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一去,一笔勾销……”朗白一字一顿的说,似乎要把每一个音节都嚼碎了吞下去,死死刻在脑子里一般,“这竟然也能勾销得掉……我自己的出身,我亲生的妈,竟然也能……勾销得掉……”
袁家几代下来都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女儿的地位跟父亲走,儿子的地位则是跟母亲走。母亲的娘家好、出身好,连带儿子的地位也就高;袁城的父亲娶的是贵族人家小姐,连带袁城长房长孙的地位就稳;袁骓的母亲是王家独生女儿,连带他的地位就比朗白要高。
以此类推,如果朗白认了二少爷的生母做母亲的话,那等于是在朗白的出身这一点上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这都不算是侮辱了,这等于直接抹杀了朗白的身份,让他成为了二少爷的替身这样一个存在。
难怪袁城去年万般嘱咐不能让朗白知道当年旧事。这样诛心的话,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就是横在父子之间的一把淬了毒的刀!
17、诛心
一顿午饭从快到饭点的时候吃到下午,周正荣被打发出去的时候,还一筷子都没动。他也不敢动,人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都这样了,你一个被拎来受审的下人还想着大鱼大肉吃东西?
不过他不得不对小少爷清醒的头脑赞叹一声,就算受到这样严重的刺激,临走时朗白还没忘记吩咐他:“今天的事情不准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准备好我要你的命!还有,过一阵子我让人把你儿子放出来,你女儿也是,过两天我让人给她下聘书,会让她学有所用的。”
周正荣他女儿学的是军备制裁,这个行当干不成也就罢了,要是干的成,绝对是周家翻身的好机会。
周正荣没话好说了,赶紧低眉顺眼的答应着走人。
宋强送走了周正荣,走回到包厢里一看,只见朗白还维持着那个坐姿,一点都没有动。他面前的半碗粥已经冰凉,筷子搁在边上,一桌珍馐,冷冷清清,说不出的凄凉。
宋强道:“小少爷也别太伤心了,毕竟是以前的事情,这些年下来您的身份地位都放在这里,大家都看得见。”
“诛心哪。”朗白缓缓地道,“——真是诛心哪。”
宋强不好插话,只得站在一边。
“我以前刚进袁家的时候,虽然知道他是我父亲,但是心里并不亲,因为我知道要是他让我死,我也不能不死。头几年我都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人家说我母亲是……出身不好,我也只能忍着,心里边对我自己说,等忍过这几年忍到我长大了,出了袁家这个门去了,还有谁记得我母亲什么样出身呢?到那个时候我也就翻身了。”
宋强站在朗白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声音有点抖。
“这几年,的确父亲待我不薄,渐渐议论我出身的人也少了,最近两年还敢提起这个话题的,我也敢发火敢骂人了。以前还想着要提防父亲,现在是根本把他当亲生父亲来看,还傻乎乎的真跟人家亲生儿子似的一点都不知道防……哈!我是把人家当亲爹了,人把我当亲儿子吗!”朗白突然声音尖利起来,尾音几乎破开,听上去竟然有几分让人心惊胆战的意味,“——四个字,天意弄人!直接把我打回原形!我是什么,真当自己是堂堂正正的亲儿子吗?我不过是个妓女生的私生子!可怜我到今天才回过味来!”
宋强震骇难言:“小、小少爷,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啪的一声脆响,朗白顺手抄起面前的碗狠狠一砸,当啷一声汤水飞溅。
“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去重新生一遍!人都是越大越聪明,我他妈的越大越蠢!简直蠢不可及!!”朗白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了,“——我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人说我是私生子,我还敢叫打叫杀的发火!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根本没资格发火,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个私生子的名头,压根什么都没变!只不过人给我两分颜色,我就自己抖起来了!!”
宋强死死拉着他:“小少爷您别这样啊,您别这样啊……”
“早知道别认我啊!妓女生的就不是人了吗?活该替他们家二少爷去死了是吗!”
到最后尾音,几乎撕裂。
其实不能怪他,他毕竟刚刚十五岁。如果是一般人家正儿八经的儿子,他可能会稍微豁达一些,看法也不那么偏激。
他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度过了童年时光,母亲做的又是那种生意,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能抽空看他一眼就已经有些勉强。世人对儿子大多是重名分的,有没有母亲另说,有没有父亲,那是事关姓氏的大问题。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跟在身为交际花的母亲身边,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好不容易挨到六岁,猛地一下幼年失恃,就像孩子猛地被抽了脊梁骨一样,这边还没回过神,那边就被送到据说是自己亲身父亲的家里去了。这家还不是什么好人家,他自己也没能在父亲身边呆几天,一转眼又被送到个活死人的曾祖父病榻前去了。生生死死这样的大事,这要是搁平常孩子身上,估计能活活吓出个心理阴影来。
这还不算,还没完!曾祖父这边断气,刚刚六岁的小孩子还没从惊恐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那边直接就给人陪绑了——可不是陪绑么,人家的本意是绑正儿八经的大少爷袁骓!这绑架比一般绑架还要更凶险,朗白事后无数次想,要是自己当时稍微呆笨一点,当时死的绝对就是自己,活下来的一定是那个八岁的二哥!
朗白内心深处其实觉得这对自己来说并不公平,二哥死了,有他母亲哭嚎,有他父亲给办葬礼,正儿八经的陪葬棺材落土,那才是真正的身份体面。自己死了呢?连个葬礼都说不出名头来,有谁给自己掉一滴眼泪!那才叫做一个身后凄凉!
事后朗白无数次梦见二哥,还是那八岁的模样,孤零零躺在地上,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盯着他,好像在问:为什么我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是堂堂正正姓袁的少爷,而我是个妓女的私生子?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生死有命!哪能都怨得了别人!
朗白想了一会儿,慢慢的自己冷静下来,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呆了半天。
宋强生怕他气出个毛病来——袁家底下的这些人,有身份有权力一贯跟袁城的那些人就罢了,一般手下是必须要在两个少爷中选择一个的。总不能你今天跟这个卖了好,明天又跑去对另一个笑脸相迎,这不成了墙头草了吗?像宋强这一类跟袁骓有怨的,自然而然就聚到了小少爷跟前去,这些人是万万不希望朗白有什么闪失的。朗白身上可系着他们的前途呢。
“白少,您也看开一些,既然这件事这么多年都没人提起来,那显然是袁总下过封口令。何况说句难听的话,”宋强稍微咳了一下,“——袁家这个地方,只要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胜利了。现在谁都知道袁家大小两位少爷,谁知道中间还有死了的一个呢?”
朗白静了很久,冷笑一声:“是啊,毕竟是我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就是胜利。以后的事情以后可以再作打算。
朗白之前只朦胧的知道自己必须有权,如果一点权也没有,父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的日子就很难过。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只有一点点权还不行,想要彻底站起来做人,想要摆脱掉私生子的阴影,他就必须真正掌握实权!
什么家族?什么父亲?管得了什么用!人最后还不是要靠自己!
朗白毕竟才十五岁,心里觉得很寒。不过他想知道得早也算是件好事,等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再知道,恐怕光心寒都不够了。
“对了,白少,”宋强突然想是想起了什么,“那天打了您的那个莫放,已经正式被学校停学了,据说警局也介入调查,把他关在拘禁所里了。”
朗白猛地一下回过神:“吃够苦头了?”
“当然得吃苦头,一般人家孩子被退学,这事儿挺大的。”
“我知道了。”朗白沉吟了一下,“下星期你提醒我把他从警局里提出来,我要想想给他安排个什么工作才好。”
宋强吃了一惊:“您要用他?”
“自己撞上来的不用白不用。宋强啊,”朗白平淡的说,“半大小伙子讲义气、莽撞、蔑视权贵……看上去二百五,但是只要用得好,比袁家教出来的手下要好多了。”
他站起身,一桌饭菜,丝毫没动,全被他冷冰冰的丢在身后。
“——至少比袁家教出来的更像个人。”朗白走出包厢的门,还冷笑的补充了一句。
袁城觉得小儿子这段时间有点奇怪,似乎有点不大亲近父亲。
朗白一贯是肯亲近人的,他年纪又小,生得又好看,撒娇黏人的时候并不让人感到讨厌。袁城总感觉这个小儿子是围着自己转的,一伸手就能抓过来,方便之极。
但是这段时间似乎有些不同,要说哪里不同,袁城也说不上来。
好像他跟小儿子说的话少了,接触也少了,似乎是隔了一层透明的膜,能看到、能听到,但是触摸不到了。
怎么会这样呢?
其实他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中央花园那套公寓在翻修,袁城想给小儿子一个大一点的书房。每天晚餐他们都在袁家那张椭圆形梨花木餐桌上吃,每天晚饭后朗白也一样给父亲端茶,睡觉在隔壁,稍微敲个门就能听见,再近也没有的距离。
为什么会有自己正在被疏远的感觉?
袁城一向有着比野兽还敏锐的直觉,对于这个被自己寄托太多旖旎念头的小儿子,更是时刻精密关注。他不相信自己在这方面的感觉会出错。
那天晚上父子两人对坐吃饭,突然老管家接了个电话,望向袁城:“先生,大门外说拍卖行的东西送到了,是挂在您名下的东西?”
“是该到了。”袁城放下刀叉,又仔细的擦了擦手,“小心一点运进来。”
朗白不明所以,只沉默着继续吃他的饭。没过几分钟,几个穿制服的拍卖行工作人员推着一辆类似于移动桌面的铁架车走进来,在老管家的指引下一直推到朗白身边的空地上,然后两扇精钢的“桌面”从中间打开,露出里边一副平摊着、铺着泡沫塑料薄膜的油画。
朗白学艺术学了不短的时间,隔着塑料薄膜一看,就忍不住放下了碗筷。等到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揭开薄膜的刹那间,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油画边。
袁城似乎对小儿子的反应感到很愉悦:“喜欢吗?”
朗白咳了一声,“……真迹?”
“送给你的。”袁城说,“你觉得爸爸会给你假的?”
朗白仔仔细细的盯着油画看了一会儿,又让人举起来,他走远了几步,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袁城看他神色里有些谨慎的意味,就问:“不喜欢?”
“不,我只是有点难以相信……”朗白笑起来,“我一直在收集夏加尔的画册,不过真迹还是第一次看见,太不真实了。”
袁城站起身,走到朗白身后。父亲的身量比尚且年幼的小儿子要高多了,他毫不费力的从朗白头顶上望向那幅油画,双手搭在朗白肩上,低声笑道:“我给你的,都是真的。”
朗白沉默半晌,反问了一句:“没有假过吗?”
“……没有。”
袁城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有点没底,毕竟他竭力在小儿子面前表现的是慈父的外表,内里实质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朗白扭头望着父亲,半晌点点头:“谢谢您。”
朗白以前也说过谢,但是如今听起来,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袁城并不是突发奇想跑去买张画来讨孩子欢心的,他以前听朗白无意中提起过夏加尔的某张画多么让人陶醉,那语气就跟他赞美单人迫击炮的外形多么富有艺术性一样。袁城对机械很在行,但是对于绘画就一般般了,他无法理解夏加尔的画如何能跟单人迫击炮相提并论,但是毕竟朗白提起过,他也就记在了心里。
袁城照顾小儿子的方式活像追求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情人,当他发现夏加尔的这幅画买收藏者抛出拍卖的时候,立刻就让助手以他的名义去参加竞拍了。
袁家几代没出过搞艺术的,朗白是唯一一个会拿画笔的袁家人。袁城以为他看到画会很高兴,但是听到朗白说谢谢的时候,似乎又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高兴。
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袁城正默不作声的想着,突然听朗白问了一句:“我记得以前您身边有个周浩海,以前在伦敦艺术学院上过学,还曾经开过画廊,他还在吗?”
“他是周正荣的儿子。”袁城想说他年前因为收受贿赂而被自己送进监狱里去了,但是迟疑了一下,又没有说出口。
“哪天把他叫上来吧,”朗白漫不经心的说,“陪我看看画什么的。”
袁城顿了一下,笑起来,“……你高兴就好。”
袁城在这个最危险也是最暴利的行当上干了二十年,袁家声望如日中天,几乎横跨两大洲,为了洗钱方便各种行业都有涉及,堪称一方巨头。金钱、地位、权力、威望……一切世间最奢华的东西都供他随心所欲的索取,而他如今想要的也不过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儿子。
只要能让孩子自己心甘情愿的靠过来,要什么袁城不给?
几天后朗白回家的时候,发现卧室里挂着一套衬着银灰色衬衣的黑色西装,没有商标,很明显是手工定制。他一试穿,尺码刚刚好,腰身袖长都恰好妥帖。
身后传来两下鼓掌,朗白猛地回过头,袁城站在卧室门外,对他微笑:“看起来你的尺码我都记对了。”
“……”
“你慢慢长大了,以后要出席的正式场合越来越多,总得有些正装。”袁城走到朗白身后,从镜子里深深凝视着小儿子的脸,“这套黑的可以准备今年参加公司年会的时候穿。”
在听到袁城后半句话的时候朗白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随即被他自己压下去了,“——嗯,谢谢爸爸。”
袁城的直觉比野兽还要灵敏,他觉得朗白这次的道谢似乎更加高兴一些,有种说不上来的兴致在里边。
但是袁城没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朗白在家不修边幅的时候就很好看,洗完澡穿着浴衣也很好看,穿着正装、打着领带的时候,照样入得了袁城的眼,甚至还别有一番感觉。看着这样养眼,让他去外边正式的社交场合里玩一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站在朗白身后,对着镜子里的小儿子欣赏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仔细把朗白衬衣的第二颗纽扣扣紧。
银灰色丝织料子柔软光亮,衬得锁骨皮肤几乎剔透,灯光下甚至有种泛光的错觉。
这个动作几乎把朗白完全圈在了怀里,有些过于亲密了。朗白稍微顿了一下,只听袁城俯在他耳边说:“那天在酒吧里我对你生气,其实不是我故意的,原谅爸爸好吗?”
朗白几乎连手指尖都僵硬了,半晌才点点头。
“爸爸当时说的话,不要当真好吗?”
朗白又点点头。
袁城满意的笑起来,拍拍他的脸,“好孩子。”
朗白回过头,盯着父亲背着灯光线条坚硬的脸。袁城很享受小儿子的注视,但是他看上去不动声色,至少十五岁的朗白暂时还看不出父亲神色间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问:“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