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很明白,人心上的事情,最是难懂。有时候爱情没有了,但是感情,却还依然在那里。
黎唯哲当然对此感到非常嫉妒,可是他更清楚,他爱上的,不就偏偏,正是这样的庄景玉么。
是啊。他偏偏就是因为这样与生俱来的清澈纯净——或者说是傻啦吧唧——才那么无可自拔地,深深爱上了庄景玉。一颗从未为谁停留付出过的,冰冷而寂寞的心脏,时至今日,却早已不再复当初的孤独坚硬;它开始变得很软很软,也很暖很暖,沦陷的弧度,犹如夜空月牙弯弯;并且在那上面,还满满刻下了“庄景玉”——这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名字。
一笔一划,都是黎唯哲,不曾开口讲过的深情。
在庄景玉的面前,黎唯哲偶尔会变得脾气糟糕,阴郁暴躁,但那是因为他喜欢他,所以他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感到嫉妒,生气,他想要掌控庄景玉的一切,而不愿漏掉庄景玉的分毫;可是偶尔黎唯哲也会在庄景玉的面前变身成为好好先生,温柔宽容,细心体贴,并且尤为微妙的是,那居然同样也是因为,他喜欢他。
说爱情简单的时候,它就复杂在这里;然而说爱情复杂的时候,它却也简单在这里。
这样矛盾的美感,总是能令人魂梦颠倒,心神不宁。
就好比现在,黎唯哲明明已经万分狂躁地感觉到,堆积在自己胸口的嫉妒,几乎就快要膨胀到爆炸,堵塞得令他喘不过气来了。换做以往,自由放浪,高傲霸道如他,什么时候,竟然如此卑微地忍耐,和胆怯地退缩过呢?然而如今,他却是一忍再忍,一忍再忍,哪怕已经容忍到觉得再也忍不下去,他也依然不敢,抑或是舍不得,放纵自己的怒火,只怕它们烧伤了那个,早已被伤害了太多次的人。
往昔伤痕累累,此刻若是再添一把,那真是他,不可饶恕的罪。
就算庄景玉可以不介意,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呵呵。活了二十多年黎唯哲头一次惊奇地发现,原来他做人,居然也能有,这么宽宏大量的潜质。
只是这样的情操人格,虽然看起来高尚,然而细细体会,却也,难免苦涩。
在一言不发,默默轻抚着庄景玉颤抖不停的背脊,安慰陪伴许久许久之后,忽然,连黎唯哲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究竟是用了怎样的一种心情,又究竟是凭借了怎样的一股勇气,才终于开口问出了,如此慷慨大方,舍己为人的一句:
“……你要我,带你去见萧岚吗?”
话音刚落,庄景玉压抑绝望的抽噎声便骤然僵在半空,上不来上不去,恍然停留了,大约半秒钟的短暂光景。细细看去,那两只肿大如桃的无神眼眶,竟红得好像夜空,染血的月亮。
那般的触目惊心,令人背脊发凉。
然而黎唯哲见状却是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只有唯一骗不了人的,那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神目光,和另外那一只,紧紧握成拳状,上面青筋纵横饱满凸出的麦色手掌,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滔天妒火,心痛如芒。
“要我,带你去见萧岚吗?”
他近乎自残地,又再这么问了庄景玉一句。
袭上心头的,无论痛感还是快感,都同样,令人受伤。
庄景玉逐渐停止了之前似乎永无止境的流泪抽泣。他缓缓抬起早已变得黏稠一片,好像被大雨狠狠冲刷了成千上万遍的沉重眼皮,然后艰难从横亘在视线里的巨大水幕之中,努力撑开出了一条,能够容纳光明的狭长细缝。只是骤然绽开在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却模糊得好像遭遇了暴雨来袭,绵绵浸泡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潋滟水光深处:线条柔软,摇摇欲坠,暗影浮动,翩翩起舞。虽美则美矣,但却羸弱得,不堪一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整个人仰躺着一路沈进海底,什么都动不了也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头顶的天空,离自己身处的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并且一点一点,被四周无处不在的流淌的水流,所残忍地撕裂,然后无情地冲破。
这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令庄景玉觉得有些心慌意乱;可却又十分意外地疲惫犯懒,竟也不怎么打算奋力反抗。此时此刻,只见他微微睁开的那一双暗淡眼眸,在氤氲缭绕的水纹之间,已再不复曾经令黎唯哲一见惊艳再见依然的柔软清澈,而是满满充斥着一片,叫人惊愣错愕的寂寞哀伤,与四面挥之不去的,寥落空茫。
坐在这个人的身旁,黎唯哲始终沉默如一地静静凝望着他:曾经明亮如楼台咫尺,如今却遥远成,海角天涯。
黎唯哲感到自己的骨和肉,都好像快要痛散架了——如果,那真的可以的话。
嫉妒和心疼,他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感觉,要更多一些。
原谅他以前从不知道,原来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哪怕不打仗,也似劫后余生。
忽然,就在黎唯哲以为自己将要陪着庄景玉沉默如斯,像这样安然静坐到天荒地老的时候,眼前的人却蓦地眼睛一眨,然后好像电影慢镜头那般,缓缓莞尔勾唇,眉心一展,淡淡笑了。
“……不。”
庄景玉一边这样否认着,一边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去了,”苦涩地抿抿嘴,庄景玉认命地别过脸垂下眼,纤密的黑色睫毛在苍白如雪的眼帘间轻轻颤抖我见犹怜,像极了半空中,即便被大雨淋湿翅膀,却仍坚持飞越沧海的蝴蝶,“我……我不去了。”
“楚回给我铺好了一切后路……呵呵……一切后路……他把萧岚送给他的所有东西都变卖成钱存给了我,他陪我考大学,让我完成心愿,让我以后有事可做,有路可走……他对我实在已经够好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够忘了他,能够不要再去打扰他,能够……不要为他了伤心难过……”
“他早就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他是欺骗了我,可是他没有利用我……他、他是好人……是好人……你看,你看……他、他给了我这么多……这么这么多……”
“黎唯哲你看啊,我以前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可是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缺了……”
“他真的没有利用我,他为我好好安排好了以后,他给了我报酬……他是好人……是好人……”
“所以你不要怪他……不要怪他……”
“我也不会去找萧岚……因为我要听他的话,我要乖乖听他的话……”
“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最终的选择,那我就不知道……我就,装作自己不知道……”
“我就当做,他现在是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一个人……嗯不不不,是和另外一个,比萧岚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大好人,过得好好的……那个人不会欺骗他不会利用他更不会背叛他……他们过得很好很幸福……很好,很幸福……”
顿了顿,濡湿的眼睫忽地一颤。仿佛坚持的蝴蝶终于因为死心和疲倦,头一歪翅膀骤停,而后便犹如一只被大风吹断了线的风筝那般,迎着呼啸巨浪,娇小的身体被狂风一点点撕裂扯破,最终,残败坠落在了波涛汹涌的暗潮深处。黑色与黑色融为一体,一个渺然如斯,一个苍茫无尽,沈下去,就在再也寻不见踪影。
“……他可以的……可以过得这么幸福的……对不对?”
良久,庄景玉这样问着开口。
他是在暗示自己,也是在,说服黎唯哲。只是无论他再怎么像个神经质似地絮絮叨叨,也终是改变不了,他的声音愈到后来,便愈发显得微渺难辨,弱不可闻的可悲事实。那声音轻柔悠长犹如一声叹息,带着一股毅然决然的勇气,姿势优美轻灵,纵身一跃,翩然飞入茫茫暮色。
连带着他所有的痛和恨,埋葬了,他全部的热,与冷。
这个时候,庄景玉的眼泪大概是,终于都哭干殆尽了。歪歪斜斜的泪痕横七竖八地黏在脸上,再配着那样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眶——这样一幅绝望而心碎,但却仍然在拼命微笑并且力图释然的努力模样,于旁人眼中看来,的确是显得特别特别的悲惨,可是又非常矛盾地,美丽得那么绚烂夺目,光芒万丈。
那是黎唯哲曾经下定了决心要守护一生的阳光璀璨,然而现在,却是他再也不愿在庄景玉身上看到的,苦痛阴霾。
大概美丽的东西,总是流着泪,浸过血,带了伤。
无以安慰,无力说谎。这一刻的黎唯哲,只能极尽全力地疯狂压榨出,自己浑身上下终其半生,那些潜藏在跋扈暴躁本性之下的,每一丝每一缕可能的耐心与温柔;然后缓缓抬起了右手,一遍一遍,一寸一寸,轻轻抚摸过庄景玉,晶莹闪烁的眉骨明眸。
他对眼前人全部的爱意都化在其中了:原谅,理解,忍耐,宽恕,大度,包容,以及……悔恨,与愧疚。
爱上庄景玉以前的黎唯哲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竟会如此深爱上,自己的自作自受。
直到察觉出庄景玉的眼眶又似乎再一次有泛滥决堤的趋势,一股湿凉的触感也在自己温热的手指尖越聚越多,越盈越满;黎唯哲深深看了看庄景玉那两只深受重伤的空茫眼眸,忽然低低叹息一声,随即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对方,黯然弯下的背脊。
那儿已经变得瘦弱并颤抖,再不复以往的刚直与笔挺。这其中的天差地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黎唯哲就这么温柔地拥抱着他,一边将脸深深埋进对方柔软冰凉的颈窝里,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痛如绞,难以呼吸。
因为他比谁都要更加清楚庄景玉究竟有多忍耐多坚强,所以他也比谁都更加无法想象,究竟会是怎样的痛与伤,才能将沉默隐忍如庄景玉,成功摧毁成了如今这般,脆弱模样。
至少,一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吧。
一想到这里,黎唯哲首先自觉难受地抬起手来揉了揉,庄景玉软软茸茸的头顶。
而后他便隐约听见,从自己臂弯深处再一次传来了,庄景玉压抑模糊的低声抽泣。
浅白色的衬衣很快就变得纹路纵横,暗斑点点。微凉的湿意,浸透了黎唯哲的整片左肩。
这一刻,庄景玉的所有矜持和害羞都仿佛消失不见。甚至他还主动伸出了手去,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地,同样环住了黎唯哲骨肉均匀肌理分明,在那一层浅薄欲破的麦色皮肤之下,却沉沉蕴含了无上力量的,紧绷如弦,优雅致命的背脊。
这样一个强大而温柔的男人,居然,是他的。
这样一个顽劣而霸道的恶魔,居然是最不会,玩弄,和欺骗他的。
这样一个原本贪图新鲜,花心不定的豪门公子哥,现在,居然是抱着,和爱着他的。
如此种种,一旦念及,庄景玉只觉一阵暖流蓦地从胸口涓涓淌过,他忽然,就变得无比平静和安心。突如其来的噩耗干涸了雨滴,还他了一片艳阳当头,晴空万里。
近乎贪婪地吮吸着黎唯哲身上所特有的,那一股混合了古龙水和烟草味的独一无二的香气,那气息令他恍然落泪,目眩神迷。
事实上就在黎唯哲刚刚凑上前来拥抱住他的时候,那股比平时更加不可抗拒的凌厉气势,与那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静神情,差一点儿就让庄景玉心惊以为,黎唯哲是已经生气到,想要在这里……就要了他。
不过照现在的平静状况看来,很讽刺地,居然是他自己,自恋自大,想太多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这个拥抱,其实反而是他们自交往以来,最为清心寡欲,也最没有肉欲气息的一个。
不含任何理由,抛开所有欲望,不去勾引诱惑,不去耳鬓厮磨,更没有下一步,或者进一步的挑逗动作:黎唯哲就只是,这么轻轻淡淡地抱着。
他只是想要抱住庄景玉——仅此,而已,
毕竟,总有那么一些时候,感情,不再与欲望挂钩。
暗香中,庄景玉有些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揣测感到脸红羞愧。然而当片刻过去,犹豫再三之后,他终是彻底下定了决心,将自己那两只若即若离晃晃悠悠的害羞手臂,不顾一切地紧紧贴上了,黎唯哲微湿一片的滚烫背脊。
无论力度,温度,还是气息,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刚刚好。庄景玉感到那一瞬间在自己的身体深处仿佛忽地掠过了一抹微疼的甘甜,那滋味侵蚀入骨飘飘欲仙,犹如吸食了满满一盒的阿芙蓉膏。
这是他们靠近得最为用力,然而谁也没有动过淫思的,最最纯粹的,一个拥抱。
第四十八章
可惜这一份纯粹并没有能持续多久。
黎唯哲果然是个真男人,说到做到:他说不在异国他乡(尤其是日本)和庄景玉做,那就是真的不在异国他乡,染指庄景玉的哪怕区区一根小手指头;然而当一回到D城,黎唯哲这一股所谓高风亮节的忍劲儿,便很快,就自动破功了。
不过当然,这倒也并不值得有什么奇怪。真正令人惊诧的是,那一晚,这种事情,竟然是由庄景玉而并非黎唯哲,主动提出来的。
回D城的第一晚正是一个很吉利的八月八号——黎唯哲的生日。
庄景玉还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第一次知道黎唯哲生日日期的时候,那一张瞬间傻掉的表情,和那一份,无比郁闷的心情。傻掉的是他这辈子还真没遇到过生辰八字如此吉利的家伙,而郁闷的则是……
切!搞什么嘛……黎唯哲这家伙,什么都会什么都强也就算了,结果没想到,他居然连命!也都那么好!……唔……或者说,正是因为他生的好,所以后来才什么都会什么都强的……!?
……总之就是老天实在太不公平,让人想不郁闷,都不行。
事实上早在六月份,就在所有人都还正焦头烂额地准备万恶的期末考试的时候,喜欢万事提前做准备的庄景玉就已经偷偷咨询过魏嘉,问他送什么生日礼物给黎唯哲比较好。那时候魏嘉无比兴奋,自以为头头是道地给庄景玉提了好多意见,什么送玫瑰花啦,精心表好的合照一张啦,自己做的一顿饭啦,一次唯美浪漫的旅行啦,甚至钻戒一枚啦……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庄景玉都觉得不大靠谱——直到周云飞突然推门而入(他们当时是在卫生间偷偷进行的这一项机密活动,主要原因,毫无疑问,来自于庄景玉天性使然和后天养成的矜持与羞涩)。
周云飞动作温柔但却不容拒绝地,手一伸,便将小魏嘉轻而易举地,从庄景玉的面前,一把扯进了自己的怀里;而后他不屑一顾地嘁了声,似笑非笑,给庄景玉提了个建议:“啧,别听这笨蛋的,那些东西多浪费钱啊。听我的,你就把自己洗干净打包好系上蝴蝶结,然后一动不动乖乖躺在床上,送给黎唯哲不就行了?……哦!最好再摆个妖娆性感的pose,放点儿优雅暧昧的音乐,嗯……要是你胆子能再大一点儿,那就干脆再准备一些情趣小道具,助兴小药品之类的,就更好了,”顿了顿,周云飞邪恶地眨眨眼睛,语气蛊惑,犹如同小人鱼做交易的坏海巫,“相信我,这绝对会是黎唯哲,最想收到的生日礼物哦。”
“……”
哑口无言。
庄景玉对此的全部反应是,当场,就满脸红了个透心烫,底朝天。
然而在周云飞和魏嘉嘻嘻闹闹的打笑声,以及两人愈来愈远的脚步声里,他却分毫不怀疑,周云飞这个建议的可能性,准确性,与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