想办法提前告诉了他出兵之事。”
“你之前说卢明勋和卢师长闹翻了,难道就是因为双梅事件吗?”蔡清许问道。
“是的,虽然后来为了抚平此事推出了替罪羊,卢家甚至把女儿也嫁入了双梅。但据卢氏还留在本地的一些老人讲,卢家父子就是因为此事闹翻。现在看来,或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萧光宝的死。”
“卢家随国军去了台湾,那现在还可以联系到卢明勋吗?卢家留下的族人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我满脑子想问祖父的事情,说不定卢明勋能知道些什么?
蔡清许的舅舅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后来卢部被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二师,卢师长去南昌就任军事委员,不久退隐。他弟弟接任五十二师师长,北上奔赴上海战场抗日。五十二师四千七百余人与日寇激战三个月,最后仅有四百多人被送回后方救治,牺牲官兵四千三百多人。而卢明勋,便是死于淞沪会战。”
“死于淞沪会战……”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是遗憾还是震惊。我曾以为上个世纪的大动荡离这座东南方的小山城很远,与这里生活的人很远,但是此刻,就在这里,这段历史与我是如此贴近。
“卢师长之后便郁郁寡欢,深居简出,几年后罹患肺炎一直不肯去省会医治,听说是怕民兵收编将领被国军暗杀。到了1945年日本投降电报传来以后,他大概想起卢部阵亡将士与幺子,痛哭了一场,不久就病逝了……”蔡清许的舅舅啧啧叹道。
这些我已经无暇细听,此刻满脑子只有“死了……死了……“。那个年代的人大概都过世了吧,我突然觉得祖父也是那样遥远。不论流匪、军阀都与我的生活相去太远,三任政府、淞沪会战更是只在书本里读过。我一直默认祖父或许只是这个林业大县中极其普通的伐木工人或者熟悉水性的艄排工,我却从没想过,在他少年时期,正是举国最动荡之时。他当时在做什么?他也参加过战争吗?
蔡清许在一旁抽鼻子,哽咽道:“唉,真是太惨……”
我被他搞得回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这就哭了?”
“我……”他憋红脸,“我感情丰富不行!”
被他落泪这一搅和,我无心伤怀下去,权当他也替我为故人哭了一哭。“那张合照可以辨认吗?”我问道。
“合照上有些人的面孔略模糊,还要费些时间。不过你这张三人照让我们知道卢明勋和萧光宝相识的关系,县里文化部很重视此事。所以安心啦,这张大合照我们也会尽心的,何况它关系到旅游招牌溪南书院呢!”蔡清许的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
“邀功得可真快!”蔡清许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活跃气氛,开起了玩笑。
“这可不关我的事,事情是我们主任上报的,谁让他第一个认出照片呢……”
我长吁了一口气,拿到老照片有些日子了。但我从未想过那种笑颜清晰的三人合照背后,会有这样沉重的历史。他们曾经一起笑着留下了这张合影,但他们之后的命运却又如此不同。一人死于军阀的流弹下、一人死于淞沪会战的战场上,还有一人在山村里教书,几十年后才死于伤寒……
如今的我拿着前人的照片唏嘘感叹,但世事茫茫难自料,多少年后的我,又会如何呢?
暂且不提我一时浮乱的心绪,折腾了一日,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冬季提早黯淡下去的天光倒是十分符合我此刻沮丧的心境。
我抱着极大希望的第一条线索,现在彻底断了。
第六章:蹊径
蔡清许本来想直接回桂岭去,但是冬日的天已然擦黑,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夜里开车走蜿蜒的山路不安全,便留他与我一同在县城过夜。他帮了我许多,我也想聊表心意。蔡清许大概是见我情绪低落,也不多推辞,甚至领我看了县城里许多的新变化,还带我去吃正宗的家乡菜。
回到爷爷的小院时大概是晚上八九点的光景,我们停好车,又走了一小段路去超市给他买新的毛巾与牙刷。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冬夜,但出奇的冷。恰逢十五,朗朗夜空中一轮圆月只洒下惨白的月光,仿佛一层霜降落在人的身上,令人更觉寒气逼人。
“松远,你要不要买一个暖水袋?”蔡清许问我,说话间气息化为阵阵白雾。
“你怕冷?”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摇头,把半张脸埋到围巾里,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晴夜无风又这么冷,明天清晨大概会下霜,会冻醒的!”
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自然知道山城里霜冻的早晨会有多么寒冷。“暖水袋撑不到清晨,我们干脆再买一床毯子吧?”我住在这里用的都是祖父的旧褥子,倒还真是担心挨不过严冬的霜冻。
蔡清许笑笑:“松远你一定也是料到明天很冷,才留我暖床的吧?”
我虽被如此打趣,却不觉得冒犯。我一向不擅与人相处,更别提才认识两天的半个陌生人,但不知为何与蔡清许如此融洽,在他身边我只觉得轻松。于是我也开玩笑道:“如果晚上被窝热不起来,就把你踹下床去。”
“松远你好狠心,”他配合地表现出着急的样子,伸手拉我,“那我们快点再去买一床毛毯吧!”
我笑了起来,今日线索断掉的失落似乎淡去了一些。
挑挑拣拣,我当真买了新的毛毯,毕竟是冬季用得上的用品,买了也不算亏。回去的路上我们走得比来时急了许多,因为要拎着东西,迫不得已从口袋里拿出的手冻得发疼。甫一进屋,蔡清许就自告奋勇去烧热水来暖一暖。
我一个人去铺床,搬出了祖父仅有的两床不算厚的被褥,各自卷成两个睡袋的样子,然后再加盖上今晚刚买的毛毯。虽然压两层被褥会更暖和一些,但我毕竟还是无法与刚认识的人同盖一床被子。
蔡清许烧完水回来,看到我的杰作一点也不惊讶,笑道:“本以为可以抵足而眠,没想到是同床异梦。”
我被他逗乐了,刚才铺床时的那一点尴尬也消散开。
喝了热水,又捂着手,身上才渐渐暖了起来。我带蔡清许简单参观了一下爷爷的房子,又与他说了些童年时在这里的度过的时光,一时也算主宾尽欢。但是停下话头以后,这房子又冷清得有些可怖。这些天的感慨与伤怀还是纠缠不清,特别是今天知道老照片里三人的故事之后,在这种寒冷安静的夜晚,许多情绪很容易浮上心头。我有些庆幸自己今晚留住了蔡清许,如果仍是我一人住在这里,定会很难受吧。
蔡清许见我不说话了,问道:“还在想你爷爷的事?”
“嗯,”我点头,“我在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向你爷爷的朋友打探过了吗?”
我摇头:“祖父没有什么至交好友,基本上都是和邻里间的老爷子老太太们来往。我回来的时候就和附近打过招呼了,这一带拆迁,很多邻居都不知道搬去哪里了,还有那些老爷子老太太们,也过世了许多位。”
“那,你知道爷爷是做什么工作的吗?”蔡清许问,“一个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会有人知道你爷爷的事情。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工作过,或许我们能问他的同事,找出点什么线索来。”
这确实算另辟蹊径,我松开眉头:“祖父在林业站工作过。”故乡是座山城,一直以来都是输出木材的林业大县。上个世纪后半叶,林业系统是覆盖县里工作的一个大网络,我的父亲母亲曾经都在县里林业局工作。而我听父亲说过,祖父早年也是林业系统的一份子,不过他在下级的林业站工作,可能是伐木工人或者艄排工一类,也可能是检尺员、护林员。
“林业站啊,”蔡清许也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笑意,“咱们林业系统人可真多,我爸爸内退做导游前,是我们那里林业站站长呢。”
以工作网络来追寻祖父过去的事,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可行的办法,但听起来还是那么飘渺。我伸手摩挲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开始考虑是不是该给父亲打电话了。
“别灰心,你爷爷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到,”蔡清许安慰我,“早些睡吧,明天我们再好好商量,好吗?”
我自然知道这事情是急不来的,太早绝望也是不妥,便努力放下心思,准备洗漱睡觉。
旧被褥我只在刚来的那天稍稍晒过,现在睡起来并不算暖和。而且自从我察觉到自己性向以来,还从来没有和任何同性躺在同一张床上过。我与蔡清许虽然睡在各自的被窝里,但是不知为何我却莫名有点紧张了起来。
我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差点把被窝折腾冷了。
蔡清许听到我的动静,轻声道:“睡不着?”
我僵住了,不敢动:“嗯,吵到你了?”
他轻笑了一声,似乎掖了下辈子,声音清晰了一些:“我也有点睡不着。”
“会冷吗?”我连忙问。
“不是,”他顿了顿,“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挺莫名其妙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疑惑。
“因为我自来熟地缠着你啊,”他说,“我都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呢。你看,几天以前我们还不认识,可是现在我们居然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顿时觉得心有戚戚焉,如果之前告诉我,我会和一个认识没有几天的人睡在祖父家的床上,我一定会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它就这样发生了。
“命运真是奇妙啊,”蔡清许感慨道,“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很亲切,一见如故的感觉,想和你搭话,想给你帮忙……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人?”
“别乱想,我很感谢你,真的。”我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何心头一动。
“你别嫌弃我就好,我不是坏人,”他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我方才打探过了,这里无财可劫,不如劫色好了。”
我竟有几分心猿意马起来:“谁劫谁还不知道呢。”
“哼,说大话,”他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快睡罢。”
我失笑,被他这么一搅合,最后一点微妙的情绪都消失了,觉得似乎真的可以睡个好觉。
在我即将要睡着的时候,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蔡清许轻声说:“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嗯。”我也轻声应他。
但也有可能,这只是冬夜里一个轻飘飘的梦。
第七章:乡邻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冷醒的。身上虽然还暖,但脚已被寒气冻得没有什么热度。室内一片昏暗,冬日早上的天光被窗帘所遮挡,只有零星的鸟鸣透了进来。我转身侧躺,并不想起身,只觉头疼得有些昏沉。
“醒了么?”蔡清许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大清早发现床上有另一个人的感觉真是很奇怪。
“嗯,”我应他,“你冷吗?”
“还好,”他坐起身来,“你再躺一会儿,我先去烧热水。”
按理说不该让客人起早烧水,但是我开始觉得有点发冷,头也疼得厉害,便不出声劝阻了。
不知过了多久,蔡清许过来喊我起床。我想坐起来,却觉得没有什么力气,手臂似乎在哆嗦。
“你怎么了?”他伸手扶我。
此刻我也顾不得太多,只好低声道:“大概是夜里着凉,发烧了。”向来体弱的我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发冷、头疼、四肢无力。
我以为蔡清许会伸手来探我的额头,却不曾想他直接贴了额头过来。“是有点热,啊啊啊,对不起!我习惯了……我……等等,你先披衣服起来喝点热水,我去给你买早饭和药!”那个年轻人的脸骤然红了,结结巴巴地出门去。我想笑他,却觉得脸上也一阵发烫。嗯,一定是烧得太厉害了。
我稍坐了片刻,觉得头不是那么昏沉了,这才慢慢起身穿好衣服,去阳台外的水池洗漱。外露的水管上结着一层白白的薄霜,打开水龙头,出水的时候水管会发出嘎吱嘎吱奇怪的声响。我有些怀念,这让我回忆起很多年前,还在这里生活时候的冬季。
不一会儿,蔡清许就急急忙忙地回来了。“我给你买了白粥和小菜,先吃饭,过一会儿吃药。”他把我拉到桌边坐下:“我还买了体温计,是水银的那种,你先测一下。小心啊,有点凉……”
从很早以前开始,父母就习惯了我总是容易生病。大概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紧张我了吧,我暗自觉得有点好笑,心里却是受用的。“不过是一点头疼脑热,你不要担心。”
“生病了怎么可以不担心,”他一边打开外卖盒一边说,“要不,你等下和我回桂岭吧。”
“我去做什么?”我有点惊讶。
蔡清许转过头,一脸认真地看我:“你现在生病了,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人照顾。而且你这被子没好好晒过吧,夜里不够暖,再拿来睡还是容易着凉的。你和我去桂岭住,我妈前天刚晒了几床棉被。”
“这不太好,”我连连摇头,“我怎么能去你家住。”
“什么不好的,咱们曾家蔡家向来要好。不然你去曾爷家住,他是你堂叔公,你不忍心老爷子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吧?我把家里的棉被给你带过去!”
“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推辞。
“你看,我们回去以后,还可以让我爸帮你打听你爷爷在林业站的同事。桂岭毕竟也是你的故里,不要见外,就这么说定了。”蔡清许自顾自地说,不再给我拒绝的机会,直接舀了勺粥就往我嘴里送。我吓得急忙自己拿手接过,也顾不上拒绝了。
于是吃完早饭和药,我就简单收拾了一下行礼,暂时和蔡清许回桂岭去。
其实我只是有些低烧而已,普通的感冒药吃下,等到了桂岭的时候不适感缓了很多。桂岭是山间的村落,海拔比较高,比起县城还要更冷许多,但空气非常好。呼吸着山里的空气,我自觉整个人都清醒了,精神也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