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了手中包扎的动作,忽然双肩轻颤。那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剧烈,星星点点的冷笑练成片,清清冽冽地在洞窟中碰撞回荡,直听得人心中一毛,不安,逐步扩大。
“蒙荣?”她抬起头来,唇瓣犹翘,而目中却笑意全无,冷冷的杀气从一双冰瞳深处层层浸染。
倏忽,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苏陌,我倒想看看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第七十四章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苏陌?谁?
“我们见过?”
迷惑不解的神色随着心绪浮上了脸颊,问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女子微微眯缝起眼睛,眸中陡然闪过一丝狠戾的冷光,扬声大笑起来。
“苏陌,真是好样的。你抢了姐姐的刀,抢了她的男人,毁了我们天绝派,还害我姐姐丢了性命,连尸体都被野狗蚕食。而现在,你居然把这拜你所赐的一切都一股脑忘了个干净,对我露出一副无知的表情,苏陌你真是厉害,连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谁?我?为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姐姐?天绝派?
不安、恐惧、未明的动摇在心中某个角落显山露水,突然间呼吸变得急促,有什么东西几欲呼啸而出,却又被硬生生阻在了最后的关口。头,炸裂般疼痛,一浪高过一浪的轰鸣紧咬着绷紧的弦,纤细的颤音仿佛随时都会铮然崩裂。
我紧锁眉头,双手痛苦地抵住百汇,下唇,不知何时已经咬出了一层虚薄的浮血,腥甜缭绕唇齿,刺激味觉。
“蒙荣蒙荣,你怎么样了?”
手臂被人剧烈摇晃着,我使劲摇了摇头,待眼前逐渐模糊的景象再度平稳下来时,一刹那似乎要捕捉到的什么又悄无声息地消散无踪。
“你认错人了,我叫蒙荣,不是什么苏陌。”
抬起头来,已然恢复了平静。
“是么?”对方反而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个问题,她仔细地帮怪物包扎好瞎目,站起身来,嘴角绽开一朵冰冷的笑意。
“蒙荣也好,苏陌也好,反正你们几个今天是必然得死在这里了。”
“巫女大人,您在说什么?”阿幼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不要接近这片山。更何况你竟敢伤了我的宠物,你觉得我还会放你们三个回去吗?”
“你想要什么?”我冷静地上前一步,目光紧锁女子的眼睛。她若是要杀我们,定不会等到现在,早在刚才千钧一发之时就不会救下我的命。然之所以费口舌和我们说了这么多,定是有什么非留下我们一命的理由。
女子蔚然而笑,目光中竟多了一抹淡淡的赞许:“苏陌,就是没了记忆,冷静的个性倒还是完全没变。听好了,第一,我要那把刀。”
话音未落,我反手抽出阿幼朵别在腰上的弦月弯刀扔了过去。
“第二……”她顿了一下,脸上莫测的笑意逐步加深。
“第二是什么?”我有些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心中隐隐的不安膨胀壮大。
犹自在笑,却不见她继续下去。女子莲步轻移,转瞬间落到我眼前,紫色的长指甲忽然掐进我背脊上的伤口,撕裂的疼痛逼得我闷声哼了一声,身体一晃。
紧接着,只觉着一道透心的凉意从伤口处破入,顺着脊背一路上爬,一直停留到脖子上。伸手一摸,脖子上竟鼓起了一个蝴蝶形的肉碱,触手锥心。
“这是什么?”
我脸色一白,猛地怒目瞪视过去。一旁的阿幼朵和阿九都已然面无人色,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背脊,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阿九才微微缓过神来:“蒙荣,太厉害了,你背上的伤居然一下子全不见了。”
我闻言背手摸了摸,果真如此,脊背上只留下一道爬虫似的疤痕,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即刻间愈合得一干二净,然而与之同时脖子上的蝴蝶型肿块却火急火燎地剧烈疼痛起来。
“第二,”女子依旧笑得意味不明,待我的目光转回她脸上,一双秋水冰眸陡然圆睁,表情狰狞惨绝,“把瞳影给我带来。”
距出深山也有三日,身上换上了外界人的装束,腰上也装饰性地别了一把长剑。我,只为要找一个人,一个名为瞳影的男人。这三日里道听途说地也得知了不少有关那个男人的信息。比如,他是一个万恶的魔头;比如,邪不胜正,他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江湖传闻他已经死了;再比如,他为了一个少年舍弃了重瞳绝艳,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天下……
诸多传闻已辩不出真假是非,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要做的只是把他找出来,带回去,无论死活。
把马匹交给小厮,我推门进了歇脚的驿站。角落里找了个空位坐下,叫了点菜肴,一面佯装悠哉吃饭,一面例行公事地捕捉四周传来的对话声。
随着悬在店口的铜铃一阵脆响,一行行色匆匆的武林人士鱼贯而入。清一色青白相间的长衫,腰间佩剑,唯领头的男子披着斗篷,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暗暗赞叹好英俊的人啊。
“宗主。”那行人恭敬地站在一旁簇拥着男子在店中坐下。
心料是什么帮派的掌门吧,如此年轻就做到了宗主的位置,真是了不得。啃着馒头,坐在角落里偷偷打量那个男子。细瓷般的肌肤,眉目如画,若非一脸君王般冷然傲气,倒是更像个娇贵的病美人。
他的目光缓缓游转过来,正要从我这边游转过去,却又陡然转了回来,准确无误地停在我脸上。
糟糕。
猛地低下头,身子往墙边阴影中缩了缩。难道这人认得我,不会是又遇上什么仇敌了吧?这个苏陌,定是个招摇之人,到处树敌,最后连自己小命都差不多坑上了。若换做是我,定会低调行事,像这种武林帮派,牵扯得越少越好。
真是倒霉,心中忍不住大骂不止。都是这张脸害的,自从出了深山,到处都要小心翼翼的,一被人多瞅两眼就吓得落荒而逃,东躲西藏连顿饭都不让我好好吃。
掏出点碎银搁在桌上,低垂着头匆匆往门口走去,正要夺门而出,却被身后一声轻呼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慢着。”
心中警铃大作,暗念不妙。
这男子定是认得我这张脸,要是遇上了仇敌,这么多人,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眼下得赶紧想办法落跑才是。
脚步声从身后渐渐逼近,最后停了下来。
“这位公子,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脸?”
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抬起脸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痞笑。
“哟,美人,想和本少爷玩玩?你喜欢什么体位?骑乘还是后背?看你这么纤细,不会是第一次吧?不要怕,稍稍有点痛而已。”言语间,手已经色迷迷地抚上了他的脸颊,皮肤质地极佳,仿佛要把手指吸入一般。
他初见我的震惊表情逐渐冷却,到最后变作一股疏漠不耐的寒意,杀气似有若无地纠缠着瞳孔,双眉轻蹙。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轻哼一声,用力甩开。
“公子,请自重。”
“嘁。”我翻了翻白眼,“不要早说嘛,浪费本少爷时间。”随地啐了一口,我一脚踹开大门,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一滴冷汗便顺着额际滑落下来,松了一口气,我几乎要软瘫在地。事不宜迟,从马厩里牵回坐骑,快马加鞭,片刻便将驿站甩在千里之遥。
这才松下马缰,兀自大喘粗气。
真是太险了,原本也只是赌一把,倘若那苏陌正巧就是这花花性格,那我可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所幸看那男子的反应,苏陌的性格应当和我装得相去甚远,才这么轻松地蒙混过关,但也不能排除对方已经产生了怀疑,想必被拆穿也只是时间问题。眼下当务之急得赶紧找到那个瞳影才是。
一想起尚被那巫女押做人质的阿幼朵和阿九,心下又是一阵焦虑,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可好。
此次一去恐怕就是依我之力能打听到的最后的去所了。瞳曜山,幻瞳教,据说是瞳影所创的魔教旧址,一年前自正教举兵伐瞳,瞳影兵败垂成后就一直废弃,恐怕早就成了孤魂荒野地。虽然不抱太多希望,却依旧值得一试。
那个众说纷纭的男人,七岁那年一举名震江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仅为了一个少年,甘于陨落云间。
重瞳幻影,艳绝天下。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世说传言的真真假假到底中了几分,这几日来,无数多围绕着他的困惑和疑问在心中层层叠叠,占据了一切。不知从何时起,找到这个人不仅仅是为了救阿幼朵和阿九,仿佛只是心之所向,来自灵魂的牵引,逼迫着自己,催促着自己,去找到那个人,亲眼看见他,到他的身边去。
深宫冷寂,参天古木中蛛网已经大大小小地占满了残破的大殿。门楣上的镶金匾额掉落在地,‘幻瞳教’三字早已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推门而入,荒草蔓延的庭院里唯有长风呼啸穿肠,断壁残垣间遍布着累累刀剑戳痕,满目疮痍。我轻叹一口气,垂落下双肩,忽然觉得风尘仆仆赶来的自己愚蠢得可笑。
也是,坠落云端的伤心之地,是人都不会回来,更何况是那个自视甚高的瞳影?
然而,不知为何,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深宫后殿走去。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知为何全无初见的陌生感,仿佛早已熟识,仿佛多年前我也曾居住此地,也曾像如今这般漫无边际地四处徘徊。
尘埃落尽,随着衣摆的晃荡,扬起一抹浮尘,在空落落的大殿上漾出些微的波纹。转入禁区,穿过九曲回廊,一道穿花拱门出现在眼前。
脑海中清晰地呈现出花木正茂时的满园芬芳,然眼前一晃,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截残损颓败的断石,无力地淹没进荒芜入生命的草野,一碗苍凉。
穿过拱门,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万木扶疏唯园中一棵樱花树依旧纷纷扰扰。正当夏末,花片如雪落风华,刹那间弥漫了视线,遮蔽了天空,只是深深浅浅的白,透明的,落到发间,衣襟。摊开手,便轻易地接住了一捧湿漉芬芳的花瓣,羽片般,细细地从指缝间疏漏而下,围着飞舞如云的衣袖翩然若仙。
“喜欢吗?”
不经意间,一抹阴影落而下,修竹般细长的手指轻轻在掌心一划而过,震落了花瓣。
抬眼间,炫目的阳光从他身后披落下来,可能是被炫花了眼,为何我分明看见一张令人窒息的美丽容颜,在刹那间侵吞了一切,生命浸透了晨光,逐渐透明,慢慢湮灭在落英缤纷间。在他展颜微笑的刹那,艳绝天下。
我终于找到了那双纠缠在无数个梦境里的琉璃重瞳,一双漆黑的重瞳中倒影出我的面容,迷惑、茫然、惊艳,那是我的脸,又仿佛不是。正如他看着我,目深如水,却又仿佛不是。
之后,我才意识到,他看的并不是我,而是躲藏进记忆深处的那个人,那个名叫苏陌的少年。
“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却依旧找不到你,你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不见。而突然有一天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苏陌,无论我如何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你却总是能让我猝不及防。”
温暖的怀抱和他身上独有的清莲淡香扑面而来,在刹那间充斥了全部,连灵魂都战栗不止。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深处开始寸寸瓦解,狂风巨浪的轰鸣响彻周身,仿佛灵魂深处的沉睡的另一个我在颤抖着尖叫‘就是他、就是他!’。
“苏陌,你终于回来了。这一次,不会再让你逃掉。”
第七十五章
“抱歉,你认错人了。”被抱得有点窒息,我艰难地挣扎了一下,趁手臂上的力量放松挣脱了他的怀抱,随即,跳开两步。
“我不是苏陌。”
他看着我,轻颤的目光在片刻后沉默了下来,优美的唇瓣在些微颤抖后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美丽,却暧昧得仿佛带了微笑的面具,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排斥感,我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在他微笑的刹那心灵深处那股摧枯拉朽的飓风也忽然消失不见,原本莫名涌上心头的战栗和熟悉感也一并化为乌有。再看眼前之人,绝艳,陌生,远在天边。
“你叫什么名字?”温柔的声音仿佛蝴蝶轻颤羽翼,悠然飘落。不由自主地皱起双眉,如芒在背的排斥感愈加分明。
抬起眼与他对视,色泽浓郁的琉璃色重瞳之目,清澈,却看不清隐藏在华丽表层下的真心。笑容犹在,美得让人窒息,看在我眼中,却有一种莫名的隔阂感,心里未由来地升腾起深深的戒备和排斥。
“蒙荣。”
“苗人?”
我不置可否,目光小心翼翼在他脸上转悠了一圈,再度回到那双眼眸中:“你就是瞳影?”
他微微颔首,向我伸过手来,却被我抢先一步下意识躲开。仿佛是躲避伤害的反射性动作,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在拼命发出警告,让自己退开、远离,很危险。
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他讪笑了一下,不再企图接近过来。
这无端的不安到底是什么,我深蹙双眉,却始终理不出头绪。只是下意识觉得眼前的男子对于自己是巨大的潜在危险,仿佛藏匿在黑暗中的野兽,披一件人皮面具,在黑暗中蓄势待发。
“有人要我带你去见她。”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一并吹散,我开门见山地直述来意。他好像并不吃惊,凝固的笑容已经从脸上淡去。双瞳冰寒,仿佛一双镶嵌在白玉上的辉夜明珠,光华万千,却不掺杂半分人世之情,冷酷得让人心惊。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逐渐向下,在触及脖子上那一块逐渐胀大的蝴蝶型肉碱时微微一变。也只是瞬间,便若无其事地重新回到我的脸上。
“好。”
也不问是何人,为何事,只是淡淡的一个字。如此爽快的回答这对我来说着实是少了不少麻烦,但依旧不犹暗吃一惊。
“冷淡的个性没变,性格倒是坦率了不少。不过想到什么就直接显露在脸上的习惯还是稍加克制一下会比较好。”
他打趣般微笑起来,抢先绕过花枝,在经过我身边时修长的手指宠溺地搓揉了一下我额前的碎发,往门外走去。我微微错愕,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说的是我。下意识摸了摸脸,有这么明显么?我刚才是露出什么表情了?
心下一急,加紧脚步追赶上去。
“喂,等等,你什么意思?有这么明显吗?”
他已经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微微一笑。比起方才敷衍般的完美笑容,这个微笑自然得让我忍不住心中一动,许久才反应过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移开目不转睛紧盯住他的目光。
“上来。”
修竹般曼妙的手伸到我眼前,色泽如玉,骨节分明,只是大拇指根部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啮合仿佛白瓷上皲裂的瑕疵,破坏了无缺的美感。
我抓住他的手,翻身坐到他身前。长鞭凌空打了个漂亮的鞭花,骏马扬蹄,飞奔起来。
“很好奇么?”
像是看穿了我的犹豫,裂瓷般的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上面那道伤疤直对着我,炫耀般昭显存在感。
下意识捏了捏脸颊,我有露出什么感兴趣的表情么?虽然私下里却实是很好奇。
他扑哧一声轻笑起来,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这样的性格更可爱啊,很适合你。”
“你是在嘲笑我么?”我拉长了脸,极力让自己变得面无表情,“这一点都不好笑。”
“抱歉,只是想笑而已。”
虽是道歉的话语,听在耳中怎生就是觉得心里窝火。我闷闷地别开头,不再搭理他。
“不想知道么?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