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面若霜雪,无论喜忧,连说话的语调也是机械地不起波澜:“宫主有令,若是苏公子来了,就请他从这石阶上一跪一拜地上去。玉阶一千零捌拾,不知苏公子请罪的诚意有几何?”
苏陌默默地咬住了下唇,垂首间,膝盖重重地与石阶重合。逼人刺骨的寒意刀刃般透过单薄的衣衫,一片片无伤地切割在身体上。他猛地叩首下去,随着石骨相击的闷响,玉光皎然的额头敲击在石阶上,瞬时,惨烈如斯的血色从白皙的肌肤下游离而出,丝丝入扣。
不知攀爬了多久,只觉得呼吸愈来愈困难,寒风呼啸,配合着逐渐放轻的心跳。抬头,看不见尽头的石阶蜿蜒如茫茫云海,回首向下,同是看不见尽头的台阶晕眩了双目。仿佛置身于脱离人世的某个岛屿,随着起伏的云浪,连心,也变得飘忽不定,茫然无措。
与其这般痛苦迷茫地活着,或许一脚踏空直坠而下反而来得轻松,在浮云缭绕间消散了此生,对于他多舛的命运来说不反而是个轻巧的结局?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稳了稳恍惚的神情。他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苏翎被囚在储艳宫,寒尘绝被瞳影抓去,凌千风亡命天涯。这世上,能帮得了他的人都已经无力再奇迹般伸出援手,在他失去意识之时将他带回温暖安全之所。
所有能守护他的人都因他而陷入危机,而他若只能以一具冰冷而毫无意义的尸体回报,那这一世所经历的一切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而相逢?又为了什么别离?
掬了一捧冰雪搓了搓脸,感觉神志忽然间清醒了不少,苏陌打起精神,再度向叩首而上。
已分不出日夜,颠倒了黑白。置身于浮云间,现实比梦境更加虚无,却又让人不得不为之所困。仿佛被折断了羽翼的鸟雀,捆锁在黑暗蔓延的天顶,徒劳悲鸣。
当他到达山顶时,已经双膝血肉模糊。额上的血痕在撕裂后飞速被风雪冻结,又再度飞速创裂淌血,此般无数次,伤口怵目惊心。
他抬起头,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白玉堆砌的储艳宫,顶峰上只有一堆乱石,寸草不生。
忽地,清风一缕,从天而降,两名面容如出一辙的曼妙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一左一右架起苏陌,步若生烟,转瞬间消失在山的另一侧。
沿着山壁盘旋而下,穿过一片葱郁竹林,再通过一条九曲回转的雪洞迷宫,眼前忽地天光万顷,从未想过有机会亲眼看到传说中储艳宫,恍若绝尘仙境。
二人脚步不停,一路走来,大气不喘,可料内力深厚。架着苏陌径直而入,亭台楼阁,玉树琼枝在眼前如一幅华美绝伦的画卷缓缓铺展。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一扇暗阁在眼前悄然洞开,苏陌被扔在绣满大朵繁瓣蔷薇的地毯上,两名女子微微欠身,掩门退屏。
兰熏桂馥间,隔着珠帘,镂刻精美的黑檀躺椅上斜卧着一个身段修长的人影。白玉面具之下,唇色朱樱一点,齿如含贝。笑颜微展间,一貌倾城,般般入画。
他直立起身子,微敞的领口处露出纤细精致的锁骨,一朵蔷薇含血妖娆。剪裁精良的艳丽红袍敲到好处地辉映出男子蛊惑人心的美貌,垂地宽袖上针脚细密地织满了桃瓣,仿佛抖一抖便能落英缤纷。
苏陌并退跪在地上,抬头,对视上那双魅惑妖冶的艳眸。
“苏陌千方百计上储艳宫只求梦宫主救救寒尘绝。”
座上人捻指一笑,搁下青瓷烟杆:“本座为何要帮你?苏陌,本座最是讨厌被人戏弄,留你一命已是本座开恩。”
苏陌慕然拔高了音量:“宫主若是需要,我愿立刻殒命于此。”
一声戏谑的轻笑从微阖的朱唇间散出:“一具死尸,本座才不稀罕。”
“回去吧,你身上没有本座想要的东西。”
紧闭的双唇抿成一条扭曲的线,苏陌紧紧盯住座上之人,许久,一字一顿静静开口:“宫主不想知道景空鹤的下落吗?”
原本已半阖起的明眸豁然睁开,眼中精光一闪。梦画阑一改之前慵懒姿态,紧盯住眼前不动声色的少年,有什么危险而诡秘的光影从瞬息万变的瞳孔里稍纵即逝。
“他还活着?”
见座上人此般激烈的反应,苏陌暗里松了一口气。他是不知梦画阑和那对经营着临近倒塌小饭馆的夫妇有什么过节,但据霍游仙所言,那两人的存在说不定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至少就现在来看,梦画阑非常在乎那个名叫景空鹤的男人,而这对苏陌来说着实是个佳讯。
“是,他还活着。”
“是么……”
狐媚般点墨的瞳眸深处幽幽的有什么东西亮了。
“在哪?”
“拿寒尘绝来换。”
苏陌挑眉一笑,举手间已无方才的唯诺,一双清眸逼视着对方,毫无怯色。
“你威胁本座?”
笑容从嫣然唇际缓缓褪去,微微眯缝起的狭长眼眸中,杀气如细密斜织的网,层云叠次。
“梦宫主何出此言?这只是公平交易,你我各得所需。”
冷哼一声,梦画阑偏过头,俯视尚自跪坐在地的少年:“你欺骗过本座,你让本座怎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苏陌笑得温润如暖玉,镇定自若。
梦画阑语塞,原本已然不佳的脸色现下极为难看。芸烟袅娆,偌大的华室一时陷入难耐的沉寂。许久,座上人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妥协地轻轻点头:“好,本座答应你。但你若胆敢再耍什么花招,本座定将你们万剑宗一并赶尽杀绝。”
唤下人将苏陌带去客房,梦画阑脱力地躺倒回檀木躺椅上,然却已是睡意全无。
仰头正对着吊顶上繁华似景的千美图,忽然双肩颤抖地大笑出声,笑声凄厉绝望。从未有人见过的脆弱神色浮现在玻璃珠般剔透别致的双目中,玲珑碎玉般精绝。
“景空鹤,你居然还活着。好,活得好。我就要你在良心的谴责与折磨中,抱着对日夜轮回的恐惧,为你曾对我犯下的一切赎罪。”
第六十三章
浮云雪顶现宫阙,锦绣琼瑶储艳宫。笙歌夜宴,舞袖如云。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拭珠沥于罗袂,传金杯于素手。
在这脱尘出世的雪澳之间,有着世人无法想象的奢华糜烂。朱阙画阁在酝酿着芬芳奢靡的祥云间影影绰绰,庭中柳枝花影,斑斓婀娜。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穿花童子。一身轻纱白衣,只十五六岁光景,如漆乌发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身姿曼妙,步态如烟,衣摆上银线绣成的番番白莲随着清风翩然起舞,如欲乘风。柔荑细指间拈了一朵正艳芍药,花影衬着娇颜,让人忍不住心中一动。
正当他拈花自乐之时,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悄声从背后靠近,动作间,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巴,强行拖入草丛中。
“苏陌,你干嘛吓我?”待看清那人是谁,霍游仙双目一瞪,没好气地拿花枝啪啪打苏陌脑袋。
苏陌不气不恼,一脸肃然,劈手夺下花枝,压低了声音:“霍游仙,我二哥被关在哪了?”
霍游仙闻言脸上一苦,摊摊手:“你还没放弃啊?要是让梦画阑知道,我们两就可以黄泉路上作伴了。”
“眼下万剑宗已经一片混乱,江湖众人各怀鬼胎。蜀山掌门对武林盟主之位觊觎已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为除后患,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向万剑宗下手。眼下只有二哥才能救万剑宗了,算我求你,告诉我二哥在哪?”
“被蜀山派灭和被梦画阑灭有什么不同?苏陌,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啊!”霍游仙焦急地起身四顾无人,一张小脸早就吓得花容失色。
“我从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一而再地给梦画阑暗中捣鬼。你别看他表面上温和文雅,论起狠辣,瞳影都不是他的对手。哎呦我的妈呀,苏陌,我是欠你了咋的,你是要害死我不成?”
苏陌忙一把抓住企图逃跑的霍游仙:“霍公子,这是我苏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难道这样你也不愿帮我么?”
“不是我不帮你啊苏陌,”霍游仙一张脸皱得几乎哭了出来,“我还不想死啊!”
“既然如此,”苏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抽出佩剑,“我只好去问问别人了。”
“慢着慢着!”
霍游仙大惊失色,撑开双臂拦住苏陌:“你疯了吗?把储艳宫弄得鸡飞狗跳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见苏陌一脸舍生取义的决绝,霍游仙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了一口气:“苏陌,我算是败给你了。不要出声,静悄悄地跟着我来。”
石榴色的千重华帐被人影匆匆而过带起的清风吹开了涟漪,霍游仙屏退了一众婢子后,冲门外做了个手势。苏陌悄无声息地潜行进来,正要走进内室却被霍游仙抓住了手腕。
“苏陌。你再仔细想想,惹恼了梦画阑,后果着实不堪设想。”
挣脱腕上的束缚,目光落入其华灼灼的八角宫灯,他淡淡回首,唇齿微动:“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一顶八人抬轿稳稳地从天而降,一行人在十曲九回的密道中一路悄声快行,峰回路转,巍峨的储艳宫赫然于眼前。白玉参天巨门缓缓分开,步出一袭白衫少年,天光垂云而下,恰落入他黑白分明的眸里。
微抬起目光,清越决然。
“苏公子可是特意来迎接本座的?”
苏陌径直走到华帐前,撩开珠帘,扫了一眼轿内,抬头冷冷看向梦画阑:“人呢?”
艳色逼人的狐眸微翘,金箔扇柄抵在了苏陌下颚:“你先告诉本座景空鹤在哪。”
唇色发白,黑眸中晕开一缕清波,贝齿微启,然未等他说出话来,一个婢子匆匆从门内走出,盈盈一拜后,伏在梦画阑耳畔耳语了几句。
笑意渐深,带着三分蛊惑,七分怒意。微波一点,落入瞳心。
“苏陌,你可又是瞒着本座干了什么坏事?”
脸色瞬时苍白如纸,抬手抓住抵在下颚的描金画扇,他扬脸,清亮的瞳仁里倒影出男子艳色如花的身影。
“是。我放走了苏翎。”
言语中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只是一滴纯粹的水,滴落在绵软的雪絮中,不起惊澜。
朱唇微微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抵在下颚的描金画扇被抽了回去:“苏陌,为何在本座看来,你好像急着寻死的样子?”
“不。我不想死。但怕在宫主眼中,我有的也只是这条命而已。”
似乎是对这个回答颇感兴趣,梦画阑紧绷的眼角微松开了一线,眼睛眯缝成狭长的缝隙,细细打量眼前之人:“你这张脸倒是堪堪可观,但距进储艳宫还稍逊一筹。不过……”
他暗自权衡般转了转眼珠:“本座对别人在意的东西却是特别感兴趣。”
“苏陌,擅自放走苏翎一事本座可以不再追究,只要你帮本座做一件事。”
苏陌淡眉轻蹙。本以为会引来梦画阑勃然大怒,或是立下至他于死地。怎生都想不到对方竟会如此冷静,甚至于带着点玩味的笑意。是梦画阑和瞳影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是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要我做什么?”
美人笑魇如花,明艳不可方物
“本座要你毁了瞳影的眼睛。”
第六十四章
苏陌未然错愕,僵住的神色半天才缓过来,不可置信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微微歪头:“你……说什么?”
梦画阑双目蔚然含笑,没有作答,冷不丁探手抓住苏陌的后襟,一提力,轻巧地把他拉上了华冕。
风声振箫,珠帘微动,八抬大轿稳稳地调转方向,足下生风,往山下而去。
虽是快速前进,周边的景物飞速后退,消失在视线尽头,然身坐轿中却感觉不到哪怕分毫的晃动,就连细珠垂帘上紧簇的纤细银铃也只是偶尔微微轻颤两下,发出一两声蜂鸣般的颤音。
“我不懂……”
平放膝上的双拳在握紧后又缓缓松开,苏陌抬起头,脸上困惑之色渐浓:“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苏公子,”金箔画扇戏法般在如兰指间转了一圈,扇面一抖,掩住了半笑薄唇,“这天下安宁了那么久,可不是太过无趣了么?”
苏陌哼笑一声,斜睨起眉眼:“你要我怎么毁他双目?谁人都知瞳影全凭一双重瞳幻目独傲江湖,若是能这么轻易就毁了他的眼睛,我早就杀了他为天下除害。”
梦画阑蓦地笑出声来,缓缓摇头,一抹玩味的目光从斜上方漂落而下,落到苏陌脸上,流连半分。
“苏陌,你未免小看了自己。如若那个男人当真是冷血狂魔,你早就不知死了几百次。”
“你之所以还好好地活着,而这天下也尚且安宁,并不是鉴于什么武林联盟。只因那个男人他尚有一颗凡人之心,尚能感知七情六欲,也会为情所困,会落泪,会心痛,仅此而已。”
扇面转到眼前来,带起的一缕清风吹散了垂落耳际的碎发:“苏陌,你不好奇吗?当你亲手毁了他引以为傲的双目时,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苏陌苦笑一声,神情困顿:“梦宫主,我不过一介凡人,没命去到处试验来满足您非比常人的好奇心。”
伸手撩开珠帘,帘外夜幕已降,旷野一片浓墨重彩的阴郁。
“还要多久到瞳曜山?”
帘外一个掌灯宫娥闻声凑近过来,恭声应道:“回苏公子,还半日的行程。”
苏陌撤手放下珠帘,重新坐回轿中。就着微弱的天光,红袍玉面的男子倚靠在绣满繁瓣血薇的软座上,一手支头,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思绪异常的清醒,从记事至今所经历的种种在脑海中缓缓展开画卷。二十余载的光阴仿佛一场幻觉的旅程,再度回首,连自己也不禁开始产生怀疑,这一路追逐的到底是什么?
夜色渐渐淡去,天光咬破了东方的唇,把那一抹殷红留在了远天。晨光一线一线地穿透云层,跳跃在鎏金华冕上。
全速前行的轿子减缓了速度,最后,缓缓地停了下来。珠帘被婢子从轿外撩起,渗入的阳光在男子艳冠一时的容颜上镀上了一层金沙毛边,在光与影之间模糊了边缘,显得有些梦幻迷离。
“宫主,到了。”
长得惊人的眼睫细颤,点媚双眸闻声睁开。梦画阑招手唤过清歌、曼舞两人,吩咐了一声后换了个舒服的姿态,再度慵懒地阖上双眸。
不一会儿,随着绞索放落的轰鸣声,幻瞳教大门在眼前轰然洞开,走出一行人来。
隔着珠帘,苏陌的目光飞速锁定了此行的目标。那个人即便是站在万人之中也依旧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形,一双琉璃色重瞳之眸光影万变,举手抬足间风流毕显,高贵,奢华,仿佛遥不可及的临世神只。艳绝天下的容颜让人忍不住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丽之人。
“瞳教主,前言可还作数?”
珠帘被左右分开,男子原本绰约的身姿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转过来的瞬间忽然清晰到几乎触手可及,眉眼,呼吸……刻骨铭心的疼痛感随着清晨冷冽的空气一齐灌入肺腑,苏陌轻咳一声,紧紧抓住错骨的腕部。
瞳影回身吩咐了一声,人群分开,随着铁链铿锵冰冷的撞击声,一个锁住双手的男子趔趄着被拖出了人群。
苏陌忽然间几近窒息,陡然坐直了身子,几乎夺轿而出。
“梦画阑,你到底和瞳影做了什么约定?”
苏陌怒目瞪视着梦画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