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绝艳 上——散尾猫

他缓缓地转过头去。握剑的少年有着清淡如云的面容，披散的长发在微漾的风中蝶翼般展翅。清澈的瞳仁没有焦距，他看着自己，心却不在这里。他眼中倒影出自己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紧握着剑，任凭鲜血倒流，将白玉般的纤细手指染作豆蔻般妖冶的猩红。

瞳影动了动唇，无声地笑。

苏陌……

就算失去了记忆，没有了魂魄，你唯一执着的依旧是置我于死地，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走错，落到让你如此怨恨的境地。

爱上你是我此生唯一走错的一步，而我却无法后悔。

为何，原本应当君临天下高座云端的我，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第四十章

瞳影目光陡然间冰冷如霜，杀气抽丝拔节，卷起的疾风零乱了长发，长袖翻卷如天边疾云。他猛地反手拧住苏陌脖子，指间力道缓缓加重。

少年纤细白皙的脖子上浮现出鲜红的印记，呼吸渐渐急促，脸色变得青灰发紫，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珠上浮，翻出大片死鱼般的眼白。而他却仿佛完全没有知觉，面无表情，不挣不扎，连握剑的手也没有松开半分。仿佛只是一个精致的人皮玩偶，听任宿命般任凭摆布，却又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

忽然他苍白到几近透明的嘴唇微微翕阖，缓缓地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唇角滑落的鲜血在雪样苍白的肌肤上勾勒出绝世惊艳的华图。

苏翎发狂般冲了上去，大声怒吼：“景卿岚，快住手，那是苏陌！”

瞳影忽然松开了手。少年失去控制的牵线木偶般委顿在地，歪倒在皑皑积雪上，露出的半张脸依旧在微微笑着，明眸皓齿，惊心动魄。

瞳影身子微微一晃，捂住伤口连连后退几步，朱雀青龙快速飞身过去扶住他。

脱离了瞳影幻术的束缚，寒尘绝浑身颤抖了一下，挣扎着爬了起来。然而他回过神来的第一眼就看见苏陌表情木然地半身深陷雪中，妖娆的血色涂抹了一身。

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忽然间被剥夺了呼吸的力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雪地中少年仿佛已经化为冰霜的面容，看着雪花飘落到他苍白的脸颊上，却久久没有融化。

“陌儿陌儿……”他发疯了一般拼命抱住苏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怀中人已经冷透的身体。

“瞳影，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素来冷漠出尘的双眸中迸发出如此惨烈的光芒，仿佛是燃起的烈火，要在一瞬间毁灭所能毁灭的一切。

朱雀青龙忙上前将瞳影护在身后。

“笨蛋，那小子还没死。现在带回去说不定还会有救，若是晚了可就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朱雀被寒尘绝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吓得一个哆嗦，一面战战兢兢地说着，一面不自主地往后退缩。

“寒师叔，别听她胡言乱语。”苏翎冷笑一声，“苏陌已死，就是瞳影所杀。眼下瞳影受了重伤，正是将幻瞳教一举剿灭的好机会。一定不能让小陌白白送命！”

寒尘绝一手抱紧苏陌，一手缓缓拾起掉落在地满是血污的轩辕剑，慢慢站了起来。

“寒尘绝，苏陌还没死。快去找千秋雪，她还能救他一命。你想看着他死吗？”

朱雀急了，大声叫了出来。

寒尘绝停下了动作，目光垂落到怀中少年的脸上，那目光温柔到近乎宠溺。许久，他嘴角滑开一抹温润如玉的淡笑，用手掌抹去少年脸颊上的血迹。

“寒师叔？”苏翎不安地看向两人。

眼下苏陌神使鬼差地使得瞳影大伤，只要寒尘绝出手，定能致瞳影于死地。但剑圣寒尘绝素来独断独行，不为他人所拘束，此时不知他又要做什么？还是说苏陌真的还活着？不，就算苏陌还活着，也不能因此误了难得一有的杀掉瞳影的机遇。

苏翎眼神一冷，飞速挡住寒尘绝去路。

“寒师叔，千秋雪已经死了。就算苏陌还没断气，也没人救得了他。眼下是诛杀瞳影的好时机，师叔为何如此糊涂？”

“苏盟主，你可能有所误会。我只为陌儿而来，并非为诛杀瞳影。你若是执意如此，就请躬身而为吧。”

苏翎脸色一暗，紧咬下唇，默默让开身去，然双手暗中已紧握做拳头。

“瞳影，我苏翎今日杀不了你，就暂且留你一命。三年后，我将统帅武林联盟重返瞳曜山与你再做了解。”

瞳影推开朱雀，上前一步，脸色已然回复了一贯的决绝，目光傲然如坐云端的王者，冰冷如霜，不带半分感情。

“好。我答应你，就等你三年。三年后再扫平你们万剑宗。苏盟主，你好好记住了，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夺到手，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第四十一章

两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而对于苏陌来说就仿佛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觉醒来，梦中的一切就被初晨的阳光冲散了大半。隐隐记得是有关一双鬼魅般艳丽的瞳眸，却始终记不清是谁的眼睛。

梦境的残影很快散去，苏陌伸了个懒腰，起身穿衣。然而脚刚着地就感觉到了异样，身体僵硬得仿佛多年未行走，连简单的步伐都变得异常困难。

苏陌扶着桌子艰难地向门口走去，却还是一不小心歪倒在地，连带着扫落一地的杯盘，瓷片碎裂之声嘶鸣般刺激到耳膜。脑海中一阵轰鸣，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在企图捕捉的瞬间，只剩下一些残光片影，支离破碎到无可辨认。

正当他茫然呆坐在地上时，房门被人推开，随着一阵零乱而仓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两张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

“师父，二哥。你们盯着我做什么？”

苏陌茫然地看着眼前之人，困惑地皱起轻眉。

“小陌，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苏翎喜上眉梢，激动地抓住苏陌的手。

“二哥，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陌儿，你大病初逾，难免会身体虚弱，等静养一段日子就无碍了。”

寒尘绝扶起苏陌，关切地搀住他的肩膀。

苏陌脸上警觉地浮起一丝疑色：“师父，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叫我‘陌儿’了？不对，你们好奇怪，我什么时候生的病？是得了什么病？二哥，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小陌，你在想什么呢，我们就算有事又哪能瞒得住你？”

苏陌兀自摇头，他忽然双眉紧锁，两手抱头，痛苦地蹲下身去。

“不对不对，我好像忘了什么，什么很重要的事……我好像忘了，是什么，是什么！”

他浑身打颤，眼白上翻，从口鼻中止不住地溢出鲜血。

“陌儿陌儿！”

“你们俩让开。”千秋雪端了汤药从门口进来，她熟练地几根细长银针准确无误地扎入苏陌各个穴位，看着重新晕厥过去的少年，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这都是第几次了？”苏翎恼羞成怒地将汤药一把揽落在地，汤汁飞溅，青花瓷碗零碎一地。

这并不是苏陌两年来第一次醒来，每一次醒来时似乎都忘记了什么。然而一旦他企图回想，就会突然口鼻流血，浑身战栗，不得不用银针让他重新睡回去。

千秋雪把了把苏陌的脉络，又是一声长叹：“也不知瞳影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只怕是在幻瞳教的那段记忆给他的刺激实在太大，早已超出承受范围，因此才会变得失魂落魄。身体为了自保会选择性忘记那些事情。眼下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他回想起来，否则，我怕他的小命是要保不住了。”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难道要我们每次都满怀期待地等他醒过来，再眼巴巴地看着他重新睡过去吗？”苏翎一反常态地大声怒吼，原本就单薄的身子由于长久积压的怒气和不甘而支撑不住般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下去。

“那你说怎么办？告诉他瞳影从一开始就欺骗了他，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吗？你想让他发狂而死吗？”

千秋雪冷笑一声，将苏陌扶回床榻上。

“陌儿的病一定能治好，只要我们装作平常一般，不要让他察觉到异样，或许就能阻止他去回想关于瞳影的一切。”

寒尘绝双手早已紧紧地攥成拳头。怎么忘得了，刚救回苏陌时，在他身上遍布的吻痕和淤青。一旦想起瞳影对苏陌做过什么，就气得恨不得立马将那个魔头挫骨扬灰。

“这很难说，时好时坏的，下一次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半年后，或许就是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

三人忽视一眼，默默掩门而去。

光再次被阻绝于门扉之外，床榻上的少年依旧沉睡，面如皎月发如云。

月光穿过虚薄游云，剪出男子俊美的侧脸。两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温文柔弱的少年抽枝成能独当一面的男人。这两年来，他不分日夜地习武，精进剑术，只求能在一年后的约定之日一雪前耻。

瞳曜山一战后让他彻底认清了现实，察觉自己的无力。无论是面对傲视天下的瞳影，还是剑圣寒尘绝，自己都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适者生存的真理他早就了然于心，然而强者为王的真相在真切触及时才真正感受到身为弱者的可悲可怜。

不，他苏翎从出生起就从来不是甘愿屈于他人之下的人。虽然从小体弱多病，但凭借着心思缜密，却暗中缔结，父亲兄长还在世时就已经在万剑宗里拉拢了人心，早已是宗中幕后的掌权者。

他从未打算要君临天下，但他也决不允许何人位居他上。就算是从出生起就坐落云端的王者，也要下到地狱去，给他踩在脚下。

“二哥。”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缥缈得让他几乎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转过身去，单披着一件长衫的少年沐浴在月光下。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白卷上渲染出的水墨，飘渺疏离。

“小陌……”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还记得前日里苏陌醒来后的剧烈反应，让他一下子不敢轻举妄动。

“二哥，你身体不好，怎么还在练剑？”

苏翎看了看手中长剑，下意识背到背后：“一时兴起而已，小陌，你别误会。”

“二哥，你别担心，我不会再晕过去了。”苏陌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递给苏翎，“二哥，你教我吹笛吧。”

一瞬间，苏翎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苏陌可是想起了什么，但看他这般平静的模样，却又不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到底是怎么了，突然醒来要学吹笛。

“二哥？”

“哦，好。我教你。”

苏翎接过竹笛，一面偷偷用余光打量身边的少年。长年居于病榻而导致原先就白皙的肌肤仿佛半透明般晶莹剔透，几乎能看清隐没于肌肤下的淡青色血脉。

身子比原先更加单薄娇小，然而唯一不变的依旧是那淡漠疏离的神情，仿佛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动容。别有韵致的眉眼，水色的薄唇，那目光落到千里月色中，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而去。

“二哥？”苏陌侧过脸来，颇有不满地微蹙轻眉。

苏翎收回目光，一按长笛，悠长飘渺的笛音在空灵寂静的月色中越传越远，盘旋于天际。融化进仿佛千年不变的光影中，黯然销魂。

苏陌的病像是一夜间好了彻底，那之后，无论言谈举止都与往昔如出一辙。起初众人还有点担心，但看他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渐渐地也能如往常般习武练剑，也总算是放下心来。

转眼间又到了洛阳城一年一度的七夕烟花节。

万剑宗里一扫平日的严肃，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苏陌、苏翎、寒尘绝、千秋雪四人也和普通百姓们一样带着面具上街观赏烟花。

“难得的七夕节，一定要好好逛逛才行，说不准还能碰上个如意郎君。”千秋雪一手捏着芍药，一手拿着一把糖葫芦，兴奋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看不出你也有身为女人的自觉啊。”苏翎微微摇头苦笑。

“你这是什么话，虽说身为万剑宗第一药师，我怎么说也是个女人，也要嫁人的好不好？难不成，你还一直当我是个男人？”

“你说你和男人有什么区别么？不做饭不洗衣，不梳妆打扮，成天除了调制药丸就是摆弄兵器。”

“哼，如此说来，我若是男人，那苏宗主你可就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了。惜花爱草，挥墨横笛，唇红齿白，走起路来风摆杨柳。”

“你……”苏翎正要反唇相讥，却忽然脸色一白，扭头四顾，“苏陌呢？苏陌去哪了？”

三人这才大惊失色四处寻找。远远地看见苏陌走散在前方人流中。三人忙拨开人群，一面大喊一面推搡着挤过去。

苏陌仿佛没有听见三人的喊声，只是固执地向人群中钻去，他好像在追什么人，踉踉跄跄的几次差点被人推倒。引得周围一片骂声，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目光紧紧地追随着眼前的一个挺拔的背影。加紧脚步，一个猛冲挡住了那人的去路。伸手一把扯下对方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妈的，找死啊你！碰到个傻子，真是晦气。”那人气鼓鼓地夺回面具，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陌儿，你在做什么？”

人群散去一些，另三人总算追了上来。

“小陌，你认得那个人？”

苏陌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微蹙起眉峰，神情怅然若失。

“不认得你掀人家面具做什么？掀面具可是情定终生的意思，让人家误会了多不好。”千秋雪无奈地摇着头，忽然间脸色一僵，打住了话音。

三人面面相觑紧张地盯住苏陌，就见他眉头越锁越紧，双手抬起，慢慢地抱住了脑袋。

“我好像……”

烟花的轰鸣声在天际炸裂，四人一齐抬头望向苍穹。漫天的烟花烂漫如昔，一瞬间打亮了整片苍穹，刹那芳华。

漫天灰烬飘落下来，仿佛灰色的雪片，那是烟花的残骸，在相遇绽放的刹那就注定了此生背道而驰的诀别。

第四十二章

姑苏城的客栈这半月来天天生意兴荣客满为患，要说为何，那定是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时日迫近了。

各路武林豪杰云集于姑苏城，都想在武林大会上大展身手，夺下天下第一的美名。

君客来客栈犹是兴隆，就看见银子成群结队地滚进来，店员们每天乐得像过节。

“几位客官，里面请。”

进来的几人让人不觉眼前一亮。一个是剑眉星目，英俊潇洒的剑客；一个是温文尔雅，面目如画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雪肤墨瞳，冷漠疏离的少年，身后跟着个温婉可亲的黄衣女子。

四人刚进店门，就听见两个女人你来我往、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什么？让给你？真是好笑，这先到先得的规矩你娘是没教你么？”说话的是一个蓝衣少女，只见她一手叉腰，一脚踩在凳子上，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然而话音未落，凳子便被从对面狠狠地一脚踹翻。剑光一闪，叮地一声砍下了一边桌角。持剑的女子优雅地撩了一下垂落到腰际的金发，狐媚狭长的眉眼目光逼仄地向下斜视，冲她高高扬起下颚。

“全天下幻瞳教说了算的规矩你娘没教你么？死丫头。”

如雷贯耳的三个字，使得在场之人皆是脸色一变。

原本乐得看好戏的众人哄地一声炸开了锅，五花八门的兵器同时出鞘，铿鸣声奏响一室，杀气如密织的网，四横碰撞。

“妖女！休得口出狂言？幻瞳教的人来做什么？”

朱雀仰头大笑，冷眉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