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着灰蒙的屋顶,他想原来乔曦以前就是住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桌子上学习,在这张床上睡觉。好像还能看到他似的,十来岁的年纪,胳膊上缠着绷带,早起翻身下床,笨拙的穿上衣服,拉开门倔强的走了出去。
已经是十点多,倦意早已经折腾散了,周末睡不着,还是坐起来,看看陌生的房间,起身走出门外。乔爸也不在客厅,没有人的客厅又安静又空荡,他想找个杯子接水喝,听到从主卧房间里传来隐隐的咳嗽声。门没关严,他站在门边,从缝隙里看到乔爸坐在床边,面向着窗,背向着他,正在默默的抽烟,烟雾升到半空,萦绕着迟迟不肯消散。
他没出声,又悄悄的退了回去。
十一点过了一点点,乔爸从房间里走出来,到小屋门口敲门叫周末。周末打开门,他还是一张慈祥的笑脸,一点悲戚的神色也没有,仿佛门缝里的那股悲伤只是烟雾营造的效果。周末帮他提着保温瓶,两个人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了医院。
一边往病房走乔爸一边说等会儿他留下,让乔曦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让乔曦带周末出去转一转,难得来一趟。周末说他不是来观光的,乔爸打趣说那你干嘛来了,周末有点脸红,嘴上嘟囔反正不是观光来的。乔爸搁旁边拍拍他的肩膀,笑着推着他往电梯里走,说走吧,老太太肯定等你呢。
刚出电梯就看见乔曦站在走廊的窗台前,乔爸叫他,问:“你在这干什么?”
乔曦说:“十七来了,在病房里跟老太太聊天呢,我出来打个电话。”转头看到周末,他笑了一下,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休息得怎么样?”
“还行。”
“我爸有意思吧?”他有自信对于这个问题,任何人都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周末的眼睛转了转,看看走在前面的乔爸,又瞥向另一边,嘴里咕哝一句,“怪老头。”这是褒义,千真万确的褒义,只是同样的意思得分人表达,区别理解。
虽然是很小的声,但挨不住乔爸的顺风耳,老头走在前面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周末撇撇嘴,旁边的乔曦哈哈大笑,看起来心情很好。乔爸不生气,走到病房门口回头看着周末奸笑,笑得周末直起鸡皮疙瘩,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算上病房里的十七,乔爸,还有乔曦,包括夏白,这些人当中只有他还不知道里面的老太太跟乔爸相比,那又是另一种境界——但他很快也会知道了。
门被推开,令人意外的是里面除了十七还有一个金头发的小孩,漂亮得像洋娃娃似的,认识Bone.S的都知道,有这么一张肆无忌惮的脸孔的除了木可还能是谁?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十七坐在床边跟老太太说话,木可在一边的椅子上笨拙的削苹果,拳头大小的苹果在他的打磨下就剩鸡蛋那么大了。
乔爸一边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一边招呼十七跟木可,让他们特意跑过来挺不好意思的,老太太也没什么事,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十七给他让出地方,他没坐,扶着老太太的肩膀,指着站在乔曦身后的周末说:“那就是小天儿。”
刚才的话题一直都围绕着这个名字,所以当本尊现身的时候十七也露出诧异的表情,看看周末,又看看乔曦,选择了沉默。木可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饶有兴趣的笑了笑,继续跟手里的苹果做斗争。
乔妈也抬眼看过来,身体的虚弱让她的动作不是那么灵活,但眼睛依然有神,含满了笑意。她起先想说话,但一张嘴就是喘,乔爸赶忙抹抹她的背,帮她理匀了气息。她暂时放弃多余的语言,缓慢的抬起胳膊,招招手。
周末不知所措,乔曦把他从后面拽出来,推过去,“叫你呐。”
踉跄着到了乔妈面前,周末站定了,又回头求助似的看向乔曦,乔曦对他笑,他转过头也对乔妈僵硬的笑了笑,“阿姨。”
他一开口,乔妈又喘上了,好像有点生气似的,急着要说话。乔爸的手就一直没停,轻轻的拍着,说:“你别吓着孩子。”站在旁边的周末更尴尬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给老太太弄成这样。他回头看乔曦,乔曦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就好像一股风吹塌了房屋似的,一下子给毫不知情的周末砸在里面。
一直到乔妈这口气缓过来,关于她突然急喘的原因终于得到正视。乔妈靠在枕头上看退出三步以外的周末,又气又笑的,指了指十七,乔爸说:“你告诉他该叫什么。”
周末看向十七,十七摊手,“能进这屋的都是她的儿子。”当然得排除她家的老头,年龄超标。
“哦……”周末应一声,一想夏白好像也是,搁心里嘀咕难道乔家是开收容所的?没听乔曦提过他家从事这么伟大的事业呢。
木可把削完的苹果递给乔妈,双手撑着床边,拖着脸颊说:“哦可不行,得叫干妈。G——an干,M——a妈。”还用拼音拼出来,一副“跟我学”的样子。
周末看着咧了咧嘴角,又抓抓头发,就是学不出来这个样子,嘴巴好像让胶水粘住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乔爸看出他为难的样子,委身坐在乔妈旁边,握着她的手说:“小天儿才第一天过来,你也别难为他了,谁能第一次见面就叫干妈,话都还没说上两句。”
“我呀。”十七在旁边翻白眼,当初他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感觉跟被雷劈了一样。
木可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啊。”用脚趾头也猜得出这位也同病相怜的了。
39.
乔曦坐在木可旁边的凳子上,跟老太太说:“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热衷于认领儿子,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么?”亲儿子终于说话了,再不说这屋里就要没有他的位置了。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让老太太这么没有安全感,得多认几个儿子才安心似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要是认个正常的也就算了,可是看看这屋子里,乔曦都没办法跟他妈说“你怎么就这么招同性恋!”——搞不好这头还是他起的。
躺在床上的乔妈斜了他一眼,张了张嘴,说:“我乐意……反正,反正早晚,都是我家的……”按照老太太的意思,乔曦这么长时间才给她领回人来,再不抓紧让他跑了怎么办?进了乔家大门,谁都别想跑。
“对对对,都是你家的,”乔曦实在不知道说他娘什么好,“都收了吧,都是你的。”
乔妈抓着木可的手,说:“木可也是我的……”
木可哄老太太,“那当然了,我第一眼见到干妈就被您老的气势所折服,您不要我我也缠上您了,别想甩掉我。”
乔妈拍了一下他的手,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问:“夏白呢?”
“编辑部有事找他,先回去了。昨天陪你耗了一宿,你就给他放个假吧。”乔爸说,只有周末知道这是个谎言。
要是夏白也在这可就热闹了,不过他不在,乔妈也没多说,将眼睛转向周末,拍拍床边,意思是让他坐过来。周末磨蹭过来,搭着床沿坐下,乔爸看着他微笑,十七搬了个椅子过来,乔爸移开身体坐了上去,顺便让十七也找地方坐下。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原来还觉得空旷的病房也被塞满了,好像变小了似的。
乔妈偏过头看周末,看得周末都不好意思了,才说:“比,乔曦说的……好看……”
“呃,呵呵……”周末怎么觉得这话说得好像老婆婆在相儿媳妇呢,听着别别扭扭的。
“乔曦可不让人……不让人省心……”乔妈断断续续的说,周末有点担心,想让她别说那么多,但又不好开口,好像自己嫌她唠叨一样,“他,是不是总让你生气?”乔妈喘了几次,终于让问题一次性说出来。
说得没错,周末点头,“嗯。”
乔曦无辜,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让周末生气了呢。乔妈笑了笑,握着周末的手说:“他要是惹你生气,你就……你就揍他……不用给我面子……”
跟乔曦说得一样,周末忍不住笑出来,问乔妈,“要是我打不过他呢?”
“跟,跟我说,”乔妈也来劲儿了,“我帮你……揍死他……”
——一丁点儿也不差,乔曦真是个命苦的孩子。
周末也握住乔妈的手说:“那您可得把身体养好了,我就指望您了。”
乔妈眉眼含笑,点了点头。
发现他手上缠着纱布,乔妈问他是怎么弄的,周末直用一句话将原因带过,乔爸这才想起来,让他去找医生把纱布重新弄一弄。乔曦起身,跟乔爸说你们先吃饭吧,我带他过去,然后过来拉起了周末。十七跟木可也得回去了,便跟乔妈道别,拿上外套跟他们一起往外走。
木可扶着老太太的脸狠狠亲了一口,然后跟乔爸说了声再见,跟上已经出门去的十七。离开了病房十七终于开口,看着乔曦跟周末问:“夏白知道了?”
乔曦耸耸肩,这毫无疑问。
十七又看了看周末,叹一口气,“我明白了,我回去跟他说。”从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需要好好说一说,之余夏白跟周末,感情越深,有些东西越是无法挽回,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虽然有点可惜。
“看到你变得这么成熟,真是让人欣慰。”乔曦这么说,跟上次一样,见到十七总要逗一逗他。
但他的笑容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句褒奖,在十七看来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终于从小屁孩儿转变成大屁孩儿了,我真高兴”。十七白他一眼,然后就不看他了,跟周末说:“我们刚才跟医院联系了一个护工,可能一会儿就能过来。医生说下午干妈还得加两瓶药,你记着提醒护士。”
周末点头,“嗯。”
“没有别的事了,我们先回去了。”
“哦。”
木可扒着十七的胳膊,探过头来跟周末说:“记得得叫干妈,再叫阿姨老太太跟你急。”
刚好他们都要乘电梯,还顺道走了一路,乔曦不解的问:“你什么时候也跟着叫上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啊!”木可瞪着大眼睛说,“我就是跟他们去你家蹭一顿饭,结果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你家这饭也太贵了!”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这孩子多乖,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夏白就在旁边说一句“那就认了呗,反正你儿子也不少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看来老太太对自家儿子的意见真的很大啊,“你去之前应该问一问,但是我们家一向不明码标价。”乔曦说,毫不避讳自家开的不是白店。
“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们全家都深不可测。”周末怀疑自己到底到哪了,宇宙黑洞么?
十七摇头,“你现在才发觉已经晚了。”
周末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放心吧,”十七郑重的拍拍周末的肩膀,“以后你就会发现,让这家伙看上,是你这辈子最悲惨的事。”
“那我现在还有救么?”
十七又摇头,差一绺胡子就是江湖郎中了,“恐怕很难,就算现在甩掉他回头也不岸了,你逃不掉了,放心的接受现实吧。”
他这话除了没逻辑还很欠扁,怎么听怎么感觉他说的是“你放心去死吧”,周末搁心里说放心个屁啊有你这么让人放心的么!
前面的话乔曦没有意义,但后面就不是这个意思了,“你用得着现在就盼着我们分手么?”他才刚夸完他变成熟了,怎么这么快就缩回去了。
“你厉害就别让我美梦成真啊。”十七挑衅。
乔曦态度是四两拨千斤,“我在你心中已经晋升到梦想的位置了么?”
十七眯着眼睛冷笑,“你荣幸么?”
乔曦欣然,“荣幸之至。”
木可搁旁边给十七扣上墨镜,电梯门开了直接给他推进去,随后自己也跟进来,对着等待上楼的电梯的乔曦和周末挥挥手。他实在不忍心十七的形象在乔曦的作用下变成个幼稚的小屁孩儿——连大屁孩儿都不是——在这有一嘴没一嘴的抬杠,乔曦他是不了解,但平时十七绝对不是这样。
——真是万物生长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正邪不两立。
电梯在五楼停了一次,鱼贯而入的人将狭小的空间塞成了罐头。木可跟十七站在最里面的角落,在中途的时候有电话铃声响起来,十七看一眼木可,在拥挤的人群里不好行动,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都十分艰难。少去衣服的遮挡,铃声变得更大,木可的手在半空中抖了一下,手机掉在了地上。
十七又疑惑的看过来,木可摊手,意思是他只是不小心没拿住。电梯到了一楼,门打开的一瞬间人好像气球里的空气,有个孔洞一下子就散了出去。木可这才蹲下身捡起电话,对方已经挂断了,他查看一下,来电的是老鬼。他们一起走到停车场,十七打开车门问木可去哪,送他一路。木可说老鬼打电话来,肯定是叫他回公司,但是没叫十七,他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省得让队长大人霸占了休息时间。
上了车十七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木可说肯定不是大事,是大事谁都跑不了。
车子开出医院,周末跟乔曦已经到了门诊大楼,乔曦站在边上看医生拆开周末手上的纱布,问:“夏白生气了么?”
“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与其叫生气,不如说那叫失望,但是他要是当着你面前发作出来,他就不是夏白了。
医生起身去拿酒精跟药棉,乔曦俯身过来,撑在桌子上问周末,“你打算怎么办?”
周末瞅他,“别总问我啊。”惹祸的又不是他一个人,他要是知道怎么办就不能让夏白走了。
乔曦笑了笑,说:“那给他一点时间,好么?”
考虑了一下,周末点点头,似乎也只能这样了。医生回来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故意咳嗽一声,乔曦起身,给他让开了地方。伤口多多少少的还是沾上了水,边缘都变成了白色,翻开了露出里面鲜红的皮肉。再一次上药还是那么疼,过了一天的时间也没得到好转,药水似乎都要渗透到骨头里,麻痹了胳膊上的神经。周末微微皱起眉,乔曦在旁边专注的看着,也不自觉的跟着皱起眉头。
很快就包扎好了,周末跟医生说了声谢谢,起身跟乔曦一起回到病房。路上乔曦问他到底是怎么做能把手弄成这样,周末跟他学,拿着刀划着划着就划到自己的手上了。乔曦看着他老半天,然后别开头,意味深长的叹一口气。周末不满,给他一拳。
大概是护士来过了,病房的门没关严,里面两个人的身影被门缝泄露。乔爸坐在床边拖着碗,另一只手拿着汤匙递到乔妈嘴边。乔妈浅浅的喝了一口汤,慢慢的咽下去,然后看着乔爸微笑,艰难的说着话,可能是在抱怨老头子盐放得太多。周末站在门口望了一眼,乔曦从后面走过来,手掌落在他的背上,轻轻的推着他走进去。
40.
见他们回来,乔妈还是保持着微笑,拉着周末的手看看,看已经处理好了,便安下心了。医生跟护士又来查房,给乔妈做了一下检查,然后跟乔妈说要注意休息,尽量少说话,得慢慢缓,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像以前一样了,想怎么说怎么说。医生指着乔曦跟周末跟乔妈说,就是骂他们都有力气,不用管那么些,不高兴了就骂,要不然养这些儿子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