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也不顾掌柜的阻拦,转身走出了店外。
黄沙万里,孤烟入云,塞外的劲风宛如一把把小刀口,细细密密地扎在赤裸的皮肤上,芒刺斜割般尖锐的刺痛。遮天蔽日的黄尘中,一座石牌如孤独的战士,静默而立,忠实地割裂界限。
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是生死由天的塞外。黑白分明的双眸里荡起一丝涟漪,他站在关口上,斗篷在狂风中,哨口的旗帜般,猎猎作响。
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莫名的,原本以为已经下定了决心的自己,竟萌生了一丝不舍和恐惧。然而,和那汹涌而出的记忆相比,这眼前的一切反倒显得极为可爱。
恢复记忆的过程远比自己想像的要痛苦的多,就仿佛原本卡死的闸门一口气开到最大,积蓄了二十年的水流化作洪涝海啸,吞噬一切。仿佛有么东西在拼命冲击脑壳,想要突破而出,歇斯底里的疼痛纠缠着身体每一处,痛得,恨不得自我了断。
在黑暗的房间里,手脚被束缚住,拼命尖叫,挣扎了整整三日三夜,才终于安静下来。因为太过痛苦,等恢复意识时,手脚已经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双目深陷,头上全是撞裂的伤害,鲜血泼撒一脸,仿佛地狱里重生的厉鬼。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开始。当那个名叫苏陌的少年彻底觉醒过来时,身体上的痛楚就变得极为微不足道了。
虽然在恢复记忆之前就下定决心不再逃避,也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恢复了记忆。而一旦再度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才发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他能做什么?复仇?就算杀了那个男人又能改变什么?只不过是让罪孽深重的自己再背负上一条人命罢了。
“最后,还是要悲哀地逃离吗……”苏陌摇头苦笑起来。
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没想到挣扎了这么久,到头来自己也就只能做出这么个不负责任的抉择。或许,只是不想再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再被伤害。
毁了所有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一切……他果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再度回首,夕阳的余辉给身后的景物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金边,色彩浓烈的画面倒影在被光线照得通透的双目中。他面色如水,眼底流泻的清冷,如千山寂寞雪,淡漠、疏离。
不再迟疑,转身,踏入千年不散的滚滚黄尘。至此,相忘于江湖;也至此,生命不再交集。
然而未待他走远,身后传来一声骏马长嘶。马蹄声由远而近,回过头去,只见烟尘滚滚间,一个人影飞离马背,临空而至。漫天风尘渐渐散去,当那人的面容映入眼帘时,他只觉得手脚冰冷,顿时,无法呼吸。
连下意识的逃跑都被抽干了勇气,只能绝望地看那人慢慢走近,用力抓住木然站在原地的自己。
“为什么每次我想抓住你,你都要转身逃走?为什么我进一步,你就退两步,让我离你越来越远?为什么这么拼命要从我身边逃开?”
眼前之人面目扭曲,琉璃色的重瞳之眸中怒气翻滚如云。钳制住自己的手力度掐入肉里,疼痛逼得他蹙起双眉。
“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仇敌身边,蒙蔽双眼得到虚幻的幸福。与其活在良心的不安中,我宁可去死。”
近乎是撕心裂肺地哭号而出,苏陌用尽力气挣脱开,趔趄着后退了几步。恐惧、绝望……歇斯底里的情绪勾动起记忆的伤痕,一下下钝击在脑中,头痛欲裂。
“苏陌,你听我解释。那些苗人得知了你我还存活人世,这消息一旦传出,定会惹来诸多仇家追杀。经历过这么多,我不自信能将一次次危机一一化解。苏陌,我不能让你置身于危险中,哪怕是潜在的可能性也要一并抹杀。一切都只是为了你,你还不懂吗?”
为了我?他忽然很想笑。瞳影,自私如你竟能面不改色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谎言。
习惯性用手按住眉心,等剧烈的头痛稍稍缓解一些后,他抬起头,看进那双纠缠在无数个恶梦里的琉璃重瞳。
“瞳影,你的话我早就无法再信,真真假假我辨不清。活在猜忌与不安中,时时想着哪怕一个微笑是不是都藏着天大阴谋,这种日子实在太过辛苦。瞳影,我已经受够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眼前之人纷乱的表情渐渐沉寂下来,琉璃色的重瞳双目中色泽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从深黑的瞳孔边缘,黑雾一般逐渐扩散出狠戾、决绝。他直勾勾地盯住自己,缓缓逼近上前。
“你又要逃走然后消失不见吗?不行!只有这个决不允许!你胆敢逃出我视线范围试试看!”
手腕被用力拉住,一把推倒在墙根一个背风的土丘上。
来不及挣扎,斗篷和外衣被粗暴地撕扯开。赤裸的肌肤感到一丝贬骨的凉意,下意识蜷缩起身子,然而双腿却被粗暴的分开。苏陌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
长驱直入,他倒抽一口气,硬咬住牙没有出声,只是用双手遮住眼睛,颤抖的嘴唇紧闭成一缝扭曲的线。
“进去很舒服吧?你怎么不叫?”
瞳影更加用力地在苏陌体内横肆,不停地左右摇摆和抽动。
“你不是很喜欢吗?只要乖乖享受就好。”
琉璃色的双目亮如星辰,肆意的寒光疯狂而绝望,鬼魅横行。
“我们做过多少次了?你不是还会高兴地喘息、让我进入吗?你闭上眼睛想想当时的情形。”
两行清泪从苏陌遮住眼睛的指缝间滑了下来。
“你跟我是怎么做的?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我可以照你的需求来做。你喜欢坐上来,还是喜欢像畜生一样让我从后面进去?”
胸前的朱缨被用力挑逗,酥麻的疼痛感一浪高过一浪,直冲头顶。
“你这里最有感觉吧?你喜欢我用力一点还是温柔一点?”
苏陌没有回答。
“那这里呢?”
指节分明的手猛地抓住自己的下体,痛得他几乎立时叫了出来。
“你想要摩擦吗?还是要从前端来?或许你觉得用嘴比较舒服……?”
冷笑的瞳影在达到欢愉的顶峰后停止了近乎暴力的索求,白浊的液体从苏陌体内流出,顺着嫩藕般白皙修长的双腿染湿了沙丘。察觉到对方的眼光,苏陌缓缓阖上膝盖,却被瞳影再度用力分开。
惊心的冷笑声从视野上方飘落而下:“和我上床不舒服吗?你也爽到了吧!”
苏陌仍旧用手遮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沙哑的声音仿佛一滴泪,渗进沙里,不见了踪迹。
“一点也不舒服。不过……既然你想做,那就做吧。”
第八十二章
黑暗,是浓得化不开的墨,粘稠、浓郁。在封闭了视觉之后,触觉和听觉反而变得极为灵敏,比如现在,叩击在走廊上的脚步声,清脆明亮。例行公事般,不疾不徐地走着。
十二步、十三步,停下、转身,十四步、十五步……三十一步。
随着心中默念,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如往常一般,在门口停顿了数秒,仿佛是刻意给门两侧的双方一点准备的时间来整理好情绪。
随着门吱呀一声洞开,手不自控地微微抽搐一下,牵引着束手的锁链一阵哗啦作响。
三十二、三十三……四十四。
苏陌缓缓睁开双目,眼前原本一团混沌的黑暗中幽幽浮现出一双鬼魅般精绝的琉璃重瞳。
“饿了么?我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甜糕。”
精致的梨花木盒被推到眼前,糕点甜腻的清香飘散在森冷的空气中。苏陌默然不语,只是呆呆地盯着盒子里的甜糕。仿佛是审视一件极为新奇的玩具,然而,眼中却没有焦距。
“要我喂你吗?”
瞳影在床头坐下,捻起一块糕点凑到苏陌嘴边。浅樱色的薄唇微微张开一线,猛地咬住甜糕,狼吞虎咽的模样几乎要连瞳影的手指也一起吞下。抹在甜糕上的松花粉涂了一嘴,还时不时从撑得满满的嘴边漏出,洒在织缕奢华的锦缎上。
“好吃么?明天我让人再多做些。”
温柔的声音,笑得宠溺。他抬手细心地帮苏陌擦干净弄脏的嘴巴,阖上木盒,起身。
四十五、四十六。
他停了下来:“身体好点了没?都是我不好,一不注意就太用力了些害得你流血了。不过,那也是我们相爱的证明,所以,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不是?”
黑暗中,一片沉寂,许久,都没有回应。
瞳影兀自轻笑起来,语气异常得欢快:“你会原谅我的。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等我杀了那些想害我们的人,等我掌控了整个天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辛苦你再等上一段时日了。”
他转身,脚步声再度脆声响起。
四十七、四十八……五十七,门吱呀一声再度开合之后,脚步声继续,五十八、五十九……七十九、八十、八十一,苏陌豁然睁开眼睛,双目圆瞪,黑暗中一双眼眸亮如霜雪。
八十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一步。仿佛一场不断重复循环的噩梦从阴谋酝酿的初始到最终的突然惊醒,每日都在轮回,从何时起,自己已经记不清时间了。
到底被锁在这床上多久了,到底听他喃喃独自对自己说了多少遍同样的话。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却还是执着地每日重复同样的举动,说同样的话,然后立下同样的誓言。
有时,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境,太过逼真,而致使迷失了出口的方向。
‘你会原谅我吗?’‘你一定会原谅我吧?’
苏陌疲惫地阖上了双目……锁链冰冷的质感渗透皮肤,刺入骨髓。黑暗中,淡色的唇瓣微开,无声的冷笑如烟花绽放。
夜已深,隔着窗纸,雕花窗格中隐隐透出昏黄的烛光,男子颀长的身形被拉扯着投影在帘子上,影子开开合合,在光线暧昧处游离。
苏翎松了松有些僵硬的肩膀,搁下狼毫毛笔,将满桌的文案推成一堆。弹了弹枯萎成屑烬的灯花,待火光重新明亮起来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白宣,小心翼翼地在空出的桌面上摊平了。
画中所绘是一川迷蒙烟雨中的水墨山河。缱绻了山影,淡褪了云烟,满卷的轻淼空灵,仿佛漫天弥漫起大雾,写意落笔间也是愁绪缠绵。只可惜画面中央突兀地染了一块墨渍,零星四溅,渗透了纸被,生生毁了一张好画。
苏翎轻轻抚平画卷起皱的边角,脑海里渐渐浮现起那个少年的面容,清丽淡漠,不染俗尘。随着记忆的推进,他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复杂,当想到苏陌为了瞳影不惜背叛天下,平放在画卷上的手一抖,脆耳的撕裂声过后,青峰秀水间生生裂开一道口子,仿佛撇长狞笑的嘴,嘲讽地直对着他。
轻叹一口气,他卷起白宣,就着灯火点了,纸页迅速焦黑卷皱,在一团黑烟中,轻云淡水,都渐渐化为了落地灰烬。
“多好的画,烧了多可惜。”
一声惋惜的轻叹穿透窗棂,幽幽地飘然入耳。
“谁!?”苏翎陡然起身,画卷被带落在地,蹦跳的火星飞溅了几下,幽幽地熄了,连带起一串黑烟滚滚直上,焦糊的气味直冲口鼻。
纸窗上随之倒影出一个女子的轮廓,身形曼妙,长发垂腰。未等他反手拔剑,窗格被一掌劈裂,黑影一闪,原本还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面容已然逼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苏宗主,好久不见。”
女子碧眸带笑,一头金发如月色倏忽闯入,光彩潋滟。
“朱雀。”
苏翎脸色一沉,身子猛然向后飘起,电光火石间拉开了距离,与之同时,一把抽出挂在床头的悬剑,剑锋陡转,直指朱雀。
“你来做什么?”
朱雀轻撩了一下垂到胸前的长发,缠绕周身杀气尽数柔柔收回:“我只是来警告苏宗主。瞳影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治好了伤目。”
苏翎冷哼一声,逼近一步,剑芒紧紧抵在朱雀喉口:“朱雀,你是小看我不是?依瞳影的个性,若双目尚在,天下还会此般太平?”
“苏宗主可还记得惨死凌家的舞月?她被抢走的夜明珠有明目之效,服之则七窍洞然。”
见苏翎脸色微微一变,她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不错,很快,这天下,就要生灵涂炭。”
“身为幻瞳教四将军之一的你,把这机密告诉敌人又算什么?是狂妄?还是……”
“不错!”话音被尖利地打断,朱雀双目含怨,绞紧的下唇被咬出一道虚白的印痕,“我对他忠心耿耿,为了他,就是死也能毫不犹豫。然而,他却从未把我放进眼里。我从未奢求什么,只要能让我呆在他身边就行了,远远地看着他就行了。但现在,就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被他用那种冰冷的态度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我不甘心,既然我得不到,那就干脆毁了,也不落在别人手里!”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几乎成了歇斯底里的嘶鸣。悲愤、不甘、出离的痛,从心底里化为嘶哑的嚎叫脱膛而出。
用尽了力气一般,她白着一张脸,摇晃地踉跄了几步,扶住桌角站稳了。
顺了顺微微零乱的长发,待呼吸平缓一些,她再度开口:“顺便告诉你一声,苏陌也还活着。”
“小陌,他还活着!”
苏翎闻言心头一喜,然未待他问出下一句,女子接下去的话如当头一盆冷水,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
“变成了那个男人的私藏玩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瞳影……你这混蛋!苏翎暗中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陷进皮肉,摩挲得刺痛。当年小陌就是因为你失魂落魄,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你现在可是要逼死他才满意?
“如今我们利益一致,暂且放下昔日仇恨,一致对敌如何?”
女子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苏翎重新冷静下来,持剑的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回剑入鞘。
“凭你我又能拿瞳影如何?单是那重瞳幻术,就足以让全天下闻风丧胆,他有多少强大,你应当最清楚不过了。”
朱雀笑意不减,眸中寒光凛冽一闪:“重瞳幻影纵然强大,但也并非完美无缺。苏宗主有所不知,实际上重瞳并非天生异能,只是表象上比正常人多了一对瞳孔而已。”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她神色倏然一变,也只是瞬间,便回过神来,继续说下去:“瞳影7岁那年落入千秋一族手中,被当做试药药鼎的过程中误打误撞让他的双目产生异变,有了驾驭人心,控制幻象的异能。由此才导致幻影启动,千秋灭族。”
“你何以知道这些?我可不觉得瞳影会把这不堪回首的过去告诉你这外人。”
“因为我,”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痛楚,深吸一口气,目光抬起与苏翎对视,“因为我曾也是那些药鼎中的一个。”
因为父亲是波斯人,而天生发色瞳色异于常人的她,幼时受了多少的苦早已数不清了。被生母抛弃不说,走到哪里都像过街老鼠,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捱下一条小命,却又遭到千秋一族的毒手。
不错,她的命,是他给的。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重瞳幻影开启。漫天的火海中,她感觉自己仿佛浴火重生,从此,注定今生跟随那个一双重瞳独霸天下的男人。
魔又如何?邪又如何?那些自诩为正义天道的人还不是一样内心腐烂?这江湖,被铅华层层粉饰下的肮脏、黑暗,她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母亲背弃了她,世人背弃了她,全天下都背弃了她,只要有那个人在,这一切都不算什么。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