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
喜欢,是啊,作为朋友他的确喜欢秦充,但是在这种时候说喜欢,意义应该不一样吧。
自己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或者仅仅是头脑发热全凭冲动?
秦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踏步走向安全梯。
张毅泽还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失败,嘴唇却像被糨糊粘住一样怎么都张不开。他也想追上去,但追上去又能怎么样?
于是便只能默默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安全门后面。
张毅泽狠狠地捶了一下身边的墙壁——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本来是想先向秦充道歉的。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道歉的话,应该能够得到原谅。然后他们才能心平气和地深入交谈。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是理智却在见到十多天没见的人后,全部飞走了。
他在那一刻才发现,他好想秦充。
想和他一起吃饭喝酒,听他唠叨琐事。像平时一样,彼此眼里都只有对方,多好。
不要再去想什么学长了,只要想着我的事就行了。于是不经大脑回路过滤的话就这么蹦了出来。
秦充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那么决绝,那么气愤,又那么伤心。他总觉得他快哭了……
啊!张毅泽又使劲捶了几下墙——我彻底搞砸了!
过了十分钟后才整理好情绪,张毅泽回到推广部的楼层打算坐电梯回财务部。
当然,他也还抱着说不定能在见到秦充的希望,直到看到电梯门打开,里面站的是个不认识的人后,才彻底死心。
进入电梯,按了财务部楼层的键,和陌生人并肩站着。
就在电梯门快要关上之时,外面传来一声“等一下”,张毅泽连忙按了一下开门键。
门再度打开,外面站着的是赵闵文。
赵闵文先看到张毅泽,笑着打了声招呼,又看到张毅泽旁边的人,脸色一下就变了,踌躇地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
张毅泽旁边的人突然开口道:“进来。”
简单的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让张毅泽有种全身发冷的感觉。
赵闵文慢慢走进电梯,背对张毅泽他们靠在门边。
见他没有按键,张毅泽好心地问:“赵先生去几楼?”
“一楼。”赵闵文头也不回地小声回答。
一楼的键已经按过了,想必是电梯里另外那个人按的。
张毅泽先下电梯,出门前向赵闵文点了点头。就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神使鬼差地回过头去,透过门最后的缝隙,他看到两张重叠在一起的脸。
赵闵文的一声“柳秘书”被厚重的电梯门隔绝了,谁也不会知道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除了他身边的那个人。
柳秘书?这个称呼很熟悉。
张毅泽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那不是女同事们津津乐道的推广部新任部长秘书吗?
仔细回忆着刚才那人的长相,以及电梯门关上时他和赵闵文那不自然的身体接触……张毅泽终于回忆起来了,他就是和赵闵文在天台拥吻的那个人!
大脑胶片回放,一会儿是在天台上偷看到的情景,一会儿是秦充生气的脸,它们慢慢地交织在了一起。
身体发热,头开始痛起来了。
嘴里的唾液似乎也变得粘稠。
张毅泽慌张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将下半身完全藏于办公桌下。
C-6
巴士在夜色中安静地行驶,巴士上的人却无法安睡。
也许他之前还是睡着了一会儿的,结果却被一个颠簸给震醒过来。
其间做了个梦。因为睡得不沉,所以相当清楚地记得内容。是关于小时候在老家的梦。
梦里那片青草地还没有被土地开发商所破坏,他带着走路还有些摇晃的弟弟从地势较高的地方一路滚至低洼处,弟弟哈哈大笑,追着他叫个不停。
等等我!
我也要吃!
我走不动了……
母亲生下弟弟阿行的时候,自己才两岁多,对弟弟这个名词完全没有概念,对于那团粉红色的肉球,也只是觉得好奇。直到肉球慢慢长大,变得会走路会说话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当小尾巴了,他才突然有了比较真实的认知感。
特别是在帮妈妈看管阿行以后,父母都会夸奖他是个好孩子。
如果带着阿行一起玩玩具,父母更会不吝啬地给予大量赞赏和鼓励。
童年最初的记忆大概在四岁左右,每一个片段里都有阿行。
他喜欢那个手和脚都肥肥地、像一节一节莲藕似的小家伙,即使两岁了还会轻易摔倒,一摔就喊“哥哥”。虽然那时候他喊起来更像是“锅锅”。
如果自己不回头,他就赖在地上不起来,还会装哭。不过一旦把他抱起来,就会突然变乖,拽着自己的衣服不放,笑着流口水,一遍遍地叫“锅锅”。
本来以为他们会永远亲密地在一起,谁知道在自己念初中后,和阿行的关系开始疏远起来。刚开始是阿行单方面地责怪他没表情、不会笑很恐怖,渐渐地变成相互怨怼。
一方面,哥哥会欺负个子小年龄小的弟弟,另一方面,弟弟会向父母告状,进一步地讨厌哥哥。
敌对的关系在张毅泽进入青春期后得到缓和,因为他那时有了新课题——反抗父母和老师,所以无暇搭理家里的小弟。
而等阿行也进入青春期,他们就几乎相对无言了。不再有事没事恶言相向,只是会偶尔痛快地干一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尽量把对方当空气。
我有我的空间,你有你的世界,虽然还睡在上下铺,但结界分明,互不打扰。
张毅泽高中念的住宿校,大学则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只有周末和节日回家。
大学毕业后他离开了家乡,到别的城市工作,六年里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阿行结婚,第二次是阿行的儿子满月。
有时候想起来,也许自己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证据就是虽然父母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打电话来问他回不回家,但只要他稍微一推脱,对方就会爽快地接受,从来没有怎么劝过。
比起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冷面人,果然还是阿行那种性格爽朗的人比较受欢迎。父母有阿行陪在身边就够了。
巴士在休憩站停下来,方便乘客上洗手间或是买东西。
张毅泽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没动。
看看时间还不到凌晨三点,手机里没有任何信息。
就在三个小时前,快到午夜的时候,洗了澡正准备睡觉的张毅泽接到一通父亲打来的电话。
他说:“小泽,你回来一趟吧。”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相当疲惫无力,询问了才知道,弟弟张毅行在两个月前检查出原发性心脏肿瘤。
由于该种类的肿瘤在手术前很难判断是良性还是恶性,家里人就打算做完手术再告诉张毅泽结果,谁知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张毅行的状况突然变得很糟,血压不稳,很容易陷入昏睡,总是在睡梦中不停地叫着“哥哥”。
医生说也许是张毅行潜意识很想见见自己的兄长,建议他们把人找来。
“手术是什么时候?”张毅泽问。
“明天早上十点……还有十个小时。”父亲在电话那端停了停,“小泽,对不起,现在才打电话。我们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工作……”
“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夜行巴士直到凌晨两点都能坐,明天早上就到了,把医院名字给我我下车后直接过去。”张毅泽用肩膀和耳朵夹着话筒,在便条纸上记下了医院的具体地址。
“小泽,我们……”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
张毅泽打断他,“等我过去再说,你们先休息。”顿了顿,又补充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他挂掉电话后给自己的部长传了一条短信,表明有急事需要请假。
部长还没睡,很快回了电话,两人在电话里确定了请假的时间和返工日期。
张毅泽简单地收拾了一小包行李,坐出租车去巴士站。凌晨一点,他登上了返乡的巴士。
当巴士驶出车站时,张毅泽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带手机充电器。看着那仅剩一格的电量,张毅泽咬咬牙给秦充打了个电话。
秦充的手机关机。
心想他也许睡了,便传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自己要回老家几天,手机可能很快就没电了,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打老家电话找他,并附上了老家的电话号码。
他不敢奢望秦充会给自己打电话,却又无法自控地希望对方主动联系他。
早上八点不到,巴士了抵达目的地车站,夜里睡一下醒一下的张毅泽只是双眼有点充血,并不觉得太疲惫。
他招了出租车,把写着医院地址的便条给司机看后就闭目养起神来。
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很大,上一次和再上一次回来都是弟妹开车来接的,六年没有自己找路,他不敢保证不会迷路。何况医院的名字也很陌生,也许是近几年新建的吧。
十几分钟后张毅泽来到医院,在问讯台问清楚手术室的位置后拎着行李包直接上楼。
张毅行已经被送进了麻醉室,父母以及弟妹都等在走廊上。见到张毅泽后他们全都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母亲走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人类的体温,张毅泽闭上眼想,这是久违了的人类的体温。
他轻拍着她的背,用眼神询问父亲小侄子在哪里。
父亲说为了不让孩子害怕,已经送到外公外婆那里去了。
和母亲拥抱了一会儿,张毅泽走到弟妹面前。“会没事的。”他轻轻地说。
弟妹坚强的双眼里立刻含满了泪水。
“我告诉了阿行你会来,他说想你留到他做完手术。你们两兄弟也很久没见面了。”父亲说。
张毅泽指了指自己脚边的包,“我请了一周的假,刚做完手术还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吧,多个人陪护总会好点。”
“小泽……”母亲忍不住哭出来。
“你看你像什么话,一个普通手术而已,有什么好哭的!”父亲虽然嘴上严厉,动作却很温柔。他扶住母亲,完全成为了她的支柱。
张毅泽发现每个人的精神都不好,每个人看上去都比自己上次见他们时憔悴得多。
虽然医生说原发性心脏肿瘤大多数都是良性的,但肿瘤毕竟是长在心脏上,而且手术没做完之前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良性,作为亲人,肯定会相当不安。
“手术要做多长时间?”张毅泽突然问。
“据说需要一个半小时,但是也可能延长或者提前。”父亲说。
张毅泽沉吟了一会儿,“手术完了以后你们都回去休整休整吧,我等他麻醉退了以后再和你们联系。”
父亲想了想,说:“也好,我和你妈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媳妇也该去看看小孩了。”
手术进行了八十多分钟,过程比较顺利。医生出来告诉张毅泽他们这个消息的时候,全家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母亲和弟妹又哭了。
病人到清醒前会被暂时留在手术室内观察,张毅泽一再保证肯定会在张毅行醒来的第一时间通知大家,这才把他们都送出了医院。
张毅泽在等待的时间里随便吃了点东西充当午饭,下午两点,张毅行清醒过来。
被送出手术室时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跟着移动床走的人,然后轻轻地问了一句:“哥?”
离上次回来给小侄子庆满月,已经过了两年多。张毅泽有两年没有听见张毅行这么叫自己了。
轻柔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张毅泽觉得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对方也一定能明白。
闭上眼,张毅行的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哥,你来了。”他说。
C-7
想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借了医院的电话,告诉他们张毅行已经醒来,精神还不错,只是暂时不能进食。
半小时不到父母就赶了过来,又过了十几分钟,弟妹抱着儿子也来了。
当初还是一团肉的小家伙现在已经能说能走,穿着一套牛仔服,眉宇间有张毅行小时候的影子。
小孩子对张毅泽这个没表情的陌生大叔很畏惧,躲在妈妈身后用小手去拉张毅行,“爸爸,起床。”
稚气的声音和语气让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柔和,一家人围坐在张毅行床边,用聊天来分散他因麻药退去而觉得疼痛的注意力。
说到小侄子的外婆报名了老年大学,说到老家邻居几乎都搬了家,还说到弟妹工作的地方要修建新的广场。
都是张毅泽所不熟悉的话题。
他静静地听着,还以为遗忘了的疏离感又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
明明是一家人,连弟妹这个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能很好地融入进去,为什么只有自己像个旁观者?
很多年前有一次半夜上卫生间的时候不小心在父母门外听到的话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他爸,医生也治不好小泽,难道他会一直这样不哭也不笑?好可怕。
其实他们一直把自己当成怪物吧。
“爸,妈,阿行,弟妹,”张毅泽突然开口,“我想回家洗个澡。晚上你们都别守夜了,有我就行。”
母亲一听马上说:“对哦,小泽你坐大巴来的一定很累了,快回去休息一下。你的房间我打扫好了,钥匙带在身上的吧?”
“带了的。”张毅泽站起来,走到张毅行床边,“阿行,晚上见。”
张毅行笑着说:“晚上不用陪床啦,怪丢脸的。”
“哥哥陪弟弟有什么好丢脸的!”母亲在一旁插嘴。
张毅泽走之前想和小侄子打个招呼,谁知怕生的小孩一直怯怯地不肯和他亲近。
暗叹了一口气,失望的张毅泽缓缓地离开了医院。
坐上出租车后张毅泽陷入了短暂的睡眠,除了心情低落外,前一晚没睡好的疲惫也是很大一个原因。
这次没有做梦,抵达目的地时是被司机叫醒的,张毅泽不甚清醒地付了车资,提着行李包下车。
老家在市区比较边缘的地方,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二层老房子,从祖父那一辈传下来,已经有相当长的年岁了。老房子的一面墙壁上长满了植物,每到春夏之季就像裹了一层绿漆。
微风拂过,它们像海浪一般一层层地荡漾开。绿墙前站着的青年,在暖光的映射下,显得异常明艳动人。
等等……青年?
张毅泽用力地眨了眨眼。
青年也看到了他,大步跑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
“阿泽!你没事吧!”
白皙漂亮的脸离自己还有几公分的距离,焦急的情绪却迅速蔓延开来。
“阿泽!你说句话啊!你究竟怎么了!”
双眼皮很深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写满了担心,慌张,还有水般的柔情。
手一松,行李包掉在了地上。
“阿泽……”青年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人类的温度真的很暖。
有一滴东西从眼眶里滑了出去,接着是另外一滴,再一滴。
眼泪排着队顺着脸颊和鼻翼往下淌,怎么也无法停止。
张毅泽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人,喃喃地说:“糟糕……”
泪闸坏了也就算了,还让人看到。
让人看到也就算了,那个人还是秦充。
实在是很糟糕。
张毅泽背对着卫生间的门,把冷水一捧一捧地浇到脸上。
秦充在他身后说:“早上到公司看到你的短信后我就给打电话了,结果打不通,给你家打电话也没人接。后来去你们部门却听到她们说你要动手术所以回家了。什么嘛,结果是你弟弟动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