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我见得多了,新媳妇刚进门,夫家人还计较着她的后家,一两年后生个娃娃,只有他们才是一家人了。”
高容听他说得老气横秋,笑道:“但姑娘毕竟是自家的姑娘。阿蓝姐也说,娃娃越大她越挂念阿嫫,这里始终是她的家。你离
家久,该晓得想家的滋味。”
这个真没感觉。“我六岁就离家学艺,一两年才回去一次,住不上几天。在剑邑还待得久些,不过那是师傅的家。”若说属于
我自己的家,是桑园里那个小院,你给我置办的家。
高容没想到一个“家”竟勾出阿筌的寥落,忙扯开话题:“等你成亲时,我送你个大宅院。”
“成亲?”
“要三方一照壁还是四合五天井?四合五天井吧,娃娃多养几个也够住。”高容说得高兴,却见阿筌神色暗淡,猛醒悟自己又
触了他的禁忌。这憨娃娃心仪他师妹呢,说成亲不是勾他伤心事么?“阿筌,等过两年我们年纪大点,我做主给你说媳妇,找
个大户人家,家里有马帮有商铺,你只管专心铸你的剑,不用担心生计。”
实在是瞧不上流云师傅的人品,连带也不喜他姑娘。就不要你和巧妹成一家!
阿筌很想笑着应下,嘴角却僵硬得扯不出笑容。他推开高容踉跄站起:“腿都坐麻了。我去添马料。”
阿筌花了双份的时间才返回,心里已无欲无念。见高容扑在桌上睡着了,他才惊觉自己竟把个醉酒的人放在这台阶上,忙跑过
去。
“阿容,阿容?”
高容一动不动。刚才的满腔热情又遭冷水浇,好在先从阿铭那晓得内情,否则自己又要暴跳如雷了。这憨娃娃,说当自己是老
庚,可总把心思藏着,一点都不爽直。你既然甩我冷脸子,我就装酒醉吓吓你,没道理老要我哄着你啊!
高容正打小算盘,忽然被打横抱起,立马吓“醒”了,挣扎着下地。
“干,干什么?”
“夜凉,你进屋去睡。”
“我,又没醉。”
舌头都大了,还没醉。“好好,没醉,只是困了,嗯?”
“你,你弹琴,有弦子我就不困。”
其实早见识过阿筌哄人的本领,高容找不到出海的船,他找得到,高容买不来的久汤,他买得来。现在看他一脸急切又强作忍
耐的纠结样,扎实好玩。高容忍不住想继续逗他,搞怪地吊在他身上嚷:“弦子,曲子。弦子,曲子。”
阿筌只觉头晕眼花。跳跃火光中醉眼迷蒙的俏模样,嘟起的红唇,贴过来的腰身……他伸直双臂把人推开,推到柱子边顺着柱
子按下去:“好,你坐好。我弹三弦。”
吃酒醉的人是麻烦的,但也是安全的。不敢倾诉的心声无须再掩饰,茁壮茂盛的情愫也能放出来透透气,反正对方听不进去,
不晓得。
虽然决定放开胆子表白一番,但阿筌终究不敢面对那张脸,哪怕那目光迷迷瞪瞪不甚清醒,他只好对着火把唱,对着星辰唱。
无处不在,你的容颜。
高容先还变着花样装醉,渐渐地没心思整那些了。听着阿筌的炙热唱词,他连连感叹,这憨娃娃用情太深了。
阿铭笑自己不懂情,言下之意是阿筌懂情,或许吧。这些曲子,连自己听了都心绪难平,让阿妹们听到还了得?难怪那夜他要
找人代唱,若这般唱出去,再配上俊朗的腰身情动的目光,别说那些倾慕他的画眉,就是阿莲,恐怕也不敢坚持说她只在乎音
律。
高容感慨许久,忽然气不平。这憨娃娃是在对他师妹诉心肠呢。阿铭说他懂事,他就该从心里放开啊,表面上忍了心里却憋着
,更坏事。不行,得想个法子把他拉出来,不能任他再沉醉。
阿筌正唱到婉转处,忽觉旁边有个声音,收声后细听,发现是高容在哼调子,于是用弦子去随他,可高容的调子转得太快,凭
阿筌的弦子竟也跟不上。阿筌只好停手询问:“阿容,你唱的什么?”
“啊?哦,随口哼哼。”
“我还没听过你唱曲子呢,唱出来。”
“不。”
没想到高容拒绝得干脆,阿筌凑过去央求:“唱吧唱吧,或者我跟你对?”.只烧我们的手索
“你当阿妹?”
“好,我当阿妹。你要什么调?”
高容一下傻眼了,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他想了想,把阿筌推得背过身去:“你起调子,不准回头看我。”
不敢看啊,背对你才开得了口。弦子响起,今晚就麻起胆子唱个相思调。
“阿小哥——一出大门想起你,园中桑木看成人。河边挑水想起你,恨它鲤鱼成对游。”
“阿小妹——假装从你门前过,躲在树后偷看你。河——喂,你要笑就笑出来,不用憋得发抖。”
阿筌揩净眼泪才转身,看到高容又忍不住,终于不给情面大笑起来:“阿莲小姐是画眉鸟,阿容你咋,咋——哈哈!”
高容赌气哼一声:“我是麻雀,行了吧?”
麻雀还能叫出个调呢。刚才弦子跟不上他,还惊叹他调子转得快,哪晓得原来是个跑调王,两句曲子硬是整出五个调,别人不
会唱曲子是因为想不出好词,这阿容少爷嘛……
高容咬唇生气,终究绷不住,也笑出来:“我就这点及不上阿俪哥,他自诩精通音律,会整百样乐器,下次你帮我去挣面子。
”
“我只有三弦拿得出手。”
“只用三弦就叫他出不得声。”
“好!”
两人相视大笑,阿筌忽然发现高容的酒劲好像过了。
高容随口答:“又没吃多少。”
阿筌忙把酒罐藏回屋去,出来见高容鄙夷地看着自己,于是讪笑:“吃太多阿撒耶要生气,我又不能说是阿容少爷吃的。”
“有种你去说。”高容伸个懒腰,“我该回去了。”
分离的时刻终归要来。阿筌应得干脆:“我去牵马。”
高容站起来张开手臂活动腰肢,一晃眼瞧见自己的手索,喊住阿筌:“你的手索可烧了?”
“我都忘了要烧手索,你的呢?”
高容解下手索递过去。阿筌捏着两根手索,很想打个结让它们分不开,终究没敢。他先把高容的丢进火把,又马上把自己的丢
进去,双手合十念道:“百病百痛都烧掉。”
难为老天爷,今夜,让这火把只烧着我和他的手索。
22.缘分未到说不得
火把节一过,雷雨就频繁了。刚才还晴天白日晒得人不敢下地,忽然就雷鸣电闪暴雨如注,还没把该收的收完该藏的藏好,又
晴了,依然阳光烫人。
做厨的阿苇嬢看到东山上架起一道彩虹,兴奋地跑校场喊阿筌:“没雨了,没雨了”。
阿铭皱眉:“你们整什么?”
阿筌笑答:“阿苇嬢要去金沧城办事,谋着叫我骑马送她,东虹日头西虹雨,她等了几天了。”
“才过完火把节,能有什么事?”
“阿铭哥,可要我带什么?”
“你去高府一趟,若阿容少爷有话吩咐,你就听着。”
“若他没有吩咐呢?”
阿铭笑:“那你就跟他冲壳子吧。”
到了金沧城,阿苇嬢却拉着阿筌不放,说后家哥哥在城里开着个小饭店,店里的金沧菜是一绝,阿筌师傅一定得赏光去吃个便
饭。
因了马帮往来的关系,金沧是进出古宗地区的物资集散地,所以饮食受各方影响颇深,尤其在大户人家,么些人的砂锅饭、古
宗的酥油茶、回子的牛干巴等等都是餐桌上常见的便饭,但金沧依然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做菜调酸味只用酸果子不用醋。金
沧民风包容性强,金沧水土的出产却个性分明,甜的有甘蔗,苦的有黄莲,最特别是酸物多,木瓜、梅子、酸哆哩、杨梅等等
,所以金沧人喜欢直接拿酸果子入菜或汲出它们的汁当醋用,逐渐形成了金沧特有的酸辣味。
阿筌拗不过阿苇嬢的热情,于是跟着去了。
小饭店位于南门前,正处寸土寸金的南北向大街上,生意扎实不错。穿过前堂,阿苇嬢引着阿筌进到后院天井,瞧见那满桌菜
,阿筌吓得一激灵。火腿汽锅鸡、木瓜鱼、梅子排骨、酥皮蹄膀,道道都是大菜,一看就是招待贵客的架势,普通人家寻常可
能这么吃?正迟疑,阿苇嬢已拉他坐下,好在坐的位置是下首,他才少些局促。
人陆续入座,一桌子人矜持地打量他,最后从西屋里出来个姑娘,藏眉遮俏地坐到阿苇嬢旁边。阿筌一下明白了,这桌菜还真
是招待“贵客”的。想起这几天热心地守在校场看天时,陪阿苇嬢数着日子过,真是自作孽。饭桌上不好说话,他只得低头吃
菜,可惜这些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回的好东西,现在却嚼而不知其味。
填完午饭,撑得稍微动作大点都难受,阿筌维持着面部表情告辞。看阿老阿奶笑眯了眼,他恨不得整点什么失礼举动来打消人
家念头,但又顾及阿苇嬢面子,不能显得她太没眼光吧?
阿苇嬢也晓得阿铭师傅吩咐阿筌去高府,不敢挽留,只是一个劲做眼色:“后天就赶荷花会了,也不晓得可有雨。”
阿筌装不懂:“肯定有。”
“这雨下一阵停一阵,其实也不影响。”
“就怕扯霍闪(即闪电),坐船上躲都没处躲。”
姑娘听出点意思了,偷偷扯扯阿苇嬢的围腰,阿苇嬢脸上就挂不住了:“阿筌师傅,我那天还听你说要赶荷花会。”
哪天听我说过?“是啊,荷花会我年年都要去,不过今年得阿铭师傅首肯,今天又出来晃一天,就怕他嫌我不做正事太贪玩。
”
姑娘的阿老说:“年轻后生是该多做些事,不要怕苦。”
阿筌忙点头:“难为阿老教我,说起来,阿铭师傅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呢,再不去来不及了。”
听说要去做阿铭师傅交代的事情,姑娘家人只好放他走。与阿苇嬢约好太阳落山前在城门外见,他牵着马赶快开溜。
从大街窜到后街再到锣锅巷打铁巷,把金沧城所有巷道走一遍,总算感觉消食了,他才转进富贵巷。直接请门房通报说校场有
人找阿容少爷,人家一听是校场来的,都凑过来打听,阿铭师傅长什么样啊听说扎实俊俏难道比阿容少爷还俊?据说阿铭师傅
身上有剑气走过他旁边都会受伤可是真的?阿铭师傅教你什么啊小哥我们来比试比试。
阿筌陪笑脸穷于应付,一面眼睛就瞅着门里,好不容易看到个人出来,也不管来的哪个就举手招呼:“阿哥,阿容少爷咋说?
”
来人是高容院里的,当初一起去过大理,认得阿筌。“阿容少爷正无趣,说如果来的是你,就直接带去他院里。”
走到高容院外,阿哥却不进去:“这两日阿容少爷心情不好,你小心侍候。”
阿筌先在门外喊了两声,就听高容吼道:“鬼叫什么,进来。”
阿哥忙推他:“都说你直接去,你还鬼吼什么?”
少爷还骂得出来,就没什么大事!阿筌一面进去一面谋着,高容说他从未打过下人,那今天是在他府里,他应该也不会对自己
动手吧,他墙上挂的都是剑,随便抽一把出来……
高容趴在八仙桌上瞅他:“你在谋什么,笑得那么古怪?”
阿筌自顾自坐过去:“他们说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不好居然有人去通报你?”
“爷你想多了。我送阿苇嬢进城,阿铭师傅要我来陪你冲冲壳子。”
“陪我冲壳子?他晓得我心情不好?”
阿筌也稀奇:“阿铭师傅神通广大,可是会算命?”
高容嗤之以鼻。
阿筌倒杯茶,发现是冷的,更稀奇:“今天进府来一路遇不到个人,扎实清净,连开水都没人烧?”
“赶荷花会去了。”
“后天才起会啊。”
“后天?”高容冷笑,“高府都要提前去的,后天只能看到残花败叶。”
阿筌一想也对,高家人总不能等乡人都划过船摘过花后去看残花败叶吧?看高容的神情,八成跟他家人生气呢,这个不好劝,
只好扯开些不让他钻牛角尖。“高府才多少人,是应该早些去,夫人小姐们也清净。”
“去几回了。喏,这壶荷花茶,茶叶放荷花里三天,今天早上日出前取回来,接了荷叶上的露水烧的,非说这样吃起来香。”
阿筌抿一口:“确实香。”
高容叹气:“你就会顺着说话。”
“剑邑不种荷花,我也是头一次晓得茶叶放荷花里存几天会带出香味,真的好吃。”
“饭都吃不上看你可还有心情吃这个。”
这话有点意思,阿筌心窍全开。想起街上听到人冲壳子,说有几个村遭了冰雹,庄稼都毁了,土司又得放粮救济了。难道少爷
愁的这个?
“阿容,昨天东山下来个人,说上边遭冰雹,有鸡蛋大,还打死头牛。估计他们今年吃饭难。”
“这几年他们不顺,不是旱就是冰雹。”
“土司放赈,可是你去整?”
“还是阿宝哥去,哎,阿宝哥他性格太软,不敢得罪人。”
“可是——”阿筌对这些事情接触不多,一时也谋不出个宽慰的借口,只好笑,“可是乡人乱抢?他们也怕饿肚子,不好计较
。”
高容失笑:“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只要能铸剑,别的都可以不管。”
真希望我能只想着铸剑,那样我就会少受些相思的煎熬,不至于死命盯着你舍不得移开眼。
阿筌借端详高容包头来掩饰自己的目光:“你换了人服侍?今天的包头就包得好看。”
“我阿嫫梳的头。”
“老夫人亲自哄你,你还气这么久。”
高容冷眼看他:“又想说你从小离开家没享过阿嫫的福,师嫫毕竟是别人的阿嫫跟你也不亲?”
阿筌嘻嘻笑着掩住狼狈:“阿容你今天太犀利,这壳子没法冲。”
“没法冲就滚。”
这少爷脾气啊!“我现在不敢滚出去,求阿容少爷收留我到太阳落。”
“外面有你仇人?”
“没仇人有阿妹。”
“哪个阿妹?月亮街的画眉?”
“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今天人家给我说合一个。”
高容一下来了兴趣:“可好看?”
“好看。”
“那你咋看不上?哦,可是你还想着巧妹——”高容气得拍桌子,“你咋不长进?死心眼。”
“火把节你说过等两年你给我做主的,我哪敢乱答应人?”
高容也想起来了,点头道:“你认识的人说的姑娘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你这憨娃娃一门心思只在铸剑,若要挂心生计,