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韩莹月支着下巴歪头想想,笑道,“就我家的这水平,大概离庄景玉你们那位开劳斯莱斯的豪门同学,可就要差得很远了呢。”
对此庄景玉回答得很无辜:“我、我可不知道他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然后几个人又被庄景玉这一份,不自觉卖萌卖到最高境界的天然呆,给狠狠逗乐了一番。
然而笑过之后,唐汉仍旧不大能释怀地又追问了一遍韩莹月,当初到底是怎么和北一失之交臂的。
这下哪怕是韩莹月,也都忍不住地在心里猛翻白眼儿。
“你……好吧,”韩莹月只得认命自己居然会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吃醋狂,而且居然还同意了让这样一个吃醋狂成为自己的男朋友,“……我是在中考刚刚结束,马上就要落笔填志愿的那个时候,突然接到了我爸爸的电话,听到他跟我说咱不在S市读高中了……哎,其实我从小到大,从一个城市搬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这种情况早就已经轻车熟路,非常习惯了。印象中就只有就那一次,也是第一次,因为不能进入传说中的北一中学入读,所以至今都觉得很有些遗憾呢。”
“没什么可以遗憾的。”唐汉和庄景玉忽然同时接过话。
唐汉会说这句话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大家都一目了然心知肚明,毕竟现场醋味儿简直都已经浓郁到可以将人熏昏过去了;不过庄景玉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来,而且居然还说得这么干脆有力,斩钉截铁,就显得很有……嗯,八卦可挖。
看到四人或好奇或玩味或惊讶的目光忽然全都直直朝他这儿射来,庄景玉窘了窘,不禁又一次下意识捏紧了衣角,略显局促地结巴解释道:“你、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啊……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子没错的啊……我们那一届的北一学生真的都很奇怪……看我刚刚那个同学,不就正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停顿片刻,庄景玉似乎是觉得光这样形容还显得不够诚恳有力,嗫嚅了几下唇瓣,到底忍不下心中委屈愤懑,想要揭穿黎唯哲丑恶真面目的心情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他人很坏……”庄景玉小声补充起来,“也很霸道……不准别人拒绝他,不准别人违抗他,也不接受任何的反对意见……喜欢指使人,作弄人,乱开别人的玩笑……”
庄景玉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地在想黎唯哲到底还有什么毛病恶习是他一时陷入盲区,未能想到的——现在,他要将它们通通讲出来曝光于天下!
“哦对!他、他还很花心!”庄景玉忽然一拍脑门儿灵光乍现。哎呀自己怎么能差一点儿把这一茬儿给忘了呢:“他曾经跟好多人乱搞关系,一点儿也不专一……”
——这可是黎唯哲最大,最坏,最令人感到可耻,同时也最让人觉得可恶的缺点!只要把这个一说出来,他们应该就能明白黎唯哲究竟是一个多么多么恶劣的人了吧!
……
然而,庄景玉难得一次兴冲冲地讲完话,但却惊奇地发现,周围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竟反而变得更加地……高深莫测,不怀好意了。
魏嘉的表情说不出是气呼呼还是酸溜溜:“切,人家花心关你什么事……又没花到你……真的花到你啦?……唔!”
周云飞继续一脸淡定地往魏嘉嘴里塞水果。这回狠一点,直接塞进了一块棱角分明的水晶梨片。把魏嘉的口腔和牙齿给疼的……
“嘶……嗷!朱银灰乃与花神马神经(周云飞你又发什么神经)……!!!”
“吃梨,润肺,降火气。”周云飞凉凉道。
“……”
魏嘉只想骂一句降你个头!他现在分明感觉到火气更大了好不好!奈何嘴巴里包着梨片,魏嘉骂不出来,只能狠命地动着腮帮使劲儿嚼,就当啃的是周云飞的肉和骨头!
唐汉花了好长时间才从一脸震惊的情绪里恢复正常,只是表情看起来仍然有点儿怪,嘟囔道:“喂喂,不那个是吧!庄景玉,真看不出来,原来你从高中起就已经开始跟人搅基了啊……”
韩莹月捅捅唐汉的胳膊示意他别说得太过,然而她自己却也忍不住坏笑地揶揄起庄景玉来:“哦?是吗?哎,可是恋爱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这些旁观者也不好多说什么呀。但至少,我看他对你这个‘朋友’,倒是真好的不得了呢。”
韩莹月说到“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发音发得很重,而且她那一瞬间的笑容,也显得特别特别的娇媚和……邪恶。
庄景玉一下子就急了,微有些驼背的上半身立马腾地坐直:“他、他不是……我的朋友!”
“哦……不是朋友,那就是说,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咯?”韩莹月状似听话地恍然大悟,看见庄景玉烫红着脸飞快点头,咯咯一笑,感叹道,“诶……那这样看来的话,你的这位同学,人应该其实还蛮不错的呀。你看哦,哪怕对一个和自己没什么深交的高中同学,他居然都可以那么大方,派出一辆那么好的车来接你吃饭?”
“……”庄景玉欲辩无言,闷闷不乐,最后只能没什么说服力地强词道,“这、这只不过因为他爱现炫耀罢了……”
“哦,是吗?好吧。”韩莹月摊摊手见好就收,最后还非常可爱地吐了吐舌头。
唐汉心中忽然生恨!为什么他没有一个开劳斯莱斯的高中同学,来接他出去请他吃饭啊!不然韩莹月难得一次这么萌的样子就应该是对着他!而不是对着庄景玉那个榆木脑袋了啊!
……
聚餐聚到这里也差不多接近结束。韩莹月早就吃不下了,拿出手机来专心致志地玩儿着游戏,剩下几个男生最后扫一下尾。
就在庄景玉嘴巴里正咬住一大截海白菜,争做最后努力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又忽然突突突地震动了两下,把他给吓得,牙齿一紧,半截菜便就这么啪嗒一声掉进油碟儿里去了。
“哟呵,这次你的高中同学又要派什么豪车来接你啊?”唐汉一边呼哧哧地吞着豆皮,一边调侃,“看你激动得连菜都咬不稳了。”
庄景玉抿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先抽出一张纸巾来揩了揩嘴和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摸出手机。
然而这过于如履薄冰的一幕,却不禁令坐在对面的魏嘉看得气打一处来,他朝空翻了个白眼儿,没什么好口吻地说:“拜托……不过抢了你一回手机而已,你至不至于就把我当成豺狼虎豹啊!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才没兴趣抢你第二次呢!”
呃……被、被看出来了吗……
庄景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尴尬。
不过……好马不吃回头草?这、这个……是不是也有点儿……太……那什么……
周云飞眼神复杂地盯着魏嘉,良久,幽幽道:“决定了,从下周起我要监督你去旁听中文系的课。”
魏嘉:“……”
庄景玉将手机平摊摆放在大腿上,低低垂着脑袋点击查看。心里还很纳闷儿,黎唯哲这家伙,以前看他和那些美少年们谈分手的时候不是挺干脆利落的嘛!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罗嗦了?自己明明都已经承诺过好几次了一定会请他吃东西,也按照他的要求答应了,一定会请他吃比这顿火锅贵一百倍的东西……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咦?等等?居然是有两封未读短信?
当点击进入收件箱,看见那两封,均来自那个属名为“主人”的未读短信时,庄景玉茫然地眨眨眼睛,不禁愣住了。他依稀记得自己最后回给黎唯哲的短信是【好,我吃饭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被魏嘉给教训责备了,所以后来庄景玉也没好意思再把手机拿出来看过。
原来黎唯哲中途还给自己发过一次短信?唔……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们几个又聊又吃的,正好玩到兴头上去了,所以就没注意到吧。
可是庄景玉也想不到他们之间究竟还有什么话可说;究竟黎唯哲还有什么话,非要跟他说不可。
【哦】——第一条。这是黎唯哲对自己最后那一句【好,我吃饭了】的回答。 真无聊……庄景玉难以置信,像黎唯哲那样暴躁没耐心的人,居然会回复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你居然敢不回我!】——……这、这是黎唯哲刚刚的……第二条……短信……
庄景玉觉得自己的嘴角,此时此刻,一定是在狠狠,狠狠地抽搐着。
如果不是因为屏幕上那天杀的“主人”二字,庄景玉真想把手机轮流传给在座的每一个人,让他们都眼见为实地看看,他的这位高中同学,究竟是有多霸道,多无理,多……幼稚!
不过,无语归无语,但是庄景玉到底还是害怕黎唯哲会因为自己的不回短信而恼羞成怒,然后再出一招什么剑走偏锋的恶毒之计,来害他难堪,甚至诬他入狱之类的。因此庄景玉思来想去良久,最后仍然只得努力压下腹诽,笨拙地动起大么指来。
【刚刚没看见……好吧,我记得了】
按出发送后大概过了十秒,庄景玉收到回信。
【以后记住,无论我发什么,你都必须要回我。除非我再没回你。】
庄景玉:“……”
其实意思就是你可以先不理我,但是我绝对不能先不理你对吧!真是……这人真是……
管得太多!
庄景玉愤愤回到:【哦。】
三秒后。
【你这也回答得太简单了吧!】
庄景玉:“……”
还没来得及回他一句什么,几秒钟后黎唯哲的短信就又轰炸过来了。
【以后回答得太少也不行,起码要十个字,以上。不算标点符号。】
“……”
庄景玉现在开始有点怀疑,当初主动跟黎唯哲提出游戏结束,决定要分手的那些美少年们,其实都不是因为家庭原因,而是因为……真的忍受不下去黎唯哲这个管太多的臭毛病了吧!
比如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一条短信,明明只需要回复一个【哦】字就能解决全部问题的,黎唯哲要他怎么回复出一句,至少要十个字以上的话来嘛……
……呃,连写十个【哦】字成么……
庄景玉毫不怀疑黎唯哲一定会立马飙车过来,然后一刀砍了他——如果他真的胆敢这样做了的话。
终于认命的庄景玉开始绞尽脑汁地费力挤字。
【我、明、白、了。嗯,我、会、记、得、的。】
十一个字,刚好比十个字多出一个字。呃……虽然那个“嗯”字,分明就是一个,既无语法用途,也无实际意义,一看就知道只是为了凑字数而被迫加上去的……废字而已。
但是黎唯哲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他毕竟和庄景玉一同读过高中,应该知道,庄景玉每次成绩排名不如他高,其实都是因为语文惹的祸啊!
诶?庄景玉忽然很认真地思考,为了以后能准确回复黎唯哲的短信,他是不是也应该去,旁听一下中文系的课呢……
黎唯哲没有再发短信来。也幸好黎唯哲没有再发短信来——不然庄景玉觉得,自己恐怕真的会疯掉。
快八点的时候几个人终于彻底结束了这顿晚餐。庄景玉起身去总台付了帐。六百六十八,将近七百块。他刷了卡。
虽然不缺钱,但是从小养成的勤俭习惯仍然让庄景玉在拿到发票,看着那上面触目惊心的三位数数字时(对于他来说),忍不住地感觉到,心脏一抽一抽般地疼。七百块啊,要换到半年前,有人跟他说光吃一顿饭就要花七百块,他绝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记得刚进北一的时候,食堂里一顿六块五毛钱的午餐他都嫌贵呢……
这样一想庄景玉恍惚觉得,那一段时光,仿佛已经离他好远好远了。
尽管仔细想来,那也只不过是,区区一两年前的事情而已。
他仍然是曾经那个老实淳朴的庄景玉,他知道;但是他更明白,自己毕竟不再是,曾经那个,一贫如洗的庄景玉了。
就算再怎么说服没有变,然而有些东西,的确已经不受控制地,在人们所不知道的时空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你看,他今天,不就刚开开心心地痛吃了七百块钱吗。曾经为几块几毛五而纠结犹豫,忍饥挨饿的艰难岁月,不管庄景玉想不想要,却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庄景玉不是故意想要在大家明明正欢乐聚餐的开心时刻,还特别矫情地去思考这些东西。只是这一份活生生摆放在他眼前的,过于强烈鲜明的讽刺对比,不禁让他记起了多年前,家庭横遭变故父母相继过世——那一个,伤痛到几乎令人瞬间崩溃的绝望时刻。
尽管那时候的庄景玉岁数还小,然而当二姨哭着将他按倒在那一张,高高摆放着父亲母亲黑白照片的大桌子前,死死压住他弯腰磕头的时候,年幼的小景玉眼睛一眨额头微痛,然后忽然就体会到了一种,仿佛闪电划破夜空那般的,霹雳清明。
虽然那个时候,庄景玉还不大明白,“死”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确切意味着什么;可是孩童一向敏锐准确的直觉告诉他,从来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已经永远不可能再从桌上的那两幅黑白照片里,走出来了。
这份恍然来得蹊跷,难以形容。后来庄景玉给村里的老人们比划着讲起自己那一刻的心头悸动,老人们听罢都摇头叹息说,这果然是血浓于水,连死亡也隔不开斩不断的,骨肉亲情。
以后几天跪在灵堂里,某一个烛影摇晃,风雨凄凄的寒夜,二姨抱住小小的庄景玉,将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前,声音响在耳边,像是哭,又仿佛悠长遥远的叹息。
“这都是命。”
那是庄景玉生平第二次听见这四个字。
第一次是在更早更早的某一天,更小更小的庄景玉搂住妈妈的脖子被她抱在身前,走在去县城赶集采货的道路上。那日天气不好,和今天一样阴云绵绵雨丝霏霏,小地方的交通状况状况也没啥人管,那条所谓的大路破烂了好多年,当地居民给乡县政府上提了好多次意见,但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石沈大海,无人理会。
一辆纯黑色的小轿车从他们母子身边嚣张掠过,嗖地溅起一地水花,近乎泼水般尽数洒在了二人身上。
然后车子一如初始地开过去了,道路趋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庄景玉任由母亲将他放下,替他打整湿掉的衣衫,但眼睛却直直望向前方那一辆越开越远,最后渐渐从视线里消失不见的黑色小车,最后犹显嫩声嫩气地问道:“妈妈,为什么有人能坐车子,可我们就只能走路呢?”
就是在那个时候,年轻的母亲从背后背着的编织袋里取出一条干毛巾,温柔擦上儿子一片童真的笑脸,轻声回答说:“因为,这都是命啊。”
因为,这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